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3期

“述事申哀,笔情缭绕”

作者:马丕环




  《咏怀古迹》五首,是诗人于大历三年(768)从夔州到达江陵所作。每首多以一位历史人物为吟咏对象,其一是咏怀庾信,叹其“萧瑟”,寄托自己的乡关之思;其二是追怀宋玉,伤其“空文藻”,慨叹自己的怀才不遇;其三是叹惋昭君,悲其“怨恨”,以谴责君王的美恶不分;其四是咏唱刘备,感其身后“虚无”,以寄君臣相契之怀;其五是缅怀武侯,惜其大功不成,寄寓自己的无限哀思。组诗感情深厚,转折跌宕,峥嵘多姿,或显或隐地表现了诗人生活漂泊、政治失意的身世之感,是杜诗七律中优秀诗作。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这是组诗的第三首,因昭君村的古迹而怀昭君,寄托着诗人身世之感。王昭君是名垂青史的女性。本名王嫱,汉元帝时人。西晋时避文帝司马昭讳,改称明君,也称明妃。汉元帝景宁元年(前33),被遣嫁匈奴呼韩邪单于。汉成帝即位后,她上表求归,不许,令从胡俗,最后死于匈奴。关于昭君的故事很多,乐府中经常歌唱,仅琴曲就有平调、胡笳、清调、问弦、蜀调、吴调、杜琼七曲;而题咏的就更多,自石崇首作昭君诗以来,可谓不绝如缕,数以千计。其中不乏佳构,但最见工力者当推杜甫这首咏昭君的诗,被视为咏昭君诗中的绝唱。
  首联以雄浑的笔势,着重描绘昭君故乡的自然环境,诗句发端不凡。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故这里以“群山万壑”来形容,而山壑并提,正写出山势像波涛起伏。“赴”字可谓画龙点睛,将长江三峡山山相连、蜿蜒流走,有如万马奔腾、直趋荆门的形势描绘得淋漓尽致。它不仅使千山万壑都有了动感,也使荆门成了视境中的焦点。诗人在《长江二首》中写及三峡江流的有“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的警句,用一“争”字,突出了三峡水势之惊险,这里则用一“赴”字突出了三峡山势的雄奇生动。这可说是一个有趣的对照。同样的例子还有《奉观严郑公厅事岷山沱江画图》的“岷山赴北堂”。“群”字,极得音乐之美。李重华在《贞一斋诗说》中说:“音节一道,难以言传,有略可浅为指示者,亦得因类悟入。如杜甫‘群山万壑赴荆门’,使用‘千山万壑’便不入调,此轻重清浊法也。”诚然“千山”二字俱属清音,读起来声音单调,不如“群山”二字浊清兼有,更能表现出诗歌语言清浊相间富于变化的音乐之美,读起来风韵摇曳,富有韵致。另外,用“群山万壑”,不用“千山万壑”,或有可能是避与尾联的“千载琵琶”犯重,因律诗中一般的字不重见,而“千载”之“千”不可改易,起句遂下一“群”字,既解决了这一矛盾,而“群山”视“千山”尤胜。诗人在描绘丛聚在三峡一带的山岭势若奔驰的生动姿态后,随即感叹昭君人逝村存,点出题意。昭君乃湖北兴山人,兴山距离巫峡很近。唐代此地还有昭君故居遗址,所以说“尚有村”。“尚”字,见出人事沧桑,今昔殊异,千古之下徒令人感叹歔欷。山川灵秀之所聚,才孕育出绝代佳人。诗人把昭君村放在群山赴会、万壑争流的大背景来写,实际上是寓赞美其人之意于其中。正如清人吴瞻泰《杜诗提要》指出的,“谓山水逶迤,钟灵毓秀,始产一明妃,说得窈窕红颜,惊天动地”。这种烘托渲染的手法,不乏先例,如《诗经·大雅·崧高》:“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维岳降神,生甫及申。”诗即祖此意。之后的元稹《寄赠薛涛》诗:“锦江滑腻峨眉秀,生出文君与薛涛。”手法也如出一辙。这两句诗大小映衬,动静相间,不仅使画面显得生动,同时使诗的意境更深一层,巧妙地为全诗确定了悲壮的基调。
  次联是紧接人逝村存之意,以大开大合的笔法,概括了王昭君一生的悲剧,渲染昭君生前死后的凄凉。上句从空间落笔,写昭君离开汉宫,远嫁匈奴。“紫台”,即紫宫,汉代宫名,此指汉宫。“朔漠”,指北方沙漠之地。此指匈奴。“连”字把汉宫与匈奴相连,暗含昭君虽远嫁朔漠,但心念汉宫。下句从时间着墨,写昭君葬身异域,犹眷恋祖国。“青冢”,即昭君墓,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市南二十里。《太平寰宇记》:“其上草色常青,故曰青冢。”据传塞外草白,唯昭君墓上草色常青。“向”字写出了昭君死后思汉的幽怨。“紫台”、“朔漠”,写自汉宫直到匈奴的空间距离,而前者雍容华贵,后者地远荒凉,彼此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而有力地烘托了昭君生前远嫁异国的悲哀。“一去”、“独留”,写自古及今的时间间隔。在如此漫长而寥廓的时空中,却以“青冢”这个特殊形象,集中地表现昭君悲剧的全部过程。“紫台”与“青冢”的色彩对照,“朔漠”与“黄昏”的意境渲染,又营造出悲凉萧瑟的氛围,透出了强烈的悲剧色彩。“朔漠”、“黄昏”用的是叠韵、双声,更使诗思摇漾,增强了感人的力量。上联写的是生地,此联写的却是死地,生死两极又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展示了昭君一生的起点与终点。诗句意境辽阔,叙事含情,引人愁思。江淹《恨赋》:“若夫明妃去时,仰天太息。紫台稍远,关山无极。摇风忽起,白日西匿……望君王兮何期,终芜绝兮异域。”可以作为这两句诗内容的补充。
  三联掉转笔锋,一方面讥刺汉元帝的昏庸,一方面写昭君不忘故土,魂魄夜归。“画图”,《西京杂记》载:汉元帝后宫嫔妃宫人很多,不得常见,于是命画工图形,按图之美者召幸。因而宫女多贿赂画工,独王嫱自恃容貌,独不肯与,被画得很丑而没有得到元帝的召幸。后匈奴和亲,元帝按图将她嫁给呼韩邪单于,临行召见,元帝见她很美,但为时已晚。“画图”一句即指此事。“省识”,本略识之意,实即不识。“春风面”,指给人以一种愉快的美感的容貌。此指昭君美丽的面貌。“环佩”指妇女环镯一类的装饰物,这里借指昭君。汉元帝只凭图召幸,未识绝色,结果造成昭君抱恨天涯,葬身异域。昭君生前未能返回故国,能够回来的只是她死后的魂魄,故曰“空归”。“空”字,突出昭君遗恨之深,并深寓诗人的同情。“月夜”二字则传神地渲染出魂归时凄凉清冷的环境气氛。“春风面”、“月夜魂”,一状姿容秀美,一写冷月孤魂,对得惊警。同一个昭君,昔如彼,今如此,讽意与同情隐于色彩不同的六字之中。两句因果相生,明暗相伴,写得有声有色,情景交融。宋人姜夔在《疏影》词中,直接翻用杜诗:“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可谓深得杜诗韵致,同样风流摇曳。
  末联以琵琶写怨,千载传恨,极写昭君的绵绵怨恨,从而归结全诗主旨。“琵琶”,本北方少数民族的乐器,后传入中原。“胡语”,胡音,指北方少数民族的乐曲。据《琴操》:昭君在匈奴,恨帝始不见遇,心思不乐,乃作怨思之歌。“怨恨曲中论”,即怨思之情从弹奏琵琶的乐曲中诉说出来。宋郭茂倩所编的《乐府诗集》卷五九“琴曲歌辞”有《昭君怨》一首,卷二九“相和歌辞”有《明君词》、《昭君叹》等吟叹曲。所谓“怨恨曲中论”就是指这类咏昭君的曲子。“怨恨”,就是怨自己远嫁,恨汉朝无恩。“千载”,则点出乐曲流传时间之长,以见昭君怨恨之深,且与首联“尚”字遥相响应。“分明”则说明乐曲主题鲜明,怨恨之情,溢于言表。宋人欧阳修《明妃曲》:“身行不遇中国人,马上自作思归曲。推手为琵却手琶,胡人共听亦咨嗟。玉颜流落死天涯,琵琶却传来汉家。汉家争按新声谱,遗恨已深声更苦。”不啻是这两句诗的最好注释。
  这首诗由写昭君村始,进而写昭君的身世遭遇,最后归结到昭君的怨恨。通首虽吊昭君,亦以自伤,是借古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昭君是因元帝昏庸,不辨美丑而远嫁异域,最后客死他乡。诗人却因疏救房琯,直言进谏,遭到贬斥,以致终老江湖。二人遭遇有某些相似之处,因而借题发挥,咏以寄慨。明人王嗣《杜臆》说:“昭君有国色,而入宫见妒;公亦国士,而入朝见嫉,正相似也,悲昭君以自悲也。”正确地道出了诗人的旨意。全诗始终从形象落笔,未及议论,然却写得情真意切,身世之感,家国之思,尽在诗中。
  (作者单位:广西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