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1期

神施鬼设 间见层出

作者:范新阳




  其《寒地百姓吟》诗云:
  无火炙地眠,半夜皆立号。
  冷箭何处来,棘针风骚劳。
  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
  高堂搥钟饮,到晓闻烹炮。
  寒者愿为蛾,烧死彼华膏。
  华膏隔仙罗,虚绕千万遭。
  到头落地死,踏地为游遨。
  游遨者是谁,君子为郁陶。
  在富贵人家“高堂搥钟饮,到晓闻烹炮”之时,那些“无火炙地眠,半夜皆立号。……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的寒地百姓们,饥冻不堪,愿意化作扑火飞蛾,情愿自焚于“华膏”以求一暖。然而就是这样的愿望也被那罩在“华膏”之上的“仙罗”无情地拒绝了,在“虚绕千万遭”之后,到头来只能怀着对世间温暖的无尽向往“踏地为游遨”。诗人以这种奇特的构思,着意刻画了老百姓在寒冻中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生存窘况。这样的构思在韩愈的诗中亦有表现,如其《苦寒》诗云:“啾啾窗间雀,不知已微纤。举头仰天鸣,所愿晷刻淹。不如弹射死,却得亲炰。”以鸟雀之不耐苦寒,宁愿被射杀烹煮,而得以近火取暖,来渲染苦寒之状。相同的创作好尚,使得他们的诗歌表现出了相似的艺术构思。
  
  四、自定一套主观的推理
  方式,别为假定,翻空出奇
  
  在构思上,孟郊还往往依据自己的主观设想,横空生出一些“鱼出游从容”(《庄子•秋水》)式的奇情异想,在此基础上,再翻进一层,做出一个新的假定,然后再依据事理逻辑进行推断,从而得出一个出人意表的结论,颇富奇情异趣。如其《烛蛾》诗云:
  灯前双舞蛾,厌生何太切。
  想尔飞来心,恶明不恶灭。
  天若百尺高,应去掩明月。
  先设想飞蛾扑火乃是因为其讨厌光明,这本身就与飞蛾向光的特性相反,这种出奇之想,好比一个空翻。在此基础上,孟郊接着又翻进一层,假设“天若百尺高”,那么按照先前对烛蛾“恶明不恶灭”的主观设定,必有“应去掩明月”的结果。这样就将飞蛾扑火这种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写得无限离奇,极尽夸饰之能事,令人读后生出无限遐思。岳端评此诗曰:“‘厌’字奇甚。后端虚景从异想字生出,乃是极奇极幻之笔。”(《寒瘦集》)所论极是!其实这种自定一套主观的推理方式,也并非孟郊首创,在杜甫的诗中早已有之。如其《一百五日夜对月》诗云:“无家对寒食,有泪如金波。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写寒食夜,游子思家,为了使想象中妻子的愁容变得清晰起来,痴想砍掉月中的桂树,这样月光就会更加明亮了,心中妻子的容貌也就会清晰起来了。相比较而言,孟郊的构思更为奇特,也更为朴直,且寓意之深刻亦为杜甫这两句诗所不及。
  其《杏殇九首》其四云:
  儿生月不明,儿死月始光。
  儿月两相夺,儿命果不长。
  如何此英英,亦为吊苍苍。
  甘为堕地尘,不为末世芳。
  孟郊一生坎坷,时运不济,晚年又连逢失子之痛,尽管韩愈“惧其伤也”,作《孟东野失子》诗,以“天曰天地人,由来不相关。吾悬日与月,吾系星与辰。日月相噬啮,星辰踣而颠。吾不女之罪,知非女由因”之天对和“鱼子满母腹,一一欲谁怜。细腰不自乳,举族常孤鳏。鸱枭啄母脑,母死子始翻。蝮蛇生子时,坼裂肠与肝。好子虽云好,未还恩与勤。恶子不可说,鸱枭蝮蛇然”之事理,“推天假其命以喻之”,可痛入骨髓的孟郊并没能如韩愈希望的那样“收悲以欢忻”(韩愈《孟东野失子•并序》),“病叟无子孙,独立如束柴”(孟郊《杏殇》其八)的凄凉现实,时时在提醒他找寻不幸的缘由。白发苍然的孟东野,独立霜天皎月,惊见缤纷落英,触物伤怀之际,想起昔日婴孩出生之时的月色不明,对照现在婴孩夭折之后的皎洁月光,一个念头陡然而生:原来婴儿之生死与月亮之晦明之间是存在着争夺的!既然如此,柔弱如花乳的婴孩又怎能是犹如“刀剑”的月亮(孟郊《秋怀》其六有“老骨惧秋月,秋月刀剑棱”之喻)的对手,其结果只能是“儿命果不长”。以“儿月两相夺”的出奇之想,推导出“儿命果不长”的悲惨结局,奇幻不经当中,愈见其凄苦无助之情。
  
  五、剥开数层方下笔,
  直指本质,奇险斩截
  
  孟郊构思奇特的功夫还表现在能撇开一切无关紧要的现象,一下就准确地抓住对象的核心部分,深刻地把握它的本质。其《归信吟》诗云:
  泪墨洒为书,将寄万里亲。
  书去魂亦去,兀然空一身。
  拿此诗与张籍那首有名的《秋思》相比,同是借寄家书写离思,孟诗则力避陈熟,略去了时地环境的交待,直接擒题,突兀而警醒。再如前引《古怨》(试妾与君泪),亦是略去了一切非本质的东西,前无装头,后无结尾,仿佛横空出世,又似特写镜头。刘熙载《诗概》云:“诗要避俗,更要避熟。剥去数层方下笔,庶不堕‘熟’字界里。”“剥开数层方下笔”指的就是孟郊的这种透过表象、略去枝叶、直达本质的构思特质。就形式而言,孟郊这类诗往往表现为短小精悍。元人范德机云:“诗之造极适中,各成一家。……《三百篇》,思无邪;《离骚》,激烈愤怨;陶韦,含蓄悠游;孟郊,奇险斩截。”(《木天禁语》)“奇险斩截”正是孟诗避俗求奇的惊人之处。然而,能臻此境,则非才大思深者不能到,后人摹仿孟郊这类小诗,往往是只见其惊人处,而不明其所以惊人处,得其皮相,而“失之怪短”(《木天禁语》)。
  清人朱庭珍云:“诗人构思之功,用心最苦,始则于熟中求生,继则于生中求熟,游于寥廓逍遥之区,归于虚明自在之域,工部所谓‘意匠惨淡经营中’也。”(朱庭珍《筱园诗话》卷一)此语可作孟郊“苦吟”构思的最佳注脚。
  (作者单位:淮阴师范学院中文系)
  
  钱塘吴山有美堂,乃仁宗朝梅挚公仪出守杭,上赐之诗,有曰:“地有吴山美,东南第一州。”梅以上诗语名堂,士大夫留题甚众。东坡杭,因令笔吏尽录之,而未著其姓名,默定诗之高下,遂以贾收耘老诗为冠。其诗曰:“自刊宸画入云端,神物应须护翠峦。吴越不藏千里色,斗牛常占一天寒。四檐望尽回头懒,万象搜来下笔难。谁信静中疏拙意,略无踪迹到波澜。”坡因此与耘老游从。
  (陈岩肖《庚溪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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