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5期

霸业鼎图人去尽,独来惆怅水云中

作者:张润静




  李白是唐代金陵情结最浓重的诗人之一。虽然他诗中常表达对金陵昔日风流人物的歌咏和缅怀,但还是更多地流露了对繁华不再的伤悼之情。如《金陵歌送别范宣》一诗,在赞叹“金陵昔时何壮哉,席卷英豪天下来”之后,便紧接着伤感“冠盖散为烟雾尽,金舆玉座成寒灰”,这鲜明的古今对比,使诗人受到了强烈的心灵震撼,继而发出“此地伤心不能道,目下离离长春草”的感叹。可以说这种伤悼之情是其金陵怀古诗中的一个基调,这一点以下各诗皆可以印证:
  地拥金陵势,城回江水流。当时百万户,夹道起朱楼。亡国生春草,离宫没古丘。空余后湖月,波上对江州。(《金陵三首》之二)六代兴亡国,三杯为尔歌。苑方秦地少,山似洛阳多。古殿吴花草,深宫晋绮罗。并随人事灭,东逝与沧波。(同上之三)白杨十字巷,北夹湖沟道。不见吴时人,空生唐年草。天地有反复,宫城尽倾倒。六帝余古丘,樵苏泣遗老。(《金陵白杨十字巷》)这些诗中无不是将远逝的繁华与今日的萧条进行对比,并于对比中揭示物是人非的无奈与伤感。
  中唐的金陵怀古诗在数量上并不比盛唐多,但由于金陵自身的悲情内涵与中唐的时代氛围更为契合,诗人内心的黍离之叹在金陵题材中找到了合适的投射对象,因而其伤悼之情远比盛唐更为深刻、更为典型。至此金陵怀古诗的基本形态与审美风格已经形成,初步奠定了金陵怀古的母题地位。
  在中唐最早集中触及金陵悲情、最早最深地发掘金陵母题的审美内蕴的诗人,是刘禹锡。刘禹锡有关金陵的怀古诗有8首,皆是金陵怀古诗中的经典之作。刘禹锡对金陵的情有独钟,在他还没到过金陵时就已经难以自禁:“余少为江南客,而未游秣陵,尝有遗恨。后为历阳守,跂而望之。适有客以《金陵五题》相示,逌尔生思,欻然有得。”(《金陵五题》诗引)诗人虽没有亲临其境,但他对金陵的历史及风物掌故是了然于中的,且对它怀着真诚的向往。因此全凭想象创作的《金陵五题》及《西塞山怀古》,却成为金陵怀古诗中的绝唱。这些诗准确地捕捉了金陵题材中的悲情意蕴,托兴玄远,感慨无穷,写出了金陵怀古诗的神髓。尤其是广为流传的《金陵五题》的前三首: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石头城》)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乌衣巷》)
  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台城》)
  这些诗中流露着意味深长的“黍离”、“麦秀”之悲,诗人用笔婉曲、意在言外。前人评《石头城》说“山在,潮在,月在,唯六国不在,而空城耳。是亦伤古兴怀之作云耳。”(《唐音癸签》卷七)《乌衣巷》更是家喻户晓,好评不绝,施补华《岘傭说诗》云:“盖燕子仍入此堂,王谢零落,已化作寻常百姓矣。如此则感慨无穷,用笔极曲。”且不说为诗之妙,单是那浓重的悲凉之感,已足以让人幽然以思,悚然而惊。这种悲情与思索在他后来实际游览金陵之后所写的《金陵怀古》诗中表现得更鲜明:
  潮满冶城渚,日斜往虏亭。蔡洲新草绿,幕府旧烟青。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听。
  诗人的伤悼之情,一方面是金陵特有的审美指向所引发,另一方面,也正是安史之乱所造成的社会灾难给士人留下的心理烙印在不经意之中的流露。历史事实与时代氛围的契合、主体情怀与客体内蕴的融洽,使刘禹锡的金陵怀古诗具有独特的思想和艺术魅力。他的金陵怀古诗影响力甚至超越了诗歌的领域,而延伸到词、曲甚至戏曲、小说中。这一点我们在此无暇赘述。
  晚唐社会自身的危机,给金陵怀古诗的发展提供了更好的意识形态的土壤,因而金陵怀古诗在这一时期也出现了创作的高峰,总数有50首之多,占唐代全部金陵怀古诗的半数以上。而且,金陵的悲情内蕴明显刺激了晚唐诗人家国荡析、身世飘零的现实感受,因此他们在金陵怀古诗中所表现出来的哀思、伤怀、困顿、无奈及幻灭的悲情,没有丝毫的穿凿附会,幽愁暗恨皆为心中所流出。我们来看一组诗:
  玉树歌残王气终,景阳兵合戍楼空。松楸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石燕拂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夜还风。英雄一去豪华尽,唯有青山似洛中。(许浑《金陵怀古》)野花黄叶旧吴官,六代豪华烛散风。龙虎势衰佳气歇,凤凰名在故台空。市朝迁变秋芜绿,坟冢高低落照红。霸业鼎图人去尽,独来惆怅水云中。(李群玉《秣陵怀古》)六代兴衰曾此地,西风露泣白艹[]频花。烟波浩渺空亡国,杨柳萧条有几家。楚塞秋光晴入树,浙江残雨晚生霞。凄凉处处渔樵路,鸟去人归山影斜。(刘沧《经过建业》)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高蟾《金陵晚眺》)这样的诗在晚唐俯拾即是。金陵在晚唐人的眼里,只是一片伤心地。诗人抚今追昔,面对无情的历史嬗变不由得悲从中来。他们已经没有了李白那种缅怀风流人物的兴致,甚至没有了刘禹锡那种寄兴玄远的含蓄,只有在金粉飘零的废墟中体味那繁华不再的凄凉与伤感。这最终成为了金陵怀古诗的基本格调。
  金陵沧海桑田的历史,带给人的伤感太多,思索也太多。它已经成为整个社会的创伤性记忆。诗人们一吟再吟,说不完的“六朝无限悲愁事”(罗邺《春望梁石头城》),叹不尽的“家国共成千载悲”(李山甫《上元怀古二首》其二)。金陵怀古诗的重要美感特征,就是这种低回哀婉、深曲朦胧的悲情美。
  总之,在唐代金陵就已经成为诗人历史感的策源地和诗兴的集散地,以其历史积淀之厚成为士人心中难解的情结,它一经产生便牢不可破。在后世的诗、词、曲、戏剧以及小说中,都可以看到士人金陵情结的进一步发展。如宋代的王安石、周邦彦、辛弃疾、文天祥,元代的白朴、卢挚、萨都剌,明代的高启及明清之际的黄周星、屈大钧、钱谦益,清代的朱彝尊、黄景仁、纳兰性德等等,都有著名的金陵怀古之作。对金陵的衰草寒烟,谩嗟六朝荣辱,感受锥心泣血的兴亡之痛,已成为历代诗人心照不宣的默契。特别是金陵又曾在南唐、南明等几个短暂时期再度成为都城,因此士人心中的金陵情结也不断巩固并加深其内涵。孔尚任的《桃花扇》便将遗民心曲与金陵悲情打并在一起,将悼古伤今之情表现得无以复加。曹雪芹的《红楼梦》也是将四大家族的兴衰、众多儿女的命运,放在金陵的背景下展开,将个人命运与人类历史的悲剧揭示得淋漓尽致。可以说,对于金陵的创伤性记忆,已成为唐以后中国文人的集体无意识。历代诗人来到、提到或想到金陵,都往往会产生一种类似的悲情体验,金陵怀古诗只是这种金陵情结的一个最鲜明的表征。
  (作者单位:上海大学国际交流学院)
  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
  (朱敦儒《相见欢•金陵城上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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