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4期

第十讲 审美移情

作者:吴企明




  郑燮《幽兰图》(见封二),藏辽宁省博物馆。
  
  郑燮(1693—1765),字克柔,号板桥,又号理庵、橄榄轩主人,江苏兴化人。乾隆元年(1736)进士,曾官山东范县、潍县知县,因赈济灾民,得罪贪官,辞官归里,卖画于扬州。工诗文,善画兰竹,为“扬州八怪”之一。有《郑板桥全集》。
  板桥用侧锋浅墨勾勒山坡,略作皴擦,表现山石的阴阳、凹凸、缝隙,幽兰、稚竹便生长于坡石缝隙间。坡上一丛兰竹,较密,崖边二小丛,较疏,上下照应,疏密相间。兰叶、竹叶均用浓墨撇写,淡墨写兰花,浓淡相衬,潇洒雅秀。兰丛边必有稚竹,兰竹同生,相依相伴,体现出画家的审美追求。画幅右下方,直行题写一诗,正好填补画面的空白:
  转过青山又一山,
  幽兰藏躲路回环。
  众香国里谁能到,
  容我书獃屋半间。
  题诗前二句先由画像着笔,描写幽兰生长于深山空谷之中,要转过一山,又过一山,山路回环,幽兰躲藏在深谷里。第三句紧承上意,乃就幽兰着笔,说幽兰的馨香布满空谷,在这“众香国”里,有谁能来到?言外之意,俗人是不会来的。诗句不仅形象地写出幽兰的自然特性,也反映出我们民族深厚的文化积淀。《孔子家语》说:“芝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唐人陶谷《种兰》诗云:“种兰幽谷底,四远闻馨香。”宋人黄庭坚《书幽兰序》:“兰甚似乎君子,生于深山丛薄之中,不为无人而不芳。”板桥用优美的诗歌语言,生动地表现出幽兰形象深层的比德意义。结句的诗意陡然一转,由兰写到人,写到自己。他受画境的感召,仰慕幽兰之美德,固而向幽兰说:我是个书呆子,不知能不能容我在这里筑屋半间,常常与君子为伴。诗人用审美移情的艺术手段,明确表白自己愿与幽兰长相厮守,同居深谷,永葆馨德。
  人们在进行审美活动时,会产生“移情”作用,或则将自己的情感移之于审美客体中,或则是审美客体移动自己的情感,这便叫“审美移情”。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梁任勰《王文宪集序》:“公不谋声训,而楚夏移情。”《文选》张铣注:“言不作声誉教示,而下人感其道德,已移情于善道矣。”唐诗人皎然认为绘画作品可“移人心”,其《观王右丞维沧州图歌》云:“丹青变化不可寻,翻空作有移人心。”可见,我们的先辈已认识到审美活动中“移情”的功能。
  审美移情在文艺创作与鉴赏活动中的表现是不一样的,就创作而言,以作者之情,移之于外物,移之于境;就鉴赏而言,以文艺作品之境,移人之情。清人吴乔《围炉诗话》说:“情能移境,境亦能移情。”他清楚地、精要地区分出审美移情在创作和鉴赏两方面的表现。题画诗里所常见的表现形态,主要指诗人将观赏绘画作品时的审美体验写入题诗里,属于“境亦能移情”这一类。人们在鉴赏绘画艺术作品时,被客体优美的画境吸引住,产生身临其境的感受和久留其地的愿望,画境移动鉴赏者之“情”。恽寿平《南田画跋》(见《瓯香馆集•补遗》)云:“有顷频索予画牡丹,又急属唐正士画芙蓉大障,岂花药幽思逸致足移人情耶!”何焯《题京口负芨图》:“推窗涛势极天横,澒洞真成移我情。”盛大士《题郎芝田临王石谷山静日长卷》:“虚堂展现移我情,报以一诗免负诺。”画家和画论家都充分肯定了画境的移情作用。
  在我国的题画诗史上,最能体现出“移情”审美感受的作品,莫过于杜甫的《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悄然坐我天姥下,耳边已似闻清猿。”“若耶溪,云门寺,吾独胡为在泥滓,青鞋布袜从此始。”诗人受画境的感染,仿佛置身于天姥山下,耳畔传来凄清的猿啼声;他受画幅的感召,准备云游会稽云门寺。杨伦《杜诗镜诠》评杜甫这首诗说:“结到移情处,宛入真境,神游题外,尤觉去路邈然。”
  历代诗人们将自己观赏画幅过程中得到的审美移情的情感体验表现出来,便成为一首绝妙的题画诗,真正沟通诗画艺术的融合。宋黄庭坚《题大年小景二首》。
  水色烟光上下寒,
  忘机鸥鸟恣飞还。
  我来频作江湖梦,
  对此身疑在故山。
  本诗题写的是一幅寒汀烟渚的平远小景,前二句,描绘画面景色,烟光与水色相映,远江与沙渚共寒,无拘无束的鸥鸟来回飞翔。后二句,由画境逗出观画感慨。黄庭坚是洪州分宁人,当地多江湖水泽,后来长期在北方任职,便频频做着回归江湖的美梦。今朝观看大年的小景,就觉得自己仿佛在故乡的湖山之上。诗人将画境移情的审美体验,表达无遗。诗为画而作,诗情因画境而生,诗情画意,妙合无垠,意趣无穷,题画诗臻此境界,自然是上乘之作。黄庭坚的《题郑防画夹五首》:“惠崇烟雨归雁,坐我潇湘洞庭。欲唤扁舟归去,故人言是丹青。”尤袤《题米元晖潇湘图》:“万里江天杳霭,一村烟树微茫。只欠孤篷听雨,恍如身在潇湘。”这些诗,都与山谷题大年小景一样,成功地运用了审美移情的手法。
  元代杨维桢《题雨后云林图》:
  浮云载山山欲浮,
  桥头雨余春水生。
  便须借榻云林馆,
  卧听仙家鸡犬鸣。
  诗的前半首,描写画面景色,三、四句,转到观画感慨上。因为画境实在太幽美迷人,致使诗人顿生投宿云林、卧听鸡犬声的遐想,境亦能移情,于此可见一斑。明人李日华《题画米山》:
  吴山尽处越山涯,
  水木清华处处佳。
  山鸟忽来啼不住,
  声声似劝我移家。
  山鸟声声啼鸣,劝我移家其中,它是多么聪慧,富有人情味,竟能窥知我深爱米山画境的心思。李日华将画境的审美移情作用,借着山鸟说出,委婉曲折,神韵悠然。清人高翔自题《春山云起图》,云:
  云满山头树满溪,
  春风浩荡绿初齐。
  若教此地容高隐,
  我亦移家傍水西。
  诗从画面切入,精炼地描绘出画面景物,写其形而得其神。白云飞山巅,绿阴笼清溪,两个“满”字炼得好,十分生动地将画面上岚霭叆叆、绿阴葱郁的视觉形象刻画出来。次句紧承,就画面的色彩生发,因为春风浩荡,所以吹绿了满山的树木,因绿树映空,映得云雾也带上绿色,故曰“绿初齐”。环境如此优美,令人油然兴起移家其间的意想,第三、四句便表达了画家这样的心愿:我也将移家溪水之西,长久地陶醉在这美景中,尽情享受大自然的赐予。
  读画人被幽美的、逼真的绘画艺术吸引住,陶醉于画境中,有身临其境的感受,画境便移动读画人之“情”。诗人将这种审美移情的体验写入诗中,便成为一首绝妙的、饶有情趣的题画诗,也就形成了题画诗独特的艺术手段,在诗坛、画苑中独放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