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鹏又在星期六的傍晚回来了。 第二天,天气很好,到处是行人。这将是油麻地镇冬季里难得的热闹日子。吃完早饭,施乔纳精心打扮了自己,也精心打扮了苏鹏,然后将羊子交给几个没回家的女生带着玩,让苏鹏与她一起到镇上去。苏鹏穿—件棕色人字呢大衣,戴—顶高级的貂皮帽子。那貂毛被风—吹,形成微微的波浪。他手戴一副黑色的皮手套,脖里围一条白色的窄窄的羊毛围巾,衬得本就十分潇洒的苏鹏更是万分潇洒了。施乔纨也是—身好打扮,脖上围一条红围巾,大衣领立起来,脸就藏在了茸茸的毛领里,头发乌黑,夹了一枚很大的蓝色发卡,脸被四周的白雪映衬得更加白净。他二人紧紧相依,沿着白杨夹道往前走,招引得前后左右皆有人驻足凝望。他们走过来了——朝校门走过来。 校门口的牌子下,坐着形象寒碜的白麻子。他的脚下是尚未化去而又被踩得肮脏不堪的积雪。本就显得很臃肿的白麻子,在这冬季里就显得臃肿不堪了。他坐在歪斜的马扎止,脖子太粗,所有的衣领都不能系上,一片片东倒西歪。他的那双手,经过冬季的咬噬与腐蚀,黑糊糊的。也不知是驴年马月的棉帽子,破了几处,露出棉絮来。那帽耳朵一只似狗耳朵般立着,一只又似猪耳朵般耷拉着,很像舞台上的小炉匠。 苏施二人将近校门时,神态更加高贵而美好。他们很有分寸地说笑着,看也不看白麻子,就走过了校门。 白麻子抄着袖笼,将脖子缩在那些衣领之间。 无数的目光就在苏施二人与白麻子之间扫来扫去,对比着。 比着比着,再看白麻子时,就含了嘲弄与鄙夷。 苏施二人沿着镇子的大街,继续往前走,很似某个王国的皇室成员来到寻常百姓中间。 当苏施二人走完一条街时,人们开始议论:“是哪个缺德的要糟蹋人家施会计?人家怎么会看得上他白麻子?真是瞎嚼甜舌头!” “这白麻子是心里想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瞧瞧人家这两口儿,天造地设的—双!” “白麻子算个什么东西?瞎吹牛!” “跟人家男人比起来,白麻子连泡臭狗屎都算不上!” ………… 白麻子都听见了。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挑起担子回家了,一天没再露面。晚上,他到镇上小酒馆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有人问他:“白麻子,吹大牛,你怎么不去找施乔纨?” 白麻子一笑,“不去了,再也不去了。我要熬一熬这娘们儿。” 有个也喝得醉醺醺的,一指白麻子,“不要说这种屁话。你说你没本事睡人家施乔纨,也没人笑话你。你本来就不配跟这样贵重的女人睡觉。你能跟人家男人比吗?你去喝施乔纨的洗脚水还差不多……” 白麻子一指那人的鼻子,“你他妈的还不要不信!” “嘻嘻,吹大牛。快走吧,去喝洗脚水吧!” “你他蚂的才去喝她的洗脚水!” 白麻子与那个喝酒的,没说到三句就戗了起来,后来居然动手打开了。好几个人过来,好不容易才将他们拉开。白麻子出了酒馆,在大街上一站,摆摇晃晃地望着天上的一轮月亮,“臭娘们儿” 从此,白麻子天—晚就上床,抱着自己的老婆睡觉。 春天,竟在—个早上就到了。还是那样大的风,但柔软了,温和了。只几天的时间,雪解冰消,大地像脱了—层硬壳,露吐生机勃勃的躯体来。低沉灰暗的天空,犹如硕大无比的气球,现在注足了气体,悠然地飘向远远的高处,世界—下子变得空阔了许多。季节的神奇,在这远离都市的乡野,格外分明地显示出来。春天既是—种力量,又是—种激情。它能使凝固在冬季的世界轰隆隆地发动起来,狂放志来,焦躁不宁起来。 施乔纨清瘦了许多,眼窝隐隐地罩了黑影,嘴唇总干焦焦的。她总在室外走动,仿佛屋里太闷人了。她与人说话,一副很投入的样子,但别人总觉得她心不在焉。她的脾气似乎变得很坏,常无缘无故打羊子。 有一天,陶卉她们在教室门前跳绳,她走过去看。夏莲香说:“施会计,你也来跳吧!”她就不再像过去那样矜持了,笑了笑,望着一下一下舞到空中的绳子,—下子冲了上去。 我们都拥到廊下来看。一看就知道,她从前跳绳是跳得很好的。她从这头跳到那头,突然一旋身子,又从那头跳到这头。她朝陶卉招招手,陶卉也跳进绳子里。她就抓住陶卉的手,两人旋转着,在绳子里做着一个又一个好看的花样。 陶卉正跳着,被一个女生逗引笑了,“格格格”地笑起来,眼看坚持不住了,挣脱了施乔纨的手,一下跳了出来。 绳子里又只剩下她—个人了。她跳得又高又飘,腰肢、双膝、肩头、脖子等,无一处不见风韵。那绳子极长,由夏莲香和另—个女生相隔五米左右挥舞着。施乔纨的漂亮跳跃,使她们倾倒,并兴奋不已,于是把绳子越发挥舞得有力而均匀。只见那绳子在空中变成—道又—道金色的弧线,又往地面上有力地落去,发出—声又—声的摩擦音:沙、沙…… 地上笼起谈谈的灰雾。施乔纨的头发跳散了,从空中往下落时,就如清凉的水中一团在漩涡里飘动的水草。她的脸红润起来,丰满起来,眼睛也更有神采。她出汗了,一边跳,一边脱掉了毛衣,露出一件粉红色的衬衫。她把毛衣抛到女生手上,更高地跳起来。高高隆起的胸脯,随着跳跃的节奏,也很有节奏地颤动着。女生们就拍起巴掌,唱起跳绳歌。巴掌越拍越响,歌声越唱越大,她也就越跳感觉越好。跳到后来,她进入了忘我境界,双眼微闭,将脸朝青空仰着,仿佛要向空中升腾而去。不知跳了多久,她终于在大汗淋漓之中感到了疲乏。最后,她再也跳不起来了,用脚踩住了绳子,气喘吁吁地笑着,向那个拿着她毛衣的女生要过了毛衣。 就在这天晚上,羊子哭哭啼啼地走出屋子,到处找妈妈,“妈妈,妈妈……”女生们就走出来,“羊子,你妈去哪儿啦?” 羊子摇摇头,“我不知道。妈妈,妈妈……”女生们就牵着羊子的手,从办公室找到教师宿舍,又从教师宿舍找到食堂,将学校的厕所都找了,就是找不到施乔纨。—个男生从镇上回来,说:“我见到施会计了。她站在白麻子家屋后的巷子里,不知道在干什么。”几个女生就牵了羊子往镇上走,在大桥头碰上了施乔纨。施乔纨拉过羊子,说:“我去小商店买块香皂,你就哭!” 女生们回到教室,就议论:“她干吗要说去小商店买香皂呢?” “小商店晚上也不开门呀!” 过不多久,我在许—龙的理发店玩,—个正在许—龙剪刀下的镇上人说:“你听说了吗?中学里的那个施乔纨,常把学校的东西往白麻子家偷,还花钱给白麻子的老婆和孩子—人买了—套好衣服。这事也就怪了,那样—个施乔纨,凭什么要奉承他白麻子呢?你说,该相信那些闲话呢,还是不相信那些闲话?”许一龙沆下一串口水来。他习惯性地用手背擦—擦嘴角,掉头问我:“林冰,你相不相信?”我笑笑。许一龙小梳子指着我,“你肯定知道!”我说:“我不知道。”许—龙问:“真不知道假不知道?”我说:“真不知道。”许一龙说:“我不相信。哎,林冰,你懂这些事吗?”我红了脸。许—龙说:“不要脸红。你告诉我,想不想老婆?”我直摇手,“去去去!”许一龙说:“我总有一天要对陶矮子说!”我说:“我走了。”许一龙一笑,“林冰,你肯定懂这些事了。”我走出门口,“什么事我懂不懂的?”许一龙说:“白麻子和你们中学施乔纨做的事呗!”我说了声“我不懂!”立即走掉了。 学校里真的不停在丢东西:米、油、黄豆…… 我怎么也不能将这些事连到施乔纨身上去。 白麻子在校门口钉鞋掌时,嘴里咬了一根钉子,对人说:“我不信我治不了这臭娘们儿!” 大约是在一个月之后,一天晚上,我们正要脱衣服上床睡觉,谢百三跑回宿舍,说:“施乔纨与苏鹏干仗!” 马水清说:“谢百三,你听墙根!” 谢百三说:“我没有。我是在厕所里听见的。” 马水清用小镜子照了照脸,说:“我去趟厕所。” 我跟着说:“我也去。” 马水清没去厕所,—弯腰,顺着墙走到了施乔纨窗下的豆棵里。我看看四下无人,也跟了上去。 施乔纨在哭泣,“让你去看医生,你又咱失身份……” 苏鹏不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十分恼火地叫道:“他是个烧饭的,是个伙夫!” 施乔纨“呜呜”地哭起来。我们还听到了—件东西抛到地上去的声音,大概是个枕头,并听到铺板“咚咚”地响,大概是施乔纨躺在铺上,在用脚后根擂铺板。 谢百三在大声叫:“林冰!马水清!回来睡觉吧!不要听墙根啦!” 我和马水清跑回宿舍后,把谢百三狠狠骂了—顿。 这之后,苏鹏就很少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