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2期

作者:莫砺锋




  杂诗
  
  晋·张协
  秋夜凉风起,清气荡暄浊。
  蜻蛚吟阶下,飞蛾拂明烛。
  君子从远役,佳人守茕独。
  离居几何时,钻燧忽改木。
  房栊无行迹,庭草萋以绿。
  青苔依空墙,蜘蛛网四屋。
  感物多所怀,沉忧结心曲。
  
  秋词
  
  唐·刘禹锡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宋·辛弃疾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声声慢·秋声
  
  宋·蒋捷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声。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彩角声吹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
  2300年前,宋玉就奠定了悲秋主题的基调:“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为什么秋天会引起如此的悲伤呢?时隔千载之后,欧阳修在《秋声赋》中对此作了解答:“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为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嗟夫,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情……”欧公的话有点故作高深,其实人们悲秋的主要原因无非两点:一是秋天草木摇落,不免使人触景伤情。二是秋乃一年四季中的第三季,又是草木由盛转衰的时节,容易使人联想到人生的中年阶段,而中年正是最使人伤感的年纪。正如蒋捷在《贺新郎·秋晓》中所说:“被西风翻催鬓鬒,与秋俱老。旧院隔霜帘不卷,金粉屏边醉倒。计无此中年怀抱。”最后一句显然是用谢安之语:“中年以来,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据说人的一生中自杀频率最高的年龄段是中年,节令则是秋天,可见两者有内在的一致性。秋瑾烈士在就义之前的绝命词只有一句话:“秋风秋雨愁煞人!”堪称对悲秋主题最精练的概括。
  秋季并非只有使人悲伤的一面,对于生性豪迈的诗人尤其如此。李白就宣称:“我觉秋兴逸,谁云秋兴悲?”人称“诗豪”的刘禹锡说得更为明确:“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他还选取了一幅特别爽朗明净的秋景:秋高气爽,晴空万里,一只仙鹤振翅高举,直上云霄。背景是如此的空旷辽阔,翱翔其中的仙鹤是如此的矫健凌厉,这当然会使人精神抖擞,意气风发,诗人的诗情也被仙鹤引导到九霄之上。此诗寥寥四句,便把秋天在外形与精神两方面胜于春季的特征说得淋漓尽致,可称言简意赅的秋之颂歌。
  诗人咏秋,大多着眼于声色两个方面。杜甫说:“万籁真笙竽,秋色正潇洒。”陆游说:“乌桕微丹菊渐开,天高风送雁声哀。诗情也似并刀快,剪得秋光入卷来。”让我们先看秋色:在一年四季的风物中,只有秋景称得上“潇洒”二字。秋天的色彩十分丰富,但不像春季那样万紫千红;秋色比较明净单纯,但不像冬季那般暗淡无光。杜牧诗云:“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但即使是红叶如火的满山枫林,其色泽毕竟与“春红”不同,借用李贺的词汇,可称为“老红”,呈现出一种成熟、含蓄、不事张扬的老成境界。北宋韩琦诗云:“莫嫌老圃秋容淡,且喜黄花晚节香。”秋季凌霜怒放的菊花虽然也有暗红、深紫等颜色,但总以黄、白二色为主,“秋容淡”三字真是准确无比。蒋捷在《贺新郎·秋晓》中描绘秋色说:“月有微黄篱无影,挂牵牛数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红枣。”在微黄的月光下,竹篱上挂着几朵青色的牵牛花,这样的秋色当然是太淡了,即使添上几颗红枣,也仍嫌光彩不足。最美的秋色要算是山间颜色各异的树叶,我曾在深秋时节乘缆车从泰山背后的桃花峪登山,一路上仰眺群峰,俯瞰山谷,满山遍谷的树叶或红、或黄、或紫、或绿,秋色斑斓,美不胜收。南宋诗人罗与之有一首《看叶》:“红紫飘零草不芳,始宜携杖向池塘。看花应不如看叶,绿影扶疏意味长。”我很欣赏“看花应不如看叶”一句,可惜他关注的仅是暮春时节的秾密绿叶而不是斑驳陆离的秋叶。我也不满诗人笔下的秋景总是清一色的红叶,崔莺莺送别张生,正是暮秋时分,她眼中的秋色在董解元笔下是:“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在王实甫笔下是:“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这似乎不符合大自然中的真实情形,难道董、王二人都是为了形容莺莺双眼流血才那样写的?
  秋声也是诗人爱写的主题。对于秋声,人们的感受各不相同。陆游有诗云:“人言悲秋难为情,我喜枕上闻秋声。”他这样说是有特殊原因的:“快鹰下鞲爪嘴健,壮士抚剑精神生。我亦奋迅起衰病,唾手便有擒胡兴。”对于一般人来说,秋声会带来惆怅、伤感,不一定是他们喜闻的声音,正如唐人苏颋所说:“心绪逢摇落,秋声不可闻。”但是对诗家而言,秋声毕竟是充满诗意的题材,试看欧阳修的《秋声赋》,其诗意是何等的浓郁,连童子出户观察后向欧公的汇报也像一首四言诗:“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与童子的观察结果一样,张炎也认为秋声是从树间发出的:“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其实秋、冬两季都有大风,不过冬天树叶落尽,大风吹过光秃秃的枝桠,只会发出尖锐的呼啸声,听来过于萧瑟。而秋风则会摇动树头的叶片,还会吹得落叶纷飞,其声响相当动听,韩愈就曾听到这种美妙的声响:“霜风侵梧桐,众叶著树干。空阶一片下,琤若摧琅玕。”唐代诗僧无可听了一夜的落叶之声,写出了传世名句:“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当然秋声并不都在树间,《秋声赋》中写到的“虫声唧唧”、杜甫诗中“哀多如更闻”的雁唳、王沂孙词中“余音更苦”的蝉鸣,凡此等等,组成了丰富复杂的秋声。蒋捷的《声声慢》径以“秋声”为题,对秋季的各种声响进行描写。此词从词牌名“声声慢”开始,句句有声,堪称绘声名篇。首句先以黄花、红叶对秋色稍作点染,作为全词的铺垫,然后就点明主旨“一片秋声”。从第二句开始,逐句描写了雨声、风声、更声、铃声、笳声、砧声、蛩声、雁声。其中风声、雨声、蛩声、雁声四种属于自然中的天籁,更声、铃声、笳声、砧声则属于人类活动的声响,充分展示了秋声内涵之丰富多彩。若从季节的属性而言,则雨声、风声、更声、铃声四种并非专属于秋季,然而秋风萧萧,秋雨淅淅,其声响格外使人惊心动魄。汉乐府中那位伤心的女子满耳是“秋风肃肃晨风飔”,连一代雄主汉武帝也慨叹说:“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如果在黄景仁那样的寒士耳中,秋风就更加使人忧心忡忡:“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杜甫在秋日的夔州看到“白帝城下雨翻盆”,心中充满了哀伤愤怨。李商隐得到刘蕡的死讯,正值“湓浦书来秋雨翻”的季节。若是春风春雨,就不会如此使人伤感。同样的道理,秋夕漫漫,秋夜难彻,正如杜甫所说:“客睡何曾着,秋天不肯明。”在秋夜传到愁人枕边的更声、铃声,就格外凄凉动人。周邦彦在“马滑霜浓”的秋夜与情人话别,忽闻更声,乃惊呼道:“城上已三更!”(此词中说到“新橙”,当在秋日)唐玄宗在奔蜀道中“夜雨闻铃肠断声”,事在756年秋季,洪昇《长生殿》的《闻铃》中描写其情况是:“无边落木响秋声,长空孤雁添悲哽……铃声相应,阁道峻嶒,似我回肠恨怎平!”至于后四种声响,则是典型的秋声。秋高马肥,边情紧急,此时最易听到胡笳,正如李陵《答苏武书》中所云:“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759年秋天,杜甫在秦州曾多次咏及笳声:“城上胡笳发,山边汉节归。”“胡笳楼上发,一雁入高空。”秋风既起,寒衣待制,此时最多砧声,正如沈佺期所说:“九月寒砧催木叶。”李白诗中的砧声充满了柔情:“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杜诗中的砧声则传达了对民生的关切:“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韩愈《送孟东野序》中说“以虫鸣秋”,深中物理,秦观词中即有“虫声泣露惊秋枕”之句。秋雁南飞,长空悲鸣,是诗人笔下常见的意象,温庭筠把它写得十分优美:“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若是孤雁,则更会博得诗人的万般同情,杜甫诗云:“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崔涂诗云:“几行归塞尽,念尔独何之?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迟。”这两首同样题作《孤雁》的诗都堪称绝唱,诗中对孤雁哀鸣的描写形神俱备。由此可见,蒋捷词中对秋声的描述既面面俱到,又抓住了典型。全词八个韵脚都押“声”字,读起来贯若连珠,恍然满耳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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