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5期

寻常鸟语引深思

作者:黎烈南




  北宋文坛领袖欧阳修之作品往往有情发于中而理思极其深邃者,其名篇《画眉鸟》便是一首非常耐人寻思之作。这首普通的小诗之令人联想的深度与广度,恐怕是作者自己所始料不及的。
  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本诗作于诗人为滁州知州之时,其间,欧阳修经常徜徉于滁州山水,并写出了《醉翁亭记》与《丰乐亭记》等名作。而在欣赏滁州风景之间,一种灵巧善鸣的鸟儿——画眉鸟的千声百啭,引起了他的特别新鲜的感觉,于是吟七绝《画眉鸟》一首以发感慨。
  “百啭千声”——请听,画眉的啼音何等动人。一个“啭”字,便把画眉音声之美,作了简洁传神的描写;再细听,这小小画眉,引颈高歌,音韵多变,竟然有千种声调,百种风情,让人悠然神往(“百”、“千”虚指,极言叫声之繁,花样之多)。这种情形,使得欧阳修感到新鲜与惊奇,也使他在倍感新鲜与惊诧的同时,注意到形成画眉千百种风情音韵的、可以自由自在“随意移”的林间环境。“随意移”三字,置于“百啭千声”之后,不但衬托出画眉鸟自由飞舞跳跃鸣叫之姿态,而且隐隐显示着后者与前者之间的因果关系,为结尾之“不及林间自在啼”埋下伏笔,心细如发。
  细心的诗人继续观察着:“山花红紫树高低。”滁州的春天,一片“山花红紫”,绚烂多彩。画眉鸟,便在这多彩的树梢枝杈间跳上飞下,自在歌唱。这种丰富多姿的自然色彩与广大空间,正是画眉这小小生灵得以兴奋与刺激的灵感之源。“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诗经•小雅•伐木》)——它们还能结伴飞翔,彼此呼应,难怪其鸣叫声如此千声且百啭,投入而多情呢!
  开端前两句动情宛转的描写,饱含着欧阳修的非同一般的感慨。诗人在感慨什么呢?原来,在很久以前,欧阳修也见过画眉鸟,不过,他所见的却是锁在金笼里的画眉。那时的画眉鸟从笼中发出的歌音,也曾使作者陶醉过,以为其时之鸣声,已然十分动听;而当他来到滁州山林中,亲耳聆听了这笼外之鸟的撩人娇音时,才发现,笼中画眉之音,不及林间之宛转美妙远矣。于是他叹息道:“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大有如梦方醒之慨。
  “始知”二字,有着极大的时空跨度。这两字表明,作者对于林间鸟的鸣声远远优于笼中之真相,是经历了长时间,才蓦然明晓的;同时,作者对于林间鸟之优于笼中鸟这一基本生活常识的了解太晚之感慨,亦溢于言表。“始知”二字,在承续转接之中,感慨良深。“不及”两字,把“金笼”中画眉之生活情景与全篇描写的林间画眉鸣叫之情形连接起来,形成了浑然一体的艺术情境,可谓圆融细密之致了。
  欧阳修的感慨如此之深,有着很深刻的政治背景。作者此诗作于滁州,而他之来知滁州,乃是因为在政治斗争中受到严重挫折的结果。庆历五年(1045),他因意愤难平,为因被诬免职的范仲淹等结案,才被谪知到滁州。知晓这一背景,就会知道诗人对于林间鸟之艳羡的根由了。
  欧阳修显然无形之中把自己比喻成了一只从笼中脱出而进入林间的画眉鸟,眼前的活跃无比的画眉的歌音之甜美与舒畅,简直是离开京城政治旋涡的诗人之畅快心情的写照了。知晓了这一背景的读者,对作者隐含其间的畅快兼感慨不难感知。而值得思索的是,这首小诗还传递出了另一方面的信息,那就是诗人对画眉在笼中鸣声之单调枯燥与林间鸣叫之繁多缤纷所作的强烈对比。欧阳修在细腻的欣赏、品味与对比中,或许是出于无心,并无深奥寄托,但却极易引起读者对诗人所处社会与时代的深远联想。
  首先,本诗令人敏感地联想到宋代知识分子之生存处境。众所周知,宋代统治者对文人的优待政策是空前的,文人不但担当国家的各级官吏,而且生活待遇颇为优渥舒适,甚至离职时还可以支取半俸。宋太祖曾发誓不杀大臣,宋太宗也指示对文人弊病不必过分追究。宋代统治者还允许、鼓励文人官僚蓄养歌妓,歌舞享乐。但另一方面,统治者对文人士大夫加强意识形态的控制,依据儒家经典举办科举考试,凡诸子著作不符合儒学的都不许采用,这就限制了(特别是相对唐朝来说的)思想自由。欧阳修等宋代文人维护道统、为国尽力的同时,作为“高级知识分子”,他们还迫切需要收获更多的知识与人生感悟,为社会,也为自己寻求更丰富的精神营养。于是,作为朝中官员,他们的工作乃至退休费都被国家包了下来,有如不愁“生计”的笼中画眉一般。但是相应地,供他们自由活动与独立思考的空间也就相当有限了。诗人对画眉在林间千声百啭之描写与赞叹,洋溢着对于广阔知识与丰富多彩的生活的激情向往。
  在本诗中,那个“锁”字豁然入目,能给今天的读者以深长的联想。在欧阳修生活的时代,还处于闭关锁国阶段。我们知道,欧阳修是一位疑古思潮的带头人,他发出过不少对传统成说的怀疑,并在一些理论思考方面,有所突破。他这样一个追求自由独立研究的政治家兼学者,在追求真理方面,总会有对多方人才、知识之饥渴,对广阔世界的向往。作者网罗天下人才的“野心”是极大的,他为了求得那些“往往伏而不出”的人才,力图通过“布衣野老”,“阴求天下之奇士”(《释秘演诗集序》)。在《集古录》中,他就道出自己辛勤搜集古代文物并加以著录,乃是出于“载夫可与史传正其阙谬者,以传后学,庶益于多闻”的目的;“蚯蚓之声”、“星殒于地”、“日月五星皆东行”(《杂说三首》),都引起他的兴趣与思考;此外,欧阳修在个人生活方面,有张扬个性与多样化的倾向,他那“乐于其间”的“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六一居士传》)之生活,多少显示了其丰富精神生活、在自由天地中陶冶性情的价值趋向。他的这种对知识与多方面生活情趣的追求,显然与其对于林中画眉鸟的花样翻新的自在啼叫之欣赏相互辉映,诱发着读者对欧阳修之内心世界作更进一步之深入探索的兴趣。
  如果将此首诗歌的博大精深之性质进一步联想、延伸,还可以发现,它还可以有另一种关于蓬勃春意的诠释。题目竟可以从《画眉鸟》转为《林鸟之春》了。请看,首二句的“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不正是对充满生机活力的春天之概括描述么?一鸟独鸣不是春,一花独放难成春,只有百鸟齐鸣、百花齐放,才是真正的春天。因此,对“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之句,理解为不要把鸟儿(不仅只是画眉)锁在金笼里,应将它们放飞,让它们在广阔的林木中自由自在地飞翔鸣叫,就是势所必至、理所必然的了。
  笔者如此解释欧阳修的这首小诗,当然不符合欧阳修的原意,然而设想从未读过此诗的读者,先吟此诗,然后来猜题目,那么,《林鸟之春》之猜想恐怕应在情理之中。欧阳修这首小诗能引起如此联想,不仅与其诗写景抒情有关,也与其人品格、心性有关。苏轼就曾经赞扬他的老师欧阳修说:“故太子少师欧阳公好士,为天下第一。士有一言中于道,不远千里而求之,甚于士之求公。”(《钱塘勤上人诗集叙》可见其心胸之宽广,求人才渴望之强烈。由此又可知,诗人对鸟儿之飞鸣环境之精彩的描写,正在无形之中,折射着他对千万种人才自由自在生长之环境的期盼。欧阳修是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领袖,他那种不同寻常的高瞻远瞩之领袖气质,流露在一首咏物诗中,实在是情理之中的。
  (作者单位: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