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4期

说陶渊明《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

作者:顾 农




  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绝。
  顾眄莫谁知,荆扉昼常闭。
  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
  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结。
  劲气侵襟袖,箪瓢谢屡设。
  萧索空宇中,了无一可悦。
  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
  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
  平津苟不由,栖迟讵为拙。
  寄意一言外,兹契谁能别?
  这首诗作于癸卯岁即晋安帝元兴二年(403),当时诗人再次在故乡隐居。
  陶渊明一向被称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钟嵘《诗品》卷中),所以人们往往特别重视晋安帝义熙元年(405)他41岁时抛弃彭泽令一官、彻底离开官场回故乡隐居以后的生活和诗文。其实陶渊明先前已经隐居过两段时间,一是从他29岁那年即晋孝武帝太元十八年(393)“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宋书•隐逸传》)到他35岁即安帝隆安三年(399)出山在桓玄手下任职以前的那五六年,这一段或可称为陶渊明的初隐时期;二是从隆安五年(401)冬陶渊明因母丧退出官场离开桓玄起到安帝元兴三年(404)再度出山到刘裕手下任职之前,这三年时间,陶渊明固然是遵守当时的礼制回家守孝,同时也可以视为他的再度隐居,尽管这是不得已的事情。在此后不长的时间里,陶渊明先后当过镇军将军刘裕的参军、建威将军刘敬宣的参军和一个小小的地方官彭泽令,这三次为官时间都很短,不足两年,终于在义熙元年十一月彻底归隐。
  将陶渊明的隐居分为初隐、再隐和彻底归隐这样三段,头绪好像比较清楚,既有利于分段研究,也便于打通了来探索。要深入地了解诗人思想的变迁和作品的底蕴,我们固然要重点研究彻底归隐后的陶渊明,同时也不能忽略初隐与再隐时期的陶渊明。陶渊明义熙元年彻底归隐后也曾经有人劝他东山再起,他没有同意,说是“吾驾不可回”(《饮酒》其九)。为什么先前他的大驾可回,而到这时就不可回呢?可见这时候他的思想完全成熟了,人生道路基本定型了;而在这以前他还年轻,可以选择的道路比较多。《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一诗作于陶渊明再隐期内,这时他还没有真正找准自己的人生定位,诗中明显地流露出矛盾和动摇。这是一篇具有标志性的重要作品。
  陶渊明的出仕,大而言之是要有所作为,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小而言之是寻找生活的出路,弄点收入养家糊口。这两层意思他在诗文中都曾经说起过,前者以《感士不遇赋》之所谓“大济于苍生”说得最为简明,后者则在他《归去来兮辞》的小序中明确说过“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这些都是真心话。而如果退出官场,过隐居的生活,一则大志无从实现,二则生活水准必然下降。后者尤为立竿见影,并是有切肤之痛的事情。《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一诗前半用了许多笔墨写自己在衡门之下饥寒交迫的苦况,甚至说出了这样的令风雅之士觉得大杀风景的话:虽然外面是很好的雪景,“倾耳无希声,[JP2]在目皓已结(一作洁)”。这两句,前人评价极高,被称为“千古咏雪之式”(《古诗源》卷八),“后来者莫能加也”(《鹤林玉露》卷五)——而自己却完全无心欣赏。人太穷就顾不上审美了。[JP]
  孔子说过“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论语•卫灵公》),事实上固守其穷决非易事。陶渊明在诗中坦率地说自己是“谬得固穷节”,论者或以为这是他的谦辞,其实这一句诗表明他本来并不想走这样一条路,现在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在陶渊明面前有两条路:一是在官场里不断运作和升迁,那是阳关大道(“平津”);另一条是退守田园,栖迟于衡门之下,这是独木小桥。陶渊明说,既然前一条路走不成,那么只好走后一条,这也不算是“拙”。话是这么说,却总是有点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味道,有自我安慰的意思。这时的陶渊明认为固守其穷乃是“拙”,算不得“高操”。可知他本心深处并不打算“拙”,只是实逼此处、无可奈何罢了;这与他后来下决心“守拙归园田”(《归园田居》其一),心情是两样的。
  这首诗绝大部分诗句意思都相当明确,只有结穴处“寄意一言外,兹契谁能别”两句颇有玄言的色彩。这里的“一言”,或谓指“固穷”,或谓指“栖迟讵为拙”,恐怕都不大合适,既然是“一言”,应当只能是指出上句之末的那个“拙”字——否则就不止“一言”了。
  “拙”字在陶诗中出现过多次。陶渊明后来往往在褒义上使用此字,除了他的名句“守拙归园田”以外,还有:
  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理也可奈何,且为陶一觞。
  ——《杂诗》其八
  介然安其业,所乐非穷通。人事固己拙,聊得长相从。
  ——《咏贫士》其六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乞食》
  “拙”字的含义已经由贬而褒;而在本诗中,“栖迟讵为拙”这一句是为“栖迟”亦即隐居辩护的,他说这样活着还不能说是“拙”,这里“拙”字明显是贬义的。当然,陶渊明立即又说,“拙”字在它的一般义之外还有言外之意,这就含有要替“拙”字推陈出新的意思了。诗中末句忽然发问道,谁能够对此作出分析研究呢?他大约是寄希望于他的从弟陶敬远罢,但也没有明言,此时诗人自己陷入了深沉的反思。前人论陶渊明此诗往往一味称道其高尚,而无视其情感上的矛盾纠葛,尚未可称为知言。
  陶敬远生平事迹不详,据陶渊明的《祭从弟敬远文》可知,其人逝世于义熙七年辛亥(411),年纪不过三十刚出头(“年甫过立”)。他比陶渊明大约要小十五六岁,当元兴二年陶渊明写《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送他的时候,这位从弟也就二十小几岁,陶渊明希望他能够明白自己的深意,而亦不便作过高的要求。祭文写道:
  ……感平生之游处,悲一往之不返。情恻恻以摧心,泪愍愍而盈眼。乃以园果时醪,祖其将行……余尝学仕,缠绵人事,流浪无成,惧负素志,敛策归来,尔知我意,常愿携手,置彼众议。每忆有秋,我将其刈,与汝偕行,舫舟共济。三宿水滨,乐饮川界,静月澄高,温风始逝。抚杯而言,物久人脆,奈何吾弟,先我离世!
  写这篇祭文的时候,陶渊明已经彻底归隐好几年了,他这时回想起八年前同敬远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不禁感慨万千。关于他本人十年前回家暂隐的缘故,这里说成是“缠绵人事,流浪无成,惧负素志,敛策归来”,似乎是对政局另有所见,并基于某种人生哲理主动退回故乡的,可是我们知道这分明与事实不合,实际上应当是他遭遇母丧,非回家不可。回忆中总不免用较近之时的想法取代当年的事实和思路。写《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一诗时桓玄的事业正方兴未艾,所以在陶渊明眼中还有一条“平津”大道;而现在,桓玄早已彻底垮台,政治局面同先前大不相同了,于是他的措辞就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人往往在无意之中就用现在的意思取代当年的想法而根本感觉不到,回忆性叙事之不尽可信,一大原因在此,倒不一定是叙事者故意要作伪。
  
  (作者单位:扬州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