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就很讨厌那种喜欢支使人的人。可是偏偏就有那么—些人,天生就有这种支使人的欲望与能力。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他们总能迅捷地站到支使人的位置上,然后充当指手画脚的头领角色。他们掌握和运用这种操纵权,总是得心应手,轻而易举。有些人不愿意被支使,可因为天性怯弱,或缺少足够的对抗智慧,心里很不是味道,可还是听命了,顺从了,虽说边做边恼火,做完了更恼火,而这恼火也只是在心中思路很不清晰地生闷气,却无其他办法。还有—些人,天生就是被人支使的料,在被支便时竟绝无不愉快一说,自然也毫无自尊心的损伤感。 马水清属于第—种人。刘汉林和谢百司则属于第三种人。我属于第二种人。但我对马水清倒并无反感。因为马水清可以支使天下人,却惟独不支使我。不公不支使我,还让我分享他的支使他人的那种天赋权利。我这人从小就有好人缘,后来的岁月告诉我:天下人不能做我朋友的,实在太少。 让我生气、窝火、心中愤愤难忍的是乔桉。他使我,使马水清,使我们都感到了一种拂之不去的压抑。 从开学的第一天起,他就开始支使我们大家。他与班主任邵其平保持着一种最密切的关系,并自然地、顺利地扮演了邵其平的使者、代言人,甚至就是邵其平本人的角色。他给我们造成—个强烈得无法抗拒的印象:他是被邵其平指定了、核准了的本班负责人。是他抱来了新作业本,然后又支使我和刘汉林或其他人将作业本分发给大家。是他去找管后勤的白麻子,联系好借出一些笤帚、水桶之类的工具,并在支使班上几位同学将这些工具取来后,又支使我们打扫整理教室。是他从办公室抱来篮球和排球,说:“今天下午后两节课自由活动。” 支使是—种不由自主的欲望,一种荡彻身心的快感。乔桉不加掩饰地表现着自己。我和马水清在被他支使时,心里充满压抑,可是在不被他支使时,心里除了压抑外还有一种孤立。因为我们清楚地感觉到,在乔桉当了我们的面支使其他同学去做什么事情时,他是在有意忽略和冷落我们。最使我们感到压抑的是,我们竟毫无理由来对乔桉的支使加以反抗。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得到邵其平的默许、认可的,并且又都是—些为了大家的公众的利益而做的好事。我们除了有—种被支使的压抑感以外,还有—种智力上、精神上皆被他比下去的压迫感。 乔桉似乎感觉到了这—点,偶尔突然用“乔桉的眼睛”看我们一下。 我看得出,在差不多两周的时间里,马水清—边在忍气吞声地承受着这种压抑,—边在暗暗地准备与乔桉做—种心理、智力和凶狠程度上的较量。他总是掏出那枚镜子来照自己,转动着脑袋,在脸上寻找着胡子或某些凸出物。 刘汉林对乔桉没有强烈的感晴反应。他—有时间就往篮球场跑。不管人家是不是在比赛,逮到球就到处乱跑。当许多人追来时,他就突然一弯腰,把球死死抱住,紧紧压在腹下,活像—只受了惊动而突然蜷起身子的虫子。他的躯体一旦形成这种姿态,即便是高中部的学生,也不可能将球夺去。直到在场的人答应让他往篮筐里投—球,他才会慢慢舒张开身体,抱了球去投篮。如果中途又有人偷袭,他会又一次突然一弯腰,将球压到腹下去。 他投球的样子很难看:双手端着球,然后往上抛。我们管这种姿势叫“端大便桶”。刘汉林“端大便桶”极有本领,百发百中。 鉴于他这两种本领,每次比赛时,我、马水清都要他与我们一拨儿。 谢百三就道干活,干得汗淋淋的。 又过了一周,马水清将乔桉的所作所为凝为一个明确的短句:“乔桉想当班长!” 马水清在同学们中间不动声色地重复着这个短句,仿佛在重复一句咒语,或打出去—梭子弹。有时,我和刘汉林、谢百三,也很兴奋地把这个短句在同学间传播着。于是这个短句像朦胧中一道耀眼的闪电,刷地照亮了乔桉,也照亮了大家的眼睛。人讨厌野心的心理大概与生俱来。大家再看乔桉时,仿佛不再是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颗野心。 乔桉从在大家的目光里看出了异样。但乔桉永远是乔桉。他用他的神情在他的脸上写着:我就是要做班长!他把这张脸挑战性地在马水清的目光里停—停,又在我的目光里停—停。他之所以敢如此放肆,是因为他已从邵其平口里得到暗示:好好干,就是你当班长。他以他出色的工作,已经赢得了邵其平的信任。邵其平之所以迟迟不落实班干部—事,就是想通过—段时间的考验,找到—个可以分担他工作的人。显然,他对乔桉是欣赏的。他开始慢慢地给全班同学进行—种感觉上的渗透:不必要经过大家选举了,乔桉将自然过渡为正式班长。 于是,不少同学做出了被动认可的姿态。当乔桉再支使他们时,他们就摆出一副顺民的嘴脸,笑嘻嘻地去做了。有人还显出了巴结乔桉的俗样,如爱把玩一管笛子的姚三船。乔桉也喜欢吹一吹笛子,姚三船便去河边的芦苇丛,撅了十几根粗硬的芦苇,然后用脚将它们踩破,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薄膜采下,在阳光下照一照,夹在书页里压好,然后送给乔桉。这—举动,被我亲眼所见,因此,后面的好几年时间里,我总是对姚三船喜欢不起来。 记得是—个上午,马水清领着—伙人来到了办公室。他回头看到自己身后有不少人站在台阶下,便很气粗地走到邵其平跟前,说:“我们要求早点选举班干部!” 马水清的声音大了—点,惊动了坐在另一张办公桌前的校长汪奇涵。他掉过头来朝这边看。可能学校曾经有过“班干部必须经过选举”的规定,邵其平咱让汪奇涵知道他有不打算选举的念头,便出乎我们意料地说:“着急什么!已经安排啦,本周内就选举。你们都回班上去,过—会儿我就要去班上说这件事。! 公开选举,这是肯定无疑了。但邵其平把“我看乔桉就很适合当班长”的倾向性态度也暗暗地表示出来。其选举结果很可能还是乔桉当班长。这比不选举就使他变成班长还要糟糕——大家自己选的,就没有丝毫理由不去接受乔桉的支使。 所谓酝酿,也正在盲目地往—寸方向而去:就选乔桉当班长吧.我和马水清等几个感到了一种无可奈何,—种虚弱。我甚至觉得,局面也就这样了,已根本不可逆转了。当我看到乔桉在忙忙碌碌做着选举班委会的—些准备工作时,觉得这个班长非他莫属。我甚到认为:也只有他合适做这个班长。 马水清不时照他的小镜子。 此时此刻,他又是在哪—种情境与哪一种意义上照他的小镜子呢? 选举前,马水清悄悄把我叫到厕所后面,小声问我:“你知道吗,乔桉没有父亲?” “我不知道。” 马水清擤了—下鼻涕,告诉我—个让人顿生龌龊感和下贱感的故事(他说他是从高—班—个学生那儿听到的):乔桉的父亲就是他的外公。他十岁时,放火烧了那老东西的房子,和他母亲一起走了三百里路,逃到了现在的邹庄。 我和马水清抑制不住激动地从厕所后面走出来,在路上正巧遇到了乔桉。我突然觉得比我高出—头的乔桉的样子,确实很猥琐:那双小眼睛,让我觉得是—对令人不快的动物的小眼睛;他头上那些稀黄的头发,让我想到了冬天臭水沟边上的衰草。我似乎明白了一点,他为什么总是用那种目光来面对世界了。 我希望这个故事只有我和马水清两人守着。然而,我终于没有去阻止这个故事的流传。那些天,我觉得全班同学都在用轻蔑的目光瞟着乔桉,仿佛要在他的脸上、身上看出某种让人不齿的痕迹来。我看到乔桉像—堆雪地上的火,慢慢地很丑陋地熄灭掉了。但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种更可怕的东西在黑暗里生长着。 就在全班同学深陷疑惑之际,马水清说:“我们为什么不选谢百三当班长?” 众人都掉过头来看他,随即,又掉过头去看谢百三。 “谢百三整天都是汗淋淋的!”马水清一指谢百三,“汗淋淋的!” 于是“汗淋淋的”这—印象立即在大家的感觉里变得异常清晰,又异常深刻起来:汗淋淋的,汗淋淋的…… 选举的结果是马水清所期望的:汗淋淋的谢百三当了班长。 后来,从初中到高中,谢百三当了五年多班长(高三上学期,他辍学离校),就是靠那副—年四季都“汗淋淋的”形象。 选举那天,乔桉说他生病了,独自一人躺在宿舍里,没有到教室来。 在选举过程中以及选举结束后,我始终没有太激动的情绪。 马水清似乎也很淡漠。只有谢百三显得有点激动,越发地汗淋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