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5期

第十五讲 诗的共鸣

作者:徐有富




  读者或听众受到诗歌作品的感染,就可以说产生了共鸣;受到强烈感染,就可以说产生了强烈共鸣。《世说新语•豪爽》云:“王处仲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看来,曹操《步出夏门行•龟虽寿》中的这四句诗,在东晋征南大将军王敦的心中产生了强烈共鸣。
  读者对诗歌作品产生共鸣是诗歌欣赏的基础,朱光潜曾指出:“严格地说,一个人须自己觉得一首诗好,才能说它好。如果一首诗不能引起他的心灵的共鸣,他就无理去评定它的价值,至多只能说它对于自己不是一首好诗。”(《朱光潜全集》第八卷《心理上个别的差异与诗的欣赏 》)
  诗歌作品之所以能引起读者的共鸣,主要是因为诗歌作品写的与读者心里想的具有某种一致性,而这种一致性是普遍存在的。《孟子•告子上》云:“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乎?”这段话告诉我们,人们往往具有相同的爱好与思想感情。如果诗人写出了人们所普遍具有的情感,其作品就能够引起读者的广泛共鸣,王国维《人间词话》附录十六云:“若夫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诗人能写之。故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于世也尤广。”试读唐人李益的《夜上受降城闻笛》:
  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回乐县的烽火台,故址在今宁夏回族自治区灵武县西南,受降城指灵州,治所即在回乐县。贞观二十年,唐太宗曾亲临灵州接受突厥一部投降,故灵州被称为受降城。显然当时这儿是防御吐蕃、突厥的前线。此诗首句写大漠荒寒,次句写月色凄凉。清姚鼐、赵彦传《唐人绝句诗钞注略》云:“首二句写景,已为‘望乡’二字钩魂摄魄。”后两句写就在将士们寂寞难熬的时候,不知何处吹响的笛声立刻唤起了所有人思念家乡的情绪。因为笛子所奏《折杨柳枝》、《行路难》等曲调,表达的都是思念家乡的情绪。此诗深受欢迎,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三十《李益》称:“其《受降城闻笛》诗,教坊乐人取为声乐度曲。”唐李肇《唐国史补》卷下称该诗“天下亦唱为乐曲。”明王世贞《艺苑卮言》评曰:“绝句李益为胜……‘回乐烽前’一章,何必王龙标、李供奉?”王龙标乃王昌龄、李供奉乃李白,李益的绝句能和王昌龄、李白相提并论,则其受人们喜爱的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诗人艾青在《诗与时代》一文中说:“最伟大的诗人,永远是她所生活的时代的最忠实的代言人;最高的艺术品,永远是产生它的时代的情感、风尚、趣味等等之最忠实的记录。”因为诗人写的作品充分地反映了某个时代众多人的情绪,这些作品也就能引起众多人的共鸣。《古诗十九首》之所以被锺嵘的《诗品》许为“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主要是因为这些诗表达了当时人们所普遍具有的情感,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三分析道:
  《十九首》所以为千古至文者,以能言人同有之情也。人情莫不思得志,而得志者有几?志不可得而年命如流,谁不感慨?人情于所爱,莫不欲终身相守,然谁不有别离?以我之怀思,猜彼之见弃,亦其常也。夫终身相守者,不知有愁,亦复不知其乐,乍一别离,则此愁难已。逐臣弃妻与朋友阔绝,皆同此旨。故《十九首》虽此二意,而低回反复,人人读之皆若伤我心者,此诗所以为性情之物,而同有之情,人人各具,则人人本自有诗也。但人人有情而不能言,即能言而言不能尽,故特推《十九首》以为至极。
  唐代诗人李白与杜甫之所以伟大,也是由于他们的诗歌表达了广大人民群众的情绪,因而产生了巨大影响,试以李白《子夜吴歌》为例: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整个唐代,同邻国打仗,平定叛乱和地方割据势力,镇压农民起义,以及地方割据势力之间的混战,可以说战争接连不断。如此频繁的战争对正常的家庭生活产生了巨大影响。唐代府兵制度规定士兵自备军装,所以秋闺捣练、制衣、寄衣就是征人妇生活的重要内容。此诗前两句写景,一诉诸视觉,一诉诸听觉,月色与捣衣这两个意象均与相思有关,都具有典型意义。后四句写情,由于作者按准了时代脉搏,表达了千千万万征人妇的共同心愿,所以入情入理,扣人心扉。此诗在选材上也颇有特点,选择首都长安,则全国可知。选择万户,则涉及千家万户可知。对远征亲人思念的情绪,像秋风一样弥漫在整个夜空,则其无法排解可知。清田同之《西圃诗说》云:“余窃谓删去末二句作绝句,更觉浑含无尽。”这种说法显然是不对的,就体裁而言,子夜歌通常为五言四句,此诗五言六句,在形式上有所突破,有所创新。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在内容上,如果舍去了后两句,则此诗所表达的普天下渴望和平的时代情绪与愿望,将会削弱很多。
  正因为喜怒哀乐是人们普遍具有的情感,不因时代的推移而有多大变化,所以一些能够传达大多数人痛苦和欢乐的优秀诗歌作品往往具有永久的魅力,并能引起后世读者的广泛共鸣,李白与杜甫的不少诗就做到了这一点。试以杜甫为例,宋李纲《校定杜工部集序》云:“盖自开元、天宝太平全盛之时,迄于至德、大历干戈乱离之际,子美诗凡千四百四十余篇,其忠义气节、羁旅艰难,悲愤无聊,一寓于此。句法礼致,老而益精。时平杜之,未见其工,迨亲更兵火丧乱,诵其词如出乎其时,犁然有当于心,然后知古今绝唱也。”可见,杜诗在宋代特别受到欢迎。文天祥《集杜诗•自序》也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先为代言之。日玩之不置,但觉为吾诗,忘其为子美诗也。乃知子美非能自为诗,诗句自是人性情中语,烦子美道耳。子美于吾隔数百年,而其言语能为吾用,非情性同哉!”显然,文天祥特别欣赏杜甫的诗,是因为杜甫的诗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抗日战争胜利后,闻一多在西南联大的唐诗课上,特地选讲了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而且回到家里还特地给孩子们朗诵了这首诗,并逐句作了解释,最后还情不自禁地说:“我们也要穿过三峡回武汉看一下,就回北平了。”看来这首诗所表达的欢乐情绪,也引起了闻一多的强烈共鸣。
  诗人艾青在《诗与宣传》一文中说:“当诗人把他的作品提供给读者,他的目的也即是希望读者对于他所提供的意见能引起共鸣。”由于人们对事物的体验往往是相通的,所以诗人写自己对事物的感受,确能引起读者的共鸣,如韩七律《三月》前半首:
  辛夷才谢小桃发,踏青过后寒食前。
  四时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唯少年。
  金圣叹《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曰:“某花谢,某花发,某日后,某日前,便如射覆著语相似,早令‘三月’跳脱而出。遽读‘四时最好’四字,只道通篇作快活语,不图其四之斗地直落下去,使读者声泪俱尽也。”此诗第四句说的是大实话,但是这句大实话概括了许多人的生活体验,每个人的青春都会一去不复返。此诗将一年中的三月比喻人一生中的少年时代。前三句将三月之美好写到了极致,又用第四句造成巨大的落差。那些度过了青春岁月的读者,忽然意识到自己如此美好的青春岁月将一去不复返时,怎能不为之声泪俱下呢?再如刘禹锡的《浪淘沙九首》其八:
  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卞孝萱、卞敏先生《刘禹锡评传》认为这组诗是刘禹锡贬谪夔州期间写的,并专门对这首诗进行了分析:
  “永贞革新”失败后,刘禹锡等人一再受到政敌的恶毒攻击,“谗言如浪深”;他们不仅被远谪边荒,而且“逢恩不原”,“迁客似沙沉”。这首诗前两句的句首冠以“莫道”、“莫言”,说明诗人对“谗言如浪深”、“迁客似沙沉”视若等闲。虽屡遭贬谪,仍保持着豁达大度和坚定无畏的乐观精神。诗的后两句,运用比喻的手法说明蒙受谗言的“迁客”是真金,而进谗的政敌却如“狂沙”,谗言和贬谪使诗人历尽辛苦,但是锻炼了意志。狂沙最终是埋不住真金的,诗人对此充满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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