2008年第5期

“凹晶馆联诗”与《石鼎联句》

作者:钱志熙




  曹雪芹创作《红楼梦》,在艺术形式与内容的各个方面,都极其广泛地汲取、借鉴中国古代文学家的艺术经验。这种借鉴,大多数是综合性的,如水化于盐,不能分辨,但也有一些有形迹可辨的。笔者近阅韩愈的《石鼎联句》诗及序,联想到《红楼梦》第七十六回中“凹晶馆联诗”的情节,发现极有可能是受到韩愈的启发而创作的。两者之间,不仅存在情节的相似性,而且联句风格也不无影响关系。查阅了有关《红楼梦》研究论著,似未有人提到这一点。故略为缕述于下,并求正于世之通识。
  “凹晶馆联诗”的情节是一般的读者都很熟悉的:中秋之夜,贾府在大观园赏月,夜深露凉之时,乐极悲生,众人渐渐散去。黛玉与湘云两人悄至凹晶馆继续赏月,并且联句斗韵,正当两人“搜奇检怪”、务必要压到对方时,一只水面孤鹤惊吓了她们,却使湘云发生灵感,得到“寒塘渡鹤影”的警句。黛玉连声叫苦,但为极强的好胜心所趋使,吟出“冷月葬诗魂”这样的“清奇诡谲之语”。这时一向深居不出的栊翠庵尼姑妙玉突然出现,先是对林、史两人的联句进行评论,后请两人到栊翠庵饮茶,并自告奋勇要求赓续两人未完的联句,一口气写了十三联,完成了这首先是林、史斗韵,后由妙玉续成的《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
  联句之风,始于南朝晋宋之际,中唐韩孟派尚奇尚险,以文字为诗,游戏为诗,故联句之风甚盛。《韩愈诗集》中有不少与其他人的联句,其中以《石鼎联句》最为有名。这首《石鼎联句》不同于一般的联句,全诗前有传奇小说式的序文,叙述联句的情节:
  元和七年十二月四日,衡山道士轩辕弥明自衡下来。旧与刘师服进士衡湘中相识,将过太白,知师服在京,夜抵其居宿。有校书郎侯喜,新有能诗声,夜与刘说诗。弥明在其侧,貌极丑,白须黑面,长颈而高结,喉中又作楚语。喜视之若无人。弥明忽轩衣张眉,指炉中石鼎谓喜曰:“子云能诗,能与我赋此乎?”刘往见衡、湘间人说云年九十余矣,解捕逐鬼神,拘囚蛟螭虎豹,不知其实能否也?见其老,貌颇敬之,不知其有文也。闻此说,大喜,即援笔题其首两句。次传于喜,喜踊跃,即缀其下云云。道士哑然笑曰:“子诗如是而已乎?”即袖手竦肩,倚其北墙坐,谓刘曰:“吾不解世俗书,子为我书。”因高吟曰:“龙头缩菌蠢,豕腹涨彭亨。”初不似经意,诗旨有似讥喜。二子相顾惭骇,欲以多穷之,即又为而传之喜。喜思益苦,务欲压道士,每营度欲出口吻,声鸣益悲,操笔欲书,将下复止,竟亦不能奇也。毕,即传道士,道士高踞大唱曰:“刘把笔,吾诗云云。”其不用意而功益奇,不可附说,语皆侵刘、侯。喜益忌之。刘与侯皆已赋十余韵,弥明应之如响,皆颖脱含讥讽。夜尽三更,二子思竭不能续,因起谢曰:“尊师非世人也,某伏矣,愿为弟子,不敢更论诗。”道士奋髯曰:“不然,章不可以不成也。”又谓刘曰:“把笔,吾与汝就之。”即又唱出四十字,为八句。书讫,使读。读毕,谓二子曰:“章不已就乎?”二子齐应曰:“就矣。”道士曰:“此皆不足与语,此宁为文邪?吾就子所能而作耳,非吾之所学于师而能者也。吾所能者,子皆不足以闻也,独文乎哉?吾语亦不当闻也,吾闭口矣。”二子大惧,皆起立床下,拜曰:“不敢他有问也,愿闻一言而已。先生称吾不解人间书,敢问解何书?请闻此而已。”道士寂然,若无闻也。累问不应。二子不自得,即退就坐。道士倚墙睡,鼻息如雷鸣。二子怛然失色,不敢喘。斯须,曙鼓冬冬,二子亦困,遂坐睡。及觉,日已上。惊顾觅道士,不见,即问童奴。奴曰:“天且明,道士起出门,若将便旋然。奴怪久不返,即出到门,觅无有也。”二子惊惋自责,若有失者。间遂诣余言,余不能识其何道士也。尝闻有隐君子弥明,岂其人邪?韩愈序。这是一个以联句为基本情节的传奇故事。陈寅恪论唐代小说之兴起时,曾举两点:一是传奇的兴起与科举的关系,引宋赵彦卫《云麓漫钞》中关于唐代进士考试前士子投献主司的“温卷”,“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之说,畅论陈鸿、白居易《长恨歌传》、元稹《莺莺歌》与《会真记》等叙述同一故事的小说与歌诗的相依关系;二是小说与贞元、元和间韩愈等人的古文运动的关系。陈氏用来说明上述两点的一个重要的例证,就是韩愈的这篇《石鼎联句序》,曾深入分析此文的小说文体的性质。此不赘引。这篇《石鼎联句序》及诗,因其情节造奇而引起后人的广泛兴趣。序中所说的“轩辕弥明”一般认为是一个虚构的人物,朱熹等人认为是韩愈自托(朱熹《昌黎先生集考异》卷二十一,上海古籍出版社“善本丛书”影印山西祁县图书馆藏宋刻本)。曹雪芹深于诗学,对于这篇著名的《石鼎联句》及序文虚构的情节自然是熟悉的。其“凹晶馆联诗”借鉴韩序的形迹,至为明显。
  两者之间借鉴关系,有以下几点:一、夜间联句的情节,《红楼梦》中结社吟诗,多为日间之事,因大观园女儿国的交际会聚特点,是以日间为主的。而这次是联句的时间安排在深夜,这一深夜联句的情节的构思,显然得自韩序的启发;二、石鼎联句的三个人物,侯喜、刘师服、轩辕弥明三人的关系,与黛玉、湘云、妙玉三人的关系有神似之处。侯、刘是热衷于吟诗联句俗世士子,“有校书郎侯喜,新有能诗声,夜与刘说诗。”林黛玉自大观园结社以来,屡夺魁首,在园中诗名鹊起,正是所谓的“新有能诗声”。又黛玉、湘云等人,都好论诗,如四十八回“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中写黛玉给香菱说诗,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中写湘云给香菱说诗,都与“侯喜与刘说诗”情节接近。尤其是第四十九中的这段话:
  如今香菱正满心满意只想做诗,又不敢十分罗嗦宝钗,可巧来了个史湘云。那史湘云极爱说话的,那里禁得香菱又请教他谈诗?越发高了兴,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宝钗因笑道:“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只管拿着诗做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一个香菱没闹清,又添上你这个话口袋子。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放着两个现成的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湘云听了,忙笑问道:“是那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湘云、香菱听了,都笑起来。曹雪芹创作这样的情节,当然有许多自身现实经历,但也极可能联想起《石鼎联句序》中侯喜与刘师服热衷于说诗的故事。至于轩辕弥明,是一位个性奇特、来去都富于传奇色彩的道士,妙玉之身份形迹与之相似,更不待言。两个世俗热衷吟诗的诗人与一个释道之流的世外高人一起联句吟诗,这两点是“石鼎联句”与“凹晶馆联诗”共同具有的基本情节。三、妙玉与轩辕弥明的相似之处,不仅在于同为释道之流,而且都是平素并不以吟诗著名。侯、刘自负能诗,但并不知轩辕之能诗,始而“见其老,貌颇敬之,不知其有文也”。即而闻其欲与侯、刘共同赋石鼎联句而“大喜”,然颇有怀疑试探之意,最后与之联句而心服。同样,黛玉、湘云虽因妙玉之特殊身份而貌敬之,但却从不知其能诗,其最初请妙玉评论,一是因妙玉表现出特殊的兴致,二是妙玉素来让大观园众人觉得高深莫测,不知底细。但归根结束仍是随缘客套之意,并且内心实在是自负其作品,期博好评,并非真心请教:
  黛玉见他今日十分高兴,便笑道:“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或可改,既请改正改正。”等到妙玉自告奋勇地要续二人之联句,黛、湘二人,仍抱怀疑、试试看的态度:
  黛玉从没见妙玉做过诗,今见他高兴如此,忙说:“果然如此,我们的虽不好,亦可带好了。”妙玉道:“如今收结,到底还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检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林史二人皆道:“极是。”这里一个“极是”,最有内涵,耐人寻味。可以说是同意妙玉的看法,同时也有“你的话虽然说有道理,但真能做到吗”这样的挑战意味在里面。总之,此时林、史并未真心佩服妙玉的议论。当最后妙玉一口气续了二十六句,并且成功地解决黛、湘二人没完没了、始终进不了收束的阶段的困境,使二人深为服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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