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3期

销魂荡气的憔悴美

作者:陈西洁




  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人愿意接近苦难,因为生活中的苦难令人伤悲,使人痛苦。但是,当我们进入艺术世界,欣赏、研读艺术作品的时候,却会惊异地看到,艺术家们更热衷于表现人类的苦难,带有感伤的悲剧作品更容易吸引人,打动人,引起人的审美快感。因为在这个时候,苦难、悲伤经过艺术家的创作活动,已经与生活的原型拉开了距离,升华为艺术,痛感也在艺术提炼中化为美感。面对艺术作品中的悲苦,人们不会如实际生活中那样恐惧躲避,而是在积极的投入与欣赏中,得到审美愉悦。就以憔悴而言,在生活中没有人愿意和它沾边,尤其年轻美丽的女子,有谁愿意自己容颜憔悴?然而在艺术画廊中,它却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美。《诗经•卫风•伯兮》与李清照《醉花阴》都表现了女性思亲怀人以至容颜憔悴的痛苦悲伤,呈现出销魂荡气的憔悴美。
  年轻女子依恋英俊而又勇武的丈夫,不愿离开他。可丈夫外出服役,一去却那么久,怎能不教她日夜思念,容颜憔悴?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萱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诗经•卫风•伯兮》
  首章并未开门见山,直写思夫,而是先夸夫。着重写思夫的心理活动,她一边深情地呼唤着丈夫,一边通过想象描摹丈夫出征时的身姿:丈夫是国家杰出的人才,他聪明勇武,是卫国的前驱。他手握长枪,冲锋陷阵,勇往直前。这无与伦比的英雄形象,使女主人公引以自豪,因自豪钦佩而爱而思。夸夫是思夫的基础、铺垫。
  下面三章写思夫,感情表达层层深入,展现思夫的三种情态。二章写思夫之深,将抽象的情思化作艺术形象,“自伯之东,首如飞蓬”,说实在的,“首如飞蓬”本身并不美,乱发临风,有何美感可言?但一经与“自伯之东”联系起来,就形成美的意象。尤其一个“自”字,内蕴丰富,从丈夫去东方打仗时起,多情的少妇就忍受着痛苦的煎熬,无心梳妆,头发蓬乱。这“首如飞蓬”不是眼前静止的形象,而是由“自”展开了一个时间的流程:从丈夫出征至今,一直是“首如飞蓬”,包含着随时间推移痛苦与日俱增的过程,思念之情表达得质朴深沉,呈现出流动的美。文学除了追求“空白之美”,还具有“显示”的特征,即借形象表情达意。诗歌将主人公抽象的离怀别绪示之以形象,并将其纳入时间、情感的流程中表现,使思念之情愈淳愈厚,不仅形象地展现了女主人公“为伊消得人憔悴”之貌,而且更展现了一种灵动之美。“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进一步烘托了思念的殷切。“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远去,有膏沐而不施,憔悴之情状,心境之恶劣不言而喻。
  三章写思夫之切,“其雨其雨,杲杲出日”,盼望着下雨,却偏偏出了个红红的太阳,寓情思于物象之中,将思妇渴望与丈夫团聚,却偏偏事与愿违的失望心情表现得形象鲜明。“愿言思伯,甘心首疾”,直抒心曲,进一步表明女主人公爱情的坚贞,思念的深挚。
  末章进一步写思夫之苦。“焉得萱草,言树之背”,萱草又名忘忧草,女主人公幻想得到萱草以忘却忧愁。然而真正使人忘忧的萱草是无法得到的,由思念所引发的忧愁也就无边无沿。“愿言思伯,使我心痗”表现的正是这痛苦的心境中,欲罢不能,与日俱增,以至郁结成病的痛苦心情。
  李清照的《醉花阴》以女性特有的敏感与细腻,以动人的诗笔创造出优美的艺术形象,再次展现了为离愁侵扰的女主人公销魂荡气的憔悴美。
  李清照18岁时与赵明诚结婚。婚后,两人志趣相投,生活幸福、美满。两个人常常诗词唱和,一起鉴赏文物,著录金石,撰写古书,弹琴下棋。赵明诚痴迷于金石研究与收藏,李清照则“食去重肉,衣去重彩”,大力支持、帮助丈夫实现广泛搜求天下珍奇文物的愿望。对于李清照,赵明诚自然十分敬重,为其小像题诗曰:“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偕隐。”夫妻相伴的美满生活过了十多年,赵明诚就出外做官了,离愁别绪开始弥漫在李清照的生活之中。离别使人跌入孤独的深渊,消磨着人本就短暂的生命时光。恨别缘于对生命的珍视,对生活的热爱,体现着词人生命意识的自觉。爱之愈深,离别也就愈加痛苦。离恨愈久愈长,情感便愈深愈厚。《醉花阴》这首词就生动地抒写了李清照的思夫之痛。
  词的上片顺着时间的流程描绘重阳佳节词人独处的寂寞、孤独。“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天阴沉沉的,空中充满浓浓的阴云与薄薄的雾气,白天那样的长,令人愁闷难熬。在闺中的铜香炉里,燃起瑞脑香,香烟袅袅,不绝如缕。词人平铺直叙,淡淡道来,但周围之景已不再是纯客观之物,而是与作者的感情相互渗透。词人移情于物,客观景物已与生命颤动的主体融合为一,已经情感化、生命化,形成了物我同一的境界。沉闷的天空表现了词人沉重郁闷的心情。望着兽形铜炉中的青烟发呆表现了词人静穆寂寞的心境。词人在令人压抑的阴郁气氛中“愁永昼”,即发愁白天的漫长难熬。这一语是很耐人寻味的。一般情况下,对于时间的感受,人总是痛惜光阴易逝,而词人反觉白昼漫长,分明是感觉时光难熬,其内在原因由一个“愁”字点出。由于极度的孤独焦灼,相思主体的心理时间与宇宙时间在无意中拉开了相当的距离,形成如“离恨绵绵,春日如年”般的无理之理,时间因相思而变长变久,只好闷于闺中盯着烟雾消磨时光。物态与人情两相映衬,衬托出词人愁情浓郁,愁情难解。“佳节又重阳”,交代了词人愁情难解的原因,“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这一语道破了词人心曲。重阳佳节,亲人团聚,而丈夫远行,自己孤单寂寞,所以这节日只能徒增她内心的痛苦。一个“又”字,点出这是丈夫离家后的第二个重阳,自己已是第二次独自过这令人“倍思亲”的节日了,这怎能不使她格外伤情呢?词人接下来却并未顺着这个意思直抒痛苦,而是转笔写道:“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这两句紧承前面的白昼,继而写黑夜。睡在纱帐之中枕着瓷枕,到半夜的时候,感觉到秋天的凉意。这凉不仅真实地反映了九月秋凉的季节特点,而且真切地传达出词人强烈地思念丈夫,时过夜半,依然孤枕难眠的内心凄凉。整个上片将离愁别绪之苦始终渗透在对自然之景的描绘及对客观之物的感受中,形成一种含蓄美。委婉地抒写了词人无论白天黑夜都陷入思夫的苦闷中,愁情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递加,处处显示出她寂寞凄凉的心情。
  下片逆时间流程,推出词人情感的高潮。词人在孤夜难眠中回忆黄昏赏菊遣愁的情境。“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东篱”指菊圃,语出陶渊明《饮酒》:“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词人在屋里闷坐了一天,到黄昏时分勉强打起精神把酒东篱,但她却没有陶渊明的雅兴。菊花开得再美,只能令她触景伤情,因为无法与劳燕分飞的丈夫共赏,她惟一的感触只是“有暗香盈袖”。此语出自《古诗十九首》“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菊花的清香扑入怀油,本是令人愉快的享受,但对李清照来讲,路远难致夫处,无法与丈夫分享醉人的清香,只能更添一重清秋怀人的愁绪。词人以景传情,无一字一句言及相思离别之愁,而处处关情,含蓄委婉道来。至此,她心中万端愁情,再也无法控制,哪里还有赏菊的意绪,于是匆匆回到闺房。可西风偏偏不解人意,将帘子高高卷起,使庭中菊花再次展现于词人眼前,满腹思念之情再也无法遏制,冲将出来,“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菊花花瓣纤长,花枝瘦细,却能斗风傲霜,而人悲秋伤别,一日日一年年,黯然销魂,形容枯槁。相形之下,比黄花更瘦。在优美动人的画卷中,词人由于日夜思念久别的丈夫,花颜憔悴,玉肌消减,“为伊消得人憔悴”。在西风黄花的意境中,与帘外的菊花相映衬,别有一番动人心魄的风韵。这个比喻手法高妙,富有独创性,词人在自怜的同时,对菊花产生了类似联想,看到菊花仿佛看到自己,把销魂荡魄的相思之苦贴切的表现出来,意境优美各蓄。同时,菊品即人品,菊花的类比也衬托出词人孤傲高洁的情怀,富有士大夫文人高雅的艺术趣味。
  同是表现思亲怀人的憔悴美,《伯兮》采用内心独白的方式抒发情怀,直抒胸臆,感情真挚朴实,具有民歌特色;《醉花阴》在《伯兮》思妇怀人的基础上又增加了士大夫文人的高情雅趣,融情入景,化情于物,抒情婉曲真挚。据说李清照写好这首词后,寄给赵明诚。明诚叹赏,闭门谢客三天三夜,作词五十首,将李清照这首词夹杂其中,让友人陆德夫品评,陆玩味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诚反问他哪三句,陆答:“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三句之绝佳,透露出李清照作为女性的审美锐感,她以敏锐的艺术直觉捕捉女性幽微的心路历程,并以细腻新颖的艺术表现才能把它展现出来,化为优美的意境和生动感人的艺术形象,以女性的心灵,女性的诗笔抒写女性之真情,表现得一往情深,文雅优美,给人以美的享受。
  
  (作者单位:渭南师范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