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6期
人世、空山与瀑泉
作者:刘艳云
古木寺高低。
粉壁犹遮岭,
朱楼尚隔溪。
厨窗通涧鼠,
殿迹立山鸡。
更有无人处,
明朝独向西。
——于鹄《游瀑泉寺》
不知香积寺,
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境,
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
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
安禅制毒龙。
——王维《过香积寺》[HTSS]两首诗同是描写佛寺。身处此地,如果是一个主观上真的具有超脱信念的人,他多多少少都会有一种亲近感、认同感。于鹄诗的题目就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与动机,明摆着就是站在游赏的立场上来关照风景。诗人游赏得很辛苦,夕阳西下了尚未游遍,但明显他只是为视觉上的快感所吸引,诗中所有的也只是对视觉印象中粉壁、朱楼、厨窗、殿迹的实录,除此以外我们似乎感觉不到更深层次的心灵触动。虽然末联表达了对于“无人处”继续追寻的兴趣,但也仅限于兴趣而已,远不是一个主观上有出世清修意愿的隐士所应有的情感,不是对于佛寺这样的超脱之处的心灵认同,只是那种最表层的情感触动。而王维则不同,在这样人迹罕至的深山中,一阵不期而至的缥缈钟声立刻唤起了诗人的注意,他没有吃惊的感觉,而是马上意识到有一座佛寺。这是一种心灵深处的亲切的认同感。他描写环境也并不是出于纯粹的视觉感受,一“咽”一“冷”,浸润了空静的内心情感。在这样的环境下,诗人马上就进入了“安禅制毒龙”的禅境。这就是于鹄与真正的超脱者的差距。同写景一样,他作品中的叙事也暴露出这一问题。在他的一些长篇佛道诗中,有时出现大段大段关于佛道活动仪式的叙述,如《宿西山修下元斋咏》一首,全诗一共十二联,诗人描写仪式就用了八联。但是这八联,诗人同样是站在局外人的立场上作的客观描述,看不出诗人自己情感的参与。虽然诗题中明明在说“修下元斋”,事实上诗人根本没“修”,他不过是滥竽充数,看别人在“修”。他的许多这类作品可以说兼具了猎奇与游赏的特质,惟独缺少了与隐士身份相称的沉静,更不用说追求超脱境界的旷远心态。
世俗生活——浓浓的生命关爱
在于鹄的七十余首诗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描绘了世俗生活的内容,展露着于鹄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生动的性情,也展露着他对于丰富的尘世生活的关注与热爱。且看他的几首女性题材的作品:
偶向江边采白蘋,
还随女伴赛江神。
众中不敢分明语,
暗掷金钱卜远人。
——《江南曲》
秦女窥人不解羞,
攀花趁蝶出墙头。
胸前空带宜男草,
嫁得萧郎爱远游。
——《题美人》第一首写的是一个江南女子,在赛江神这样的盛会中,思念自己远行的心上人又不好意思直接明言,只好偷偷地、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枚钱来占卜心上人的归期。一个“暗”字,细腻地写出了少女的羞涩与深深的情思。第二首同样是描写一位女子,但她却不那么羞涩含蓄,这是一位少妇,她敢于装作攀花趁蝶站到墙头上来“窥人”,确实够“不解羞”的了。但更绝的是她居然把只有孕妇才佩戴用以祈福的宜男草戴在自己的胸前,用这一大胆又有些滑稽的方式诉说自己对远行的丈夫带着些许怨恨色彩的期盼。不仅如此,在诗人的笔下,还写到了骑在牛背上唱着民歌的巴女,穿着绣有豆蔻花纹的笼裙的娇艳动人的舞女,“随人敲铜镜,街头救明月”憨顽可爱的女童……于鹄笔下的女子都这么清纯可人,充满浓浓暖暖的生活气息,仿佛可爱的邻家女孩,令人感到亲切真实。
于鹄是一个善于观察生活的诗人,他灵敏的眼睛总是能够捕捉到一些细微而又传神的动作,通过这些微小的细节来暗示人物丰盈的内心世界。诗人笔下的人物是动人的,那么诗人自身的内心世界也一定是丰盈的。我们可以想象,当诗人在街市上经过,无意中看到采白蘋的少女、不解羞的少妇时,他一定是被她们含蓄而意味深长的举动深深吸引了,于是他怀着浓浓的兴趣注视着她们,观察着她们的一举一动。他被她们的美好打动了,于是有了这样美好的诗篇,而这恰恰意味着诗人从心灵中流淌出来的对于现实生活的热爱。
如果说因为美好而热爱生活是出于人之常情的话,那么关注死亡恐怕就不能这样解释了。于鹄还写下不少与死亡有关的作品。最能给他带来切肤之痛的是他儿子的夭折:
年长始一男,
心亦颇自娱。
生来岁未周,
奄然却归无。
裸送不以衣,
瘗埋于中衢。
乳母抱出门,
所生亦随呼。
婴孩无哭仪,
礼经不可逾。
亲戚相问时,
抑悲空叹吁。
襁褓在旧床,
每见立踟蹰。
静思益伤情,
畏老为独夫。
——《悼孩子》
诗写来毫不雕饰,年长得子的欢娱被婴儿的归无无情地葬送掉,这是人生巨大的悲剧。而这种悲痛在一个受着礼经教化的人身上还不能随心所欲地表达,只能“抑悲空叹吁”,这更是一种悲哀。但是在诗人看来,这些最终还是敌不过一个最现实的问题:“畏老为独夫”,这才是让他最感到绝望的事情。而这一“畏”,正展示了诗人在幼儿夭折之际,并非仅仅是对于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一个小生命的痛惜,他更有着对于完美的世俗生活的渴求。他还有一些悲悼友人的诗作,在悲痛之余,他所关注的也是逝者身后的世俗事务,如“孀妇归乡里,书斋属四邻。不知经乱后,祭奠有何人”(《哭刘夫子》)、“史官如不滥,独传说英雄”(《哭王都护》)等。他的一组《古挽歌》表面上呈现出另一种风格,似乎显示出了一种隐者风范:因为感受到了“送死多于生,几人得终老”的人世哀痛,于是他仿佛彻悟一般说道:“见此切肺肝,不如归山好”;而且又进一步解释“时尽从物化,又免生忧扰。世间寿者稀,尽为悲伤恼”,好像悟得够彻底了。可是在接下来的三首诗中,于鹄的这种超然于痛苦之上的彻悟却不见了踪影:
送哭谁家车,
灵幡紫带长。
青童抱何物,
明珠与香囊。
可惜罗衣色,
看舁入水泉。
莫愁埏道暗,
烧漆得千年。
阴风吹黄蒿,
挽歌度秋水。
车马却归城,
孤坟月明里。
于鹄所写的是当时丧葬习俗中的片断。在这里,他善于观察生活的特点又展露无遗。于鹄仍然在用他那双灵敏的眼睛观察着丧礼上的一切,他看到了随葬的明珠与香囊,看到了照亮阴森墓道的漆火,听到了人们为死者所唱的挽歌。于鹄所关注的是这些与葬礼的悲哀沉郁形成鲜明对照的东西,是代表着生命甚至永恒的生命的东西。但是这一切还是逃不脱“孤坟月明里”的凄凉结局,种种美好的祝福与永生的幻想还是要被悲哀所代替。于鹄此时的悲哀绝对没有超脱彻悟的成分,而是对于生命不永的清醒体认与深深的无奈。我们看到的仍然不是一个潇洒的隐士,而是一个热爱生活、关注生命的人,他用阴冷荒疏的语言掩盖了浓烈的感情。从形式上看,于鹄确实是一位居住在山林之中、过着隐居生活的隐士,但是他难以舍弃功名追求,隐居山林之中,内心却无奈而不甘;他试图通过远离尘世以及寻仙求道来实现精神的解脱,但是他嘈杂的心灵使这一愿望注定没有实现的可能;诗人热爱世俗的生活,他身上具有着浓浓的世俗气息,但是这并不能给他带来精神的真正愉悦。于鹄的精神世界就是这样矛盾而迷惘,他不能清楚地找到自己的精神归宿。他的一首《送李明府归别业》,似乎印证了他的全部生活:
寄家丹水边,
归去种春田。
白发无知己,
空山又一年。
鹿裘长酒气,
茅屋有茶烟。
亦拟辞人世,
何溪有瀑泉。
“空山”是他最终过着的隐居生活;“人世”是他所热爱的世俗生活,而“瀑泉”是超脱的理想境界。他不能忘怀人世,却心有不甘地生活在空山,因而注定寻不到瀑泉。
(作者单位:河北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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