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1期

“载愁”小考

作者:左 鹏




  近日翻检《李清照集校注》,品味精妙字句,获益良多。念及《武陵春》一词,其中有千古名句“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觉其似有所本,然又不甚明了。复忆起与宋初郑文宝诗《柳枝词》末句相似,于是我又翻找《宋诗选注》,幸得其然。钱锺书先生还于注释中提供出几处“载愁”之例,只周邦彦《尉迟杯》、石孝友《玉楼春》、王实甫《西厢记》、陆娟《送人还新安》四处,仅列例句,叙述简略。为了弄清“载愁”的来龙去脉,我又查找了一些其他诗词,并作了一些比较。
  郑文宝是宋初一位负有盛名的诗人,但可惜作品流传无多,其诗《柳枝词》云:
  亭亭画舸系春潭,
  直到行人酒半酣。
  不管烟波与风雨,
  载将离恨过江南。
  据钱先生在注释中说,郑文宝此诗与唐朝韦庄的一首《古离别》相类似,韦诗云:
  晴烟漠漠柳毵毵,
  不那离情酒半酣。
  更把玉鞭云外指,
  断肠春色是江南。
  两相比照,则相似之处在诗的前两句,或者说郑诗的前两句确是从韦诗化出。郑诗第一句保留了韦诗的柳树,以表现折柳送别。但韦诗主要还是传统的手法,以优美的景色来烘托渲染离愁别绪。而郑诗的首句写华美的船舸系于柳树,将众人皆道的柳树暗伏在一个“系”字之中,写柳而不明言柳,已是含蓄有致,再加上用船舸春潭之静反衬内心惜别之乱,则更是起手不凡。第二句郑诗基本套用了韦诗的“酒半酣”,未作翻新。到了末二句,两诗便各显殊趣。韦诗写用马鞭向南方指去,向离人道出“断肠春色是江南”的感叹,在沉静的别离中挥出一分动感,将全诗点“活”,使得诗句层层进深,在最后二句的点染下充满了厚味。郑诗之妙则全在一个“载”字。多情自古伤离别,历代的送别诗无一不叙愁道苦,能将这愁写出新意的则往往脱颖而出。他避开了直接单纯地描绘愁苦离恨,第一次萌发了奇想,将万千的愁思打作一包,载到了船上,载向了江南。化无形为有形,使抽象的离恨化为有形的可载之物,尽得妙趣横生。尽管韦庄的《古离别》也算得是一篇佳构,但相比之下,郑文宝的这首《柳枝词》从韦诗中来,又能自赋新意,尤其是末句显得新鲜奇特,实在韦诗之上。
  郑文宝在当时名气比较大,诗才也高,作品广为传唱,《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四说他:“须在王摩诘伯仲之间,刘禹锡、杜牧之不足多也。”加上“载愁”的奇思,所以这首《柳枝词》对后世之作影响很大,使得许多作家都在这几句诗中“淘宝”,以求借用化脱。比如周邦彦,他作词的一大手法便是化用前人诗意词句,信手拈来,不着痕迹。在其《尉迟杯》上片中有这么几句:“无情画舸,都不管烟波隔前浦。等行人醉拥重衾,载将离恨归去。”这是将郑文宝的诗整首地改写进来,原意原味。可细细品味就会感觉这几句只是换汤不换药,周邦彦并没有在其中加入什么新意和创造,读过郑诗再读这首词就没什么趣味了。
  宋代的大词人苏轼也在他的作品中借用了郑文宝现成的句子,试看他的这首《虞美人》:
  波声拍枕长淮晓,隙月窥人小。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
  竹溪花浦曾同醉,酒味多于泪。谁教风鉴在尘埃?酝造一场烦恼送人来!
  这是苏轼与秦观在高邮送别时所作,最为人称道的即是其中的“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二句。后一句出自郑诗,只是将“江南”应时地改为了“西州”,仍有原作旨趣。同时要注意的是前一句,当我读到此处时又觉得眼熟,原来南唐后主李煜的《虞美人》中有一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苏轼可能就是从这里翻出的前一句。后主最善写愁,这里他同样是将愁做了形象化处理,但并不是像后来的郑文宝用船来载,而是比喻成东流之水,一番愁绪,越流越长,永无止处。在《相见欢》中,李煜又把愁绪用剪子来剪:“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看来李后主笔下的愁的确是变化多端,姿态万千了。苏轼在这两处原句的基础上加入了自己的新料。流水无情,随着故人东去,一个“自”字充满了多少的无奈,意味已与李煜不完全相同。后一句说自己载满一船离愁别恨,独向西行,也将郑文宝原句改变了说法,是水载载愁之船,这样,不光船来载愁,水也参与其中了。苏轼这两句确是化古而来,但不同于周邦彦的是,他能加以灵活变化的改造,使之成为自己的句子,纳入自己真挚的笔意之内,而非周清真只能让人叹服他“善借”的功夫罢了。
  在苏轼作《虞美人》四十多年后,陈与义也作了一首《虞美人》,同样是为饯别。有趣的是,陈与义的最后两句是这样写的:“明朝酒醒大江流,满载一船离恨向衡州。”这不是完全照搬的苏轼的《虞美人》吗?陈与义只不过把“西州”又换成了“衡州”,别的就基本上无甚新意了。
  钱锺书先生在郑文宝诗的注释中并没有提到李清照的这首《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我认为易安此词是此前以及此后的诸多“载愁”诗词不能比的。此词胜出,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它不像其他诗词那样只是将愁“载”来“载”去,把重点放在“载”上,以突出其新异性,而是将重点放在了“载不动”上。其他诗词仅是化无形为有形,李清照便在此基础上将精神性的愁思直接地移置到了船上,又由于“载不动”也是一个假设和模糊的情况,这三个字就将本已实化的虚情又作了虚化的处理,亦虚亦实,怎不是对“载愁”最好的发展和创新?易安作词手法之精绝,可见一斑。同时,有些诗人在处理自己的得意佳句时往往为了刻意地突出这一句的位置,使得佳句与整篇的关系显得非常孤立,而我们统观易安此词,“载不动许多愁”这一名句是与全词紧密联系的。“载不动”的愁之重是由前面的“轻舟”相对而来,“轻舟”又是由“双溪”而道出的,环环相扣,浑然天成,构成了完整的意境。清照写这载不动的愁也不是陡然而来的,她在下片中先用“闻说”挽回前面的“欲语泪先流”之悲,再用“也拟”托出一刹那的喜悦憧憬,在做足了充分的铺垫和烘托后,最终用“只恐”倒出一个猛烈的跌宕,显得这愁的无边、愁的深沉,含无穷之味,不尽之意,令人一唱三叹。这首《武陵春》中的“载愁”可以说是极尽婉曲之能事,也难怪它的声名远出郑诗、苏词之上了。
  南宋有一位善以俚俗语写男女之情的词人石孝友,他的作品中其实有两首词都受到了“载愁”之比的影响。一是其《浪淘沙》中有这么一句:“不是这船儿,载起相思?”意谓:若不是偌大一个船儿,自己这一腔相思怎能装得下、载得起?这完全是袭用成句,变化不大。另一处是《玉楼春》中:“春愁离恨重于山,不信马儿驼得动。”这就有一些新意了,毕竟他把愁从以前的船搬到了马上,也算是一种改造的尝试,只是这新意的程度就不那么大了。
  石孝友把愁搬到马上的经验随即被董解元学去,他在《西厢记诸宫调》卷六中有这么一句:“休问离愁轻重,向个马儿上驼也驼不动”,这当然也是完全照搬。到了王实甫写《西厢记》时,他还是借鉴了《董西厢》中的这一处,但也做了改进,把愁从马上换到了车上,第四本第三折【收尾】:
  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
  应该说这样的词曲由莺莺口中唱出,还是很能展现文采与本色相生的。注意,王实甫在这里用了一个“量”字,是很直白的肯定口气,与李清照的“只恐”二字相比,后者更有女性心理那种微妙的韵味,而前者就显得浅近、俗白多了。
  就“载”的东西而言,这里分析的几处都是描写的“愁”,钱先生还提到了明代陆娟的一首《送人还新安》,认为她把前人“载”的“愁”换成了“春色”,也是一种创新。钱先生只列举了此诗的后半节,如果我们把全诗录出,就有些意思了:
  津亭杨柳碧毵毵,
  人立东风酒半酣。
  万点落花舟一叶,
  载将春色过江南。
  这首诗又名《代父送人之新安》,不是代替父亲送人,而是代父亲作了这首送别诗赠给人家。在这里,我们读这首诗都会有一丝会心的微笑,这陆娟也太懒了些,这不就是把韦庄和郑文宝的诗糅在一块儿“制作”出来的吗?恐怕她的父亲还未觉察吧。但偷懒归偷懒,这首诗还是有一些自己的意思。它着重改造的地方就是把“愁”换成了“春色”,使之与前面列举的诗意味迥异。她想象客人的船行进在江南水乡,一路均是飞花相伴,小船也就可以始终满载春色,这是将送别时的眼前之景作了无限的延展,表达的是一种一路平安的祝福,情味很浓。也就是说船上“载”的也可以是很温暖很美丽的东西,并不是只能装伤感苦闷的愁情。就这方面说,陆娟这首诗虽然全是借来的,但也有对“载愁”的一种发挥和扩展。
  这里大致考查了“载愁”的主要例子,它们的手法都是一样,无外乎化虚为实,以增强形象感和新颖性。比较之后,我们也会发现这是一个有相承性的艺术经验。化用是前人作诗的重要手法,它可以继承和发展前人的优秀诗句,为自己所用,但水平的高下则在于翻新的程度和整体的构思。一首能够在前人基础上熔铸自己的心血并且使之比原句有更丰富的艺术内涵的作品总是能够为人称道的,就像这首《武陵春》。反之,一味地模仿前人,照搬而不花心思,那也只能在不识原作的人面前获得赞扬,一旦识破后,就无甚滋味了。
  (作者单位:重庆师范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绿叶阴浓,遍地塘水阁,偏趁凉多。海榴初绽,妖艳喷香罗,老燕携雏弄语,有高柳鸣蝉相和。骤雨过,珍珠乱糁,打遍新荷。
  人生有几,念良辰美景,一梦初过。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命友邀宾玩赏,对芳尊浅酌低歌。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
  (元好问《双调•骤雨打新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