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4期

独自“同欢”

作者:曾晓渊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李白喝酒不稀奇,李白月下喝酒也不稀奇。李白孤独不稀奇,李白月下孤独也不稀奇。这两种主题的诗歌在李白笔下比比皆是。但这首诗歌却是令人“稀奇”不已。它的稀奇之处是,李白独自在月下喝酒,喝得这样“欢畅淋漓”:“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独自喝酒,演变成了“同交欢”,难道这首诗歌还不令人感到神奇吗?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会喝酒的人都知道,喝酒最讲究的就是气氛。最好是天时地利人和。喝酒不仅是喝酒,还喝环境、喝心情、喝交情。酒逢知己千杯少嘛。李白的这一次喝酒,环境特别好:花间一壶酒。可是光有环境没有人陪喝:独酌无相亲。这酒就可能喝得沉闷。独自喝酒,最容易喝成闷酒,越喝越闷,把个心情喝坏了。所以春风得意者,一定不会自个儿独自喝酒,必然吆喝几个人同乐。而郁郁不得志者,虽然借酒消愁,但愁更愁,如果有人一起喝酒,就能分担一下忧愁。郁郁寡欢而独自喝酒,那是喝酒中最令人颓废的方式。李白是个著名的郁郁不得志的人,但同时他又是一个极其乐观、浪漫的人,他的独自喝酒会不会也是颓废不堪?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两句,最鲜明地展现出了李白的喝酒风采。李白的不得志是家喻户晓,李白的自信、张扬、傲气也是家喻户晓:“天生我才必有用,长风破浪会有时”等令人振奋的诗句正是李白的人生信条。李白在诗歌中,从来没有给我们一幅垂头丧气的形象,即使是写喝酒的诗也是如此。你看,李白喝酒,明明无人同饮,他就是要想象出“欢聚一堂”的喝酒景象,而且他还有办法构成 一个“三人齐乐”的欢乐场面。再孤独,他也要想办法在想象中欢乐一把,这就是李白。李白在明月、影子的做伴下,开怀痛饮,而读者却心冷如冰。因为正是在明月和影子的衬托下,李白的孤独身影被凸现了,孤独的形象被放大了,强烈到了极致。如果没有明月和影子的陪伴,李白的孤独将是非常抽象的,现在,孤独不仅具象可感,而且把孤独者的心理也具象化了,可感化了。一个梦想着有人陪伴饮酒的孤独饮者,正在有明月、影子做伴的虚幻中,喝得痛快淋漓。这是怎样的一种孤独情怀?反正古今中外,独此一例。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如果诗人真的把明月、影子当作人来看待,那么诗人就是真正喝醉了,“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就成为一种真实醉态的幻觉。如果是那样,诗歌的价值就要大打折扣,因为真正的、纯粹的醉态并没有什么审美价值。饿汉、醉鬼的想象没有审美价值可言,因为那种想象是一种纯功利、纯实用的价值追求,是一种纯生理本能。在这首诗歌里,诗人恰恰是超越功利,追求一种超越现实功用的精神价值、审美价值。他“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时,酒还没喝呢。诗人在没有任何人共饮的情况下,在感知还未被酒精熏醉的时候,就向明月、影子发出邀请,表明他的孤独感之强烈到了怎样的地步。他非常清楚,月就是月,影就是影,它们不会喝酒,它们只会看着他喝酒。这就使他更加痛苦:在已经有了陪伴的情况下,他依旧只能独自饮酒!他无法把影子和明月幻觉为可以与他一起喝酒的人!如果可能,他当然希望有这种幻觉,但是这个孤独者现在没有这种本领。这就是孤独,极致的孤独。“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孤独得无可奈何。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但是内心孤独至极的诗人,还是“说服”了自己满足现实:有月、影相伴已经很好了,总比没有任何相伴的情景更好吧。这就是这个乐观主义者、浪漫主义者的心理特征:只要有哪怕一点点的乐观、浪漫的理由,他都要细腻地发掘,及时地乐观起来、浪漫起来。整首诗歌,就是一个细致入微地发掘乐观、浪漫理由的全过程。一个善于乐观、浪漫的人,总是具备那种细腻地发现能够乐观浪漫的理由的能力。就那么一点勉强的理由,在诗人看来,完全足够了,于是,他就这样尽情地浪漫起来。“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诗人不仅喝酒,而且还边喝边唱边舞。于是,在他看来,月亮痴迷他的歌舞,徘徊不愿离去;影子痴迷他的歌舞,凌乱不堪。他成为一个表演者,有两个观众因为他的存在而痴迷、而绕着他转。孤独者,往往沉迷于自己的孤独,迷失自己,可是这个孤独者,却在孤独中确立了自己的顶天立地的中心地位。这是怎样的孤独者?他不是我们常识中的孤独者形象,而是一个在孤独中“英雄”起来的独异形象。这着实令人惊叹。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虽然明月、影子不会喝酒,但是已经是诗人的知己了,诗人在这两者的反应中,看到了它们对诗人的接受,能够与诗人同欢乐。这就给人以怀疑,影子是自己的影子,明月是高挂于天际的明月,它们怎么可能在与诗人同欢乐呢?这只能说明,在人间,诗人获得类似这样的“同乐”,已经太难、太少了,它们能够如此呼应他的情绪,已经令他十分地欢欣鼓舞。这是怎样的一种极端孤独?天底下还有哪一首诗歌,把孤独雕刻到如此犀利、沁人心骨的程度?“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这是一种十分常见的喝酒场面,但是放在这儿来描写诗人、明月、影子三者的“朋友”关系,却令人震撼。因为读者会从中感受到,可能诗人在现实中,这种温暖的友情无比缺乏,否则他不会如此,把月、影都当作朋友来交欢。诗人在明月、影子的陪伴中体验到真挚的友情,这是一种令人心碎的孤独。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月和影,虽然不是现实中的人,但是在今夜,它们陪伴诗人,让诗人喝了个痛快,歌舞了个痛快,因此结下了一种特殊的友谊。这种友谊多么稀奇呀!如果没有诗人内心的极致孤独,怎么会结下这样的神奇友情?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同类的人、物之间何言友谊?但他们从此就有了非同寻常的情感,在今夜,在这首诗歌里,这种情感逻辑又是那样水到渠成,不容置疑。而且,这种特殊的情谊,和现实中的人与人之间的友情不同,这是一种比人间友情更纯洁无瑕,更为永恒的情谊。这种超现实的情感,是一种纯精神性的、纯诗意的情感。这种情感,相隔万里,却天涯比邻,因而异同寻常的美。
  通观整首诗歌,我们发现,诗人名为“月下独酌”,写的却是“月下同欢”,这孤独正是同欢的原因。如果没有月下独酌,他就不会想到“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他就想象不出一个三人同欢的场景。可是,诗歌越是描写、渲染诗人与月、影的同欢,诗人的孤独形象和内在孤独,就越发强烈,越发摧折人心。
  孤独与同欢,本来是两个不可能同时存在的状态,却在这里相互转化,相互衬托,互为因果,情感逻辑如此饱满,让人无法不相信。最终,诗人月下独酌的孤独情怀别样清晰可感。这种独异的孤独写法,成就了中外诗歌史上独一无二的孤独情怀。诗人发明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孤独模式,绝对是描写孤独的空前绝后的妙笔。
  这种空前绝后的诗意发明,令人震撼。孤独,常识中本来是给人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感受。可是,李白发现,可以把孤独写得欢畅,写成多个个体之间的同欢场面,而且这种独异的同欢场面,还胜过了人间的常见的同欢场面的乐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胜似海誓山盟的爱情。这种大胆、超凡的想象力,在中外诗歌史上亦为罕见。
  这就是李白的孤独,孤独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却能万古流芳,家喻户晓,让人百读不厌。
  
  (作者单位:肇庆学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