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1期

以退为进的一场智斗

作者:高 峰




  《西厢记》第四本第二折戏名为“拷红”,是全剧的关键段落,使剧情发生转折,引导出新的境界。在“拷红”之前,张生与莺莺经过种种曲折和磨难,终于私下结合,两人干柴烈火、如胶似漆,日日幽会,莺莺甚至整夜不归,沉浸在甜蜜的爱河之中。莺莺从一个娇柔羞涩的少女变成了容光焕发的少妇,言谈举止、神情身态都与以前判若两人。女儿身上发生如此明显的变化,自然瞒不过崔老夫人的眼睛,正当她疑惑不解的时候,莺莺的弟弟欢郎前来禀告,说看到姐姐和红娘深夜烧香,半晌不归。老夫人一听此言,立刻感到大事不妙,随即传唤红娘前来盘问。
  红娘听欢郎说老夫人叫她去盘问与莺莺去花园事,又闻知老夫人怒气冲天,就知道纸里包不住火,事情肯定已经败露,忙与莺莺商议对策。莺莺一听便慌了神,连忙央求红娘千万遮盖。红娘当然不愿意去顶这个黑锅,独自承担罪责。她在【斗鹌鹑】曲中嘲弄莺莺与张生整宿停眠,谁不知道老夫人心计多、眼光毒,要想在她面前耍花招,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这又怎么可能呢?还不如干脆直说算了。【紫花儿序】中,红娘进一步揣摩老夫人的心理:见到小姐“裙带儿拴,纽门儿扣”,梳妆打扮、精神状态都跟过去迥然不同,全身“出落得精神,别样的风流”,那肯定是小姐与张生勾搭成奸,而红娘必然是牵线之人。【金蕉叶】一曲,红娘模仿老夫人口气,估计着她将要拷问自己的言辞,暗地里寻思着如何辩白。
  热心的红娘转念一想,又不禁为自己的好心不得好报徒自悲伤:
  
  【调笑令】你绣帏里效绸缪,倒凤颠鸾百事有。我在窗儿外几曾轻咳嗽,立苍苔将绣鞋儿冰透。今日个嫩皮肤倒将粗棍抽,姐姐呵,俺这通殷勤的着甚来由?
  
  她回想起莺莺与张生在房内软玉温香、倒凤颠鸾、其乐融融,自己却独自站在窗外给他们望风,时时担惊受怕,还得忍住寒气霜露,为了不搅扰他们的欢爱,自己在外面都不敢咳嗽一声。到如今事情败露,却又一股脑儿推到我身上,让我去领受老夫人的粗棍责罚。这正像俗话说的,“老和尚偷馒头,小和尚打屁股”,红娘实际成了莺莺越轨偷情的替罪羊。所以她越想越气恼,不由得怨叹道:“俺这通殷勤的着甚来由?”
  埋怨归埋怨,红娘毕竟是刀子嘴豆腐心,还得尽力帮助小姐。她对莺莺说道:“姐姐在这里等看,我过去。说过呵,休欢喜;说不过,休烦恼。”她觉得莺莺追求自由的爱情并没有错,所以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前去接受老夫人的拷问。
  红娘的对策,首先是能赖则赖,假装糊涂,好像毫不知情,也没有跟小姐到花园里去。然而老夫人气势汹汹,大兴问罪之师,并且以欢郎为证,抓住了真凭实据。到了此时,红娘就无法抵赖了,随即改变策略,索性承认了下来。
  
  【鬼三台】夜坐时停了针绣,共姐姐闲穷究,说张生哥哥病久。咱两个背着夫人,向书房问候。(夫人云)问候呵,他说甚么?(红云)他说来,道“老夫人事已休,将恩变为仇,着小生半途喜变做忧”。他道:“红娘你且先行,教小姐权时落后。”
  
  在【鬼三台】一曲中,她交代自己与小姐前去探望病中的张生。称张生“哥哥”,真是绵里藏针,既讥刺了老夫人的毁约赖婚,又表明她们去看张生本为情理中事。接着,红娘模仿张生的口气,指责老夫人恩将仇报,言外之意就是说,崔、张二人的私自偷情,都由老夫人赖婚引起,这就一下子刺中了对方的心病。红娘继续叙述:“他道红娘你且先行,教小姐权时落后。”故意闪烁其辞,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将会发生什么?自然引起人们的无限想象。老夫人更是着急,脱口追问:“他是个女孩儿家,着他落后怎么!”于是红娘就干脆来个竹筒倒豆子,把崔、张的情事过程来个彻底的交代。
  她在【秃厮儿】曲中道:
  
  我则道神针法灸,谁承望燕侣莺俦。他两个经今月馀则是一处宿,何须你一一问缘由?
  我陪小姐去探望张生的病,是想叫他针灸服药,想不到他们私自成亲,难解难分,双宿双栖已一个多月了。这些介绍意在表明,崔、张二人的结合,完全出于双方自愿,跟我红娘可没有关系。
  
  【圣药王】他每不识忧,不识愁,一双心意两相投。夫人得好休,便好休,这其间何必苦追求?常言道“女大不中留”。
  
  【圣药王】一曲又描述他们”一双心意两相投”,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可真是“女大不中留”。红娘所唱的字字句句,都摆出了铁一般的事实,让眼前一向治家严谨的老夫人听得瞠目结舌。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心肝宝贝、素来柔静端庄的千金小姐,竟然与一个穷酸书生私自同居了一个多月,自己还完全被蒙在鼓里!这种事情若被传扬出去,一定使自己颜面丢尽、威风扫地!
  老夫人恼羞成怒,于是要抓红娘出气。红娘却理直气壮,当面声称:“非是张生、小姐、红娘之罪,乃夫人之过也。”然后侃侃道来,指出老夫人的两大过错:首先她搬出孔圣人的话作为立论的依据,责备老夫人毁约赖婚,违背了“人之根本”;此后又“留张生于书院,使怨女旷夫,各相早晚窥视”,因而引出了今日的事端。这两条罪状,让老夫人有口难辩,只得默认。那么怎样才能消弭这件丑事的影响呢?接下来,红娘就设身处地地替老夫人分析情况、商讨对策:
  
  目下老夫人若不息其事,一来辱没相国家谱;二来张生日后名重天下,施恩于人,忍令反受其辱哉?使至官司,老夫人亦得治家不严之罪。官司若推其详,亦知老夫人背义而忘恩,岂得为贤哉?
  
  如果要不依不饶地追究这件丑事,让它传扬出去,必定会带来“辱没相国家谱”、“背义忘恩”、“治家不严”的恶劣后果。与其这样,倒不如息事宁人,“莫若恕其小过,成就大事,之以去其污”。
  紧接着【麻郎儿】、【幺篇】、【络丝娘】三曲,一则说崔、张二人郎才女貌、天成佳偶;二则说张生施恩在先,不可恩将仇报;三则指出若不息事宁人,要跟张生追究、为难的话,一定会把事情闹大,到头来只能让崔相国家“出乖弄丑”。毕竟干连着自己骨肉的名声和终生幸福,老夫人千万不可一时冲动、意气用事。
  红娘这番言辞,完全从起初的经受拷问,变成了主动的分析形势、出谋划策。在整个事件当中,让你找不到她一丝的干系,同时又能以高参的身份积极地为老夫人权衡利弊、指点迷津。老夫人得知女儿的丑事,原本震怒不已,如今听了红娘慢条斯理的细细分析,逐渐消了怒气,不得不承认“小贱人也道得是”。考虑到家门的声誉,她也只得默认了崔、张二人事实上的婚姻,于是命红娘去把莺莺叫来。
  莺莺得知老夫人同意他们的亲事,虽则内心惊喜,但是一个黄花闺女做下偷情的丑事,待要去见一向严肃的亲娘,不免心里忐忑不安:“羞人答答的,怎么见夫人?”红娘的【小桃红】曲即对她进行了泼辣的嘲笑:你不是怕羞吗?我就把你们最见不得人的事抖露出来:“一个恣情的不休,一个哑声儿厮耨。呸!那其间可怎生不害半星儿羞?”一个婢女敢于如此嘲弄贵家小姐,既表明她们之间关系亲密,也包含着对当日自己穿针引线却饱受欺诈的“报复”,同时字里行间又洋溢着凭了自己三寸不烂之舌,扭转危局,玉成两人美事的劳苦功高、趾高气扬的得意。
  老夫人将女儿狠狠训斥了几句之后,又命红娘去叫张生。张生一听东窗事发,立刻惶恐畏惧,想做缩头乌龟,并且迁怒于告发之人。红娘则对他给予了不留情面的责骂:
  
  我弃了部署不收,你原来“苗而不秀”。呸!你是个银样镴枪头。
  
  她嘲笑张生总是关键时刻软弱无能,丝毫没有男子汉敢作敢当的阳刚气概,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鑞枪头”!
  最后【东原乐】、【收尾】二曲,表达了红娘对崔、张二人的劝慰和祝福:“相思事,一笔勾,早则展放从前眉儿皱”,再也用不着提心吊胆、偷偷摸摸了,我就准备吃你们的谢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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