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1期
《醉翁亭记》前实后虚笔法论
作者:钱志熙
道光元年刻版清张云鹏、张云《金石索》“石索五”载宋苏唐卿篆书《滁州琅琊山醉翁亭记》,张氏记载原碑“在费县署仪门口”,有明弘治间杨惠题记:
苏唐卿,欧公故人也。知费时公已去滁,而位相以书请公所作《醉翁亭记》而篆之。立石于费,宋嘉七年也。予以宏治十年春来,篆刻土覆,微露其末,启之磨洗乃知。顾谓僚吏曰:欧名相也,苏名宰也,佳章善篆,沉二百年而金元人未知。是可慨也!遂命众扛竖于县仪门之下,庶风雨日之不剥落云。伊洛杨惠识。
这是关于此碑来历的重要资料(清陆耀《金石续编》卷十五附录“重刻《醉翁亭记》”条引《筠清馆金石记》记此碑阴还有附刻当时人唱和诗数首,记苏唐卿为武功人。因与本文论旨关系不大,不赘录),据张氏记此题记“刻于碑额之左旁”。此碑文字与传诵之本,微有不同。最重要的异文是下面这一句中的“让”字:
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让泉也。
“让泉”通行的本子都作“酿泉”,这是众所周知的。至于后文的“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仍与通行本一样作“酿泉”。关于这一点,张云鹏的跋文是这样论述的:
鹏按:篆刻记中字句与今时传诵本微有不同,增损一二字处亦大致无殊。唯起处“酿泉也”作“让泉也”,较今本为优。让泉之取名既佳,又与后段酿泉不复。后段“酿泉为酒”,盖酿此让泉为酒,正与上“临溪而渔”虚实相对。当时唐公请欧公之文而篆于石,则与欧公自书者无异。可以正今本之失也。
张氏的这个校论,深得文章之法。通行本既以前面的“让泉”为“酿泉”。则后面的“酿泉”也就成了一个名词,不仅前后重复,而且“酿泉为酒”中的“酿泉”也成了偏正结构的短语,与“临溪而渔”的“临溪”这个动宾结构短语不能完全相对,当然不如以“酿”字为动词来得精恰。但如果前面的“让泉也”三字中的“让”字原文是“酿”字,也就是说泉水就叫“酿泉”,那欧公后文中就不能这样炼字了。当然,也可以是前文的“酿泉”是偏正结构短语,后文之“酿泉”是动宾结构的短语,但这样使用,未免过于生拗,岂能让读者体会到作者的用意?总之,前为“让泉也”,后为“酿泉为酒”,比之前为“酿泉也”,后为“酿泉为酒”,从修辞艺术来讲,的确要精彩得多。当然,你可以说,这水本叫酿泉,所以后文说“酿泉为酒”,正好对应来历,前后相映有趣味。然此等趣味实近滑稽之流也,与前有“让泉也”,后说“酿泉为酒”相比,文格之高下,晓文之人自然能够比较得出来。盖如前后同为酿泉,则不仅修辞流于滑稽,而且前后意重复,而前为“让泉”,后为“酿泉”,不仅能前后照应,而且后面在讲到泉水时又翻出一种的新的意思,文脉能够连贯,文气复能抑扬。当然要比前一种精彩得多。
上面不过是在张氏的基础上,对张氏的观点做进一步的分析。古人深通文理,说起来当然用不着这样费口舌。笔者写这篇文章的主要目的,是因为受到张氏提出的“虚实相对”之说的启发,进一步而思考,发现其说虽佳,但对于欧公此文整体上所使用前实后虚的笔法,仍未窥悟。张氏说“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与上句“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这两句,是虚实相对。他的意思是说,“临溪而渔”一句是写实的,因为溪中实有可能捕鱼,或者当地人的确是常从溪中取鱼。至于“酿泉为酒”,只是欧公看到让泉之水美,而起以此水酿酒之想。所以说这两句是虚实相对。他的说法是很有道理的。金人王若虚不知此句为虚写,曾云:“《醉翁亭记》言太守宴曰:‘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似是旋造也。”(王若虚《滹南遗老集》卷三十六《文辨》,四部从刊初编本)这种看法,显然是完全没有体会到欧公此处的虚写笔法。
但是,若进一步地分析,我们会发现,不仅“酿泉为酒”是想象之词,就是“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在欧公当时情形而言,其实也是想象之词。不仅如此,而且《醉翁亭记》后半部分的情节,也都是带有想象性的。整篇《醉翁亭记》,其基本的笔法就是前实后虚。现在尝试加以分析: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郁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让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曰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文章到“故自号曰醉翁也”这一句,都是实写,是记醉翁亭名字的来由。其叙事写景的笔法,利利落落,潇洒闲雅,实为山水游记小品的笔法。文章至此,也已经具有相对完整的结构,意已自足。但作者又使用顶真句法,从上句“故自号曰醉翁也”一句中,轻轻衍出“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一句,并使用回文句法再贴上一“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这两句关纽上下文,推出下文两大幅。清何焯《义门读书记》论《醉翁亭记》章法时引“长史云:通篇命意在‘醉翁之意’四句,下分两大段摹写”(何焯《义门读书记•欧阳文忠公文》上卷,清乾隆三十四年刊本)。可见古人已抓住这一文中联系上下的关纽。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清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这一大段,摹写山水朝暮及四时之景,是由“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一句开出的。其写景的笔法,已由潇洒闲雅的小品笔法变为排比铺陈的赋的笔法。朱弁《曲洧旧闻》载:“《醉翁亭记》初成,天下莫不传诵,家至户到,当时为之纸贵。宋子京得其本,读之数过,曰:‘只目为《醉翁亭赋》,有何不可?’”宋氏的意思,正是指此文中间的主要部分,使用赋的笔法。同时,它的内容也开始趋向以想象为主。四时朝暮,不能一并即刻现于眼前,所以是带有想象性的、综合性的写法。而“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明显是想象之乐。欧公虽因乐环滁西南诸峰之景色而来游,然为暂游也,而此文实言四时朝暮长游于此也。这是酣畅淋漓的想象的虚写笔法的开始,接下来极写山中游乐之事,是虚写手法的进一步展开: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而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穷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这最后一大段,从文中关纽来看,正是呼应“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这一句。如果不假思索地看,这一段当然很容易被理解为是上文所叙的“太守与客来饮于此”这样一件实际的事情的。但实际上,欧公是由眼前之游览宴乐出发,进一步地畅想更加沉酣淋漓,更完全地与滁州山水、人物浑然一体的一种至乐境界。而眼前之游,与此相比,实在不过是稍有逍遥之意而已。可见这段描写,其景事虽似都可落实,但欧公是把它们放在想象的镜框中的。所以能有实处皆虚、虚处皆实的虚实相生的映照之美。而促生欧公想象力的媒介,正是“山水之乐”的情绪。欧公通过这种看似现实而事实上不可能真正实现的太守与禽鸟、州民、宾客浑然一体的滁州山水至乐之游,不仅表达其仕途失意情绪,更是表达其对人生、政治、人类之间的关系、人与自然关系的理想。这是虚写笔法的最重要的心理基础。清人茅坤曾论《醉翁亭记》云:“昔人读此文,谓如游幽泉邃石,入一层才见一层,路不穷,兴亦不穷。读已,令人神骨然长往矣。此是文章中之洞天也。”(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欧阳文忠公文钞》)可谓善读此文矣。然而醉翁亭之所以能达到这样的美感境地,结构上由“醉翁之意”四句引出一往一复的两大段,笔法上前实后虚,实为写作上的关键。
这是我对欧阳修《醉翁亭记》前虚后实笔法的一个体会。历来读此文,多以为后面“山水之乐”以下的大段铺陈文字,都是当时“太守与宾客来饮于此”这一当时事实的实写。但我认为欧公的本意,是由眼前宴乐的情景出发,进一步地畅想将来或能有更加酣畅的山水之乐。谨论此意,呈之于世之共赏此文者质正!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
斫取青光写楚辞,腻香春粉黑离离。无情有恨何人见,露压烟啼千万枝。(李贺《昌谷北园新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