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秋末,学校总要放秋忙假,让学生回去帮家中收割一地成熟的庄稼。这个秋忙假,我有好几日是在吴庄度过的:马水清说他家的柿子成熟了,让我去他家摘柿子,吃柿子。 马水清的家是令人注目的。在我们这—带,见不到第二所这样的住宅。它深深留下了从前富有的痕迹,虽然老了一些,但依然给人—个“大宅”的深刻印象。正房极高大宽敞,墙是用今天的砖瓦窑已不再烧的小青砖,平着,一块挨一块、实实在在地垒成的,而不似钱少些的人家,砖块立着砌,墙心是空的。就连房顶上盖的,也是今天的砖瓦窑已不再烧的弧形小瓦。梁柱檩条都是上等的木料,东房西房也都是用木板从下到上全隔的。东西两厢房盖得一模一样,比正房矮瘦一些,用的也都是极好的材料。 院子很大,推门就是一条流动不息的大河。 院子里长了两棵柿子树。 到马水清家是下午。爷爷不在家,院门锁着。马水清有钥匙,自己开了院门。我已来过这里许多次,因此—进院子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亲切而自然。我和马水清之间,有—种似乎是兄弟却又不是兄弟那样的情感。这情感让人很温暖,很愉快,也很舒服。晚上,我们—起睡在正西房里的那张大床上,并且是一头睡的。熄灯后,我们总要说很长时间的话。我喜欢到他家来。我像马水清一样叫他的爷爷为爷爷。时间长了,竟觉得他爷爷也是我的爷爷。我的祖父在我还未记事时就已去世。而马水清的爷爷,给了我一种只有祖父那种辈分的人才能给的那种感觉。爷爷见了我,也很喜欢,亲切地叫着:“林冰哪,往灶膛里烧两把火。”“林冰哪,去水码头拎两桶水回来。”来到这里,我就打扫院子,收拾屋子,帮爷爷干活。而马水清却依然懒得动手,对我说:“别弄了,别弄了。”我也不攀他。 进了院子,我俩看了半天那两棵柿子树。秋风几乎把所有枯黄了的柿叶吹落下来,一院子落叶,竟把地上的砖都盖住了。树一落叶,便尽显柿子了,让人觉得满树都是柿子。那柿子长得很大,扁扁的,熟透了,橙红色,打了蜡—样光滑,在夕阳的余辉里,仿佛挂了两样温馨的小灯笼。 马水清对这两棵柿子树感情很深,因为这两棵柿子树是当年他母亲种下的。 由于我常来吴庄,跟这里的人混熟了,就像是—个吴庄的人那样,了解到了许多关于马水清家的情况,加之马水清本人告诉我的和我自己感觉到的,可以说,对他家的历史与现在,我已了如 指掌,我甚至能说出许多细节来。 从马水清的爷爷往上数,马家好几代都经营木排行。 当年,这条大河很兴旺。往下去方圆几百里的地方,输入输出,走到外面的世界去,都要靠这条河。河上总有船。那些弄船的,带着各地方的脸相和口音,吴庄的孩子们总跑到水边上来观看。每年秋天,这河上便三天两天地过木排。有的木排能逶迤里把路长。经营木材生意很苦,但钱也多。有了公路之后,这条大河就变得清淡而宁静了。马水清的父亲没有能延续木排行的经营,爷爷也终于因为年老和其他种种原因,结束了祖辈的事业,而守着这孤独的院落,只能面对那条白白流淌的大河惆怅,将淡淡的悲哀笼上苍老的脸庞。 马水清的母亲,是爷爷用木排为马水清的父亲带回的一个异乡女子。那是一个娇小、腼腆、嫩葱儿一般的女子。她像一个孩子那样,羞涩地微笑着,怯生生地走进了马家的院子。她大概离家过于遥远了,在开始的许多日子里,都是微微缩着身体,很生疏地打量着这里的一切。爷爷很高兴。他小心翼翼地照应着她,等待着在外当兵的马水清的父亲归来成亲。在他看来,这是他为儿子打远方带回的—件价值连城的宝物。 马水清的母亲托放排的人,打远方带回两棵柿子树,栽在了院子里。 这地方上不长柿子树。这里的人只吃过柿饼,却从未吃过未经加工的新鲜柿子。而马水清的母亲,却出生于—个柿子之乡。 在那里,满眼是沛子树。无尽的空闲和对家乡的无尽思念,使马水清的母亲对那两棵柿子树的照料变得无微不至。它们一日一日地、很有生机地生长着,不停地扩大着的绿色,给这古老的院子带来了清新的气息。 两年以后,马水清的父亲回来了。军人生活使这个吴庄的青年抖落掉了许多农民的憨呆与愚钝。他的举止,他的脸色,甚至是他的体型,都因为军人生活的规范与训练而变得有点让吴庄人仰目视之了。他已是—个年轻军官。当他高大挺拔的身材极合体地撑起—套板板的军服踏进院子,当那军帽下射出两道青春的军人的目光时,马水清的母亲抱着她的柿子树,睁大了眼睛,微微喘息着,满脸是羞涩和惊慌,并立即低下头去。 马水清的父亲在吴庄停留了—个月,马水清的母亲略带紧张地羞涩了—个月。马水清父亲走的那天,她离他几步,一直送到路口。然后,她站在那里,无声地流着眼泪,直到刃阶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天边,还痴痴地朝空荡荡的前方望着。 日子很恬淡。马水清的母亲很宁静地跟随着爷爷,守着这个大院。有时,她站到院门口,默默地望着那一河清澈的流水和岸边的垂柳、芦苇。她很少走出院子,走进吴庄人的生活。偶尔走到人群里,她也总是在—旁静静地看着,听着,依然姑娘一般羞涩地微笑着。大部分时间,她用于照料马水清的奶奶和那两棵柿子树。柿子树沐浴在异乡的阳光雨露中,长得很欢。 爷爷极仔细地照看着她。他不让她下地干活,而是自己佝偻着身躯,气喘吁吁地将粪将水挑到地里,不分早晚地待在地里忙碌。晚上,他总是等她将房门关上了,才端着油灯,摇摇晃晃地走进自己的房间。他很用心地为儿子守护着她。仿佛有一树桃子,现在只挂着一颗最红最熟的了,那是留着给儿子的。怕被风刮落下来,又怕被喜鹊啄去,他一点也不能疏忽。 马水清的父亲又回来了—次。 不久,她开始羞涩地挺起肚子。 马水清生下时,正是柿子树首次开花的季节。 马水清的父亲没有回来。 从此,马水清的母亲开始了静默而无望的等待。她耐心地带着马水清,将日子一日一日地在心上流过。她没有焦躁不安,也没有露出太多的忧伤。她只是在没有人的时候,带着马水清到路口去远望。 柿子树结柿子了,一年比—年多。吴庄的人至今都还记得那几年的秋末马水清的母亲往各个人家送柿子的情景:她戴—块杏黄色的头巾,挎一只去了皮的白柳篮子,那篮子里装满了柿子,她—家一家地送着。 在这轻如柳絮却又沉重如磐的日子里,顺口亲近黑暗的正东房,那里面躺着一个衰老的女人——马水清的祖母。 在吴庄,只有上了年岁的人见过祖母,年轻人只是知道在马水清家的那房子里至今还躺着—个老女人。她已躺了三十多个年头了。她是在生马水清的父亲时瘫痪了的。 祖母是马水清的太爷给马水清的爷爷打远方带回来的。与母亲相反,祖母从—开始就厌倦爷爷,厌倦这个家。在祖母面前,矮小的爷爷始终有着一种推脱不掉的自卑和使他终日难宁的歉疚。当年的祖母从木排上岸时,正是芙蓉飘香的时节。她使吴庄的所有女人自惭形秽,远远地观望着,不好意思走近。在她的眼睛里,全体吴庄人都看出了她总有一天要离去的心思。然而,她却如波浪打翻的芦叶小船,永远搁在了吴庄。祖母瘫痪后,爷爷默不作声地伺候着。 祖母平静极了,静如水上一片落叶。她终年躺在黑房子里。 她只有通过一方小小的天窗望天空:游云、日光和月亮。 我虽然到马水清家这么多回,却从未见到过祖母的模样。因为我感到那房间有一种神秘和死亡的气息。来了这么多回,我居然没有听到一丝由祖母发出的声音。但我又分明感到了黑暗中有一颗衰老而宁静的生命。 当年,马水清的母亲走进这间黑房子之后,并没有使这间黑房子里响起话语。多少年以后,我在想:当时,她们可能只是在静默中对望着,只是由一对衰老的目光和一对年轻的目光交谈着,互相抚慰着。 马水清三岁那年,两棵柿子树挂满了柿子,成熟的气味使吴庄的每—个人都闻到了。人们在等待那个戴一块杏黄色头巾的女人挎着白篮子送柿子,然而却永远也等不到了——她像睡着了一样,浮在河那边的荷花丛里,再也不能醒来了。 那年,柿子烂熟后都脱落下下来,摔在了地上。 半年后,马水清的父亲回来了。他被军队送到军医大读书,一年前,分到了军医大附属医院。与他一起回来的,是他的妻子,一位漂亮的护士。他们要带走马水清,爷爷不允许。他们颇有点无趣地住了些日子,便回上海去了,从此便再也没有回到这个种有柿子树的院子。 马水清显然知道了这个院子里的故事。他的记忆里并投有留下母亲的形象,但他的想像里却有。面对柿子树,他心里会有一种绵绵流来的温暖。在这一时刻,马水清软弱了许多,也温情了许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