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父亲,我走到了油麻地中学的大门下。 他看了一眼门里一条铺着煤渣的白杨夹道,将我的身子扳动了一下,以使我的后背对着他。在我感觉到本来抓在他手里的铺盖卷已转移到我的背上时,我听到了他的声音——“自己走进去吧。” 那条道很宽,很长,两行白杨拔地而起,青森森地直指天空,让人觉得有一条深不见底的隧道,要通向另一个陌生而不可把握的世界。 我木着不动。 “王儒安倒是个不错的人,可是人家现在已经不是校长了。 现在的校长是人家汪奇涵……我就不送你进去了。“父亲是个小学教员。 我开始朝大门里挪动。额上已经有了虚汗。 “你一定要改掉害臊的毛病。不要把你读小学时的诨名再带到这里来。” 我明白,父亲是指小学校的老师与学生们给我起的外号“公丫头”。 他不将我一直送进去,还提这个诨名,这使我很恼羞,便放快了步子往前走。 然而走了一大段路,终于还是觉得胆怯,连忙回头去寻父亲,却早已不见他的踪影了。我站在大路上一阵彷惶,见实在我不着依靠,才只好独自往前走。 我家离学校十五里地,路远,必须在学校住宿。 照高年级一个学生的指引,报到之后,我背着铺盖卷,走过稻地间百十米长的一条窄窄的砖路,到了后面的宿舍。门都敞着,我朝其中一间探了探头,走了进去。屋里还未进人,我尽可以自由选择床铺。我牢记着母亲的一句重复了若干次的叮嘱——“莫睡在靠门口的地方,门口有夜风,能把嘴吹歪;也莫睡上铺,上铺太高,摔下来能把脑浆子摔出来。”我选择了中间一个下铺。 当我把铺盖卷放到这张床上去之后不久,接二连三地又来了三个同学。我们互不认识,但未等各自把铺盖卷好好铺开,就已熟悉了。他们的名字分别是:马水清、谢百三、刘汉林。最后我满脸通红地向他说了我的名字:林冰。 身体壮实如牛,皮肤黑如乌鱼皮的谢百三,似乎很勤快,找来一把发霉的秃笤帚和一块破抹布,一会儿工夫,就把我们的宿舍收拾得清清爽爽。但他却干得汗淋淋的,脖子上,就像积满尘埃的窗玻璃遭了一阵小雨,有一线一线的黑污垢条在往下流淌(后来的日子里,我几乎时刻都能看到他这副汗淋淋的如同在梅雨季节里走的形象)。 小屋子让人觉得很舒服。 马水清双腿交叉着传在门口,从裤兜里掏出一枚小圆镜子,转动着脸照了照,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三人都赞成马水清的提议一一我们都还未来得及好好观看学校。 方圆几十里,就这么一所设有高中部的中学。它坐落在油麻地小镇后面的一片田野上。原先,这里是一片荒地。十多年前,就是父亲提起过的那个王儒安,赤手空拳,一无所有,令人吃惊地创办起了这所中学。当初只有初中班。那年,盖了三幢红瓦房。六七年前,他跑上跑下,最后终于得到上头与地方政府的支持,办起了高中班。于是,这片田野上又出现了三幢黑瓦房。红瓦房为初中部,黑瓦房为高中部,这些年来一直如此。这地方上的人总是对还在茅屋里读小学的孩子说:“好好念书,先进红瓦房,再进黑瓦房。”在他们看来,进红瓦房是一个理想,进黑瓦房则仅一个更大的理想。红瓦房、黑瓦房是两个台阶一一人生的两个台阶,象征意味十足。有许多小孩没有能够进红瓦房,也有许多小孩只在红瓦房待了三年,却未能进黑瓦房。当然,也有一些既进了红瓦房,又进了黑瓦房的。 这三种人,后来的前途确实有些不太一样。因此,这地方上的人,都用一种看殿堂庙宇的目光,站在大门外,远远地看红瓦房与黑瓦房。如果自己的孩子还尚未进入红瓦房,此时,目光里便有着幻想与期望;如果自己的孩子已经进人了红瓦房,目光里便有了一种满足与荣耀。 油麻地中学四周都是河,是个孤岛。 从宿舍到北面那大河,大约百十米,这之间是竹林与灌木丛。从宿舍向南到教室,又是百十米,这之间是荷塘、稻地和一条从西边大河引来的方便学生洗漱和洗衣服的小河。从教室向南,至校门,也是百十米,这之间是操场和学校的菜地。出校门不远,又是—条河,河上有座大桥,桥那边就是油麻地。 我们在校园里随意地走,看了红瓦房,又看黑瓦房,然后跑到了操场上,看高中生打篮球。那时候的高中生,岁数都不小,念到高三,二十出头的,并不在少数。其实,刚考进来的初中生,就有一些显得很是成人样子了。造成这种状况,原因不一:或是大人手头不够宽裕,拿不出钱来供孩子读书,就—日一日地延宕着,看看孩子真是大了,才不得不勒紧裤带,挤出几个钱来叫孩子上学去;或是仅仅因为每年有一两头猪拴着,需要孩子打猪草,眼看孩子再不读书就太晚了,才打发孩子去上学;或是地广人稀,学校离家远,那孩子上学,三日打鱼两日晒网,课程—天一天地耽误了下来,总是留级,等念完小学,已是十六七岁了…… 我记得很清楚,入学后不久的一天,河东有个耕地的农民坐在河边抽烟,见我们班一个大个子同学,问:“你多大了?” 同学答道:“十七。”“知道想女人了吧?”大个子同学低头不语。那农民说:“臊什么?我有你这么大的时候,都给我老婆弄出两个小人了。”到了初一下半年,我就能感受到,校园里总有一股不安和焦躁的气氛。在篮球场上打篮球的,又都是高三的学生,高高大大的,真是已经很成熟了。他们让人无缘故地想到了种牛场上那些莫名其妙地烦恼着的种牛。 林荫首上,三三两两地走着几个已很有几分样子的女同学。 多日不雨,操场焦干,打篮球的穿得很少,在尘埃中跑动,并嗷嗷乱叫。 我们在边上看,看的心头直打颤颤。 篮球滚到了我脚下,我一头扑过去,抱起就跑,然后将它扔给刘汉林。刘汉林又扔给了马水清。人家追过来了,马水清抱起球就跑。人家在后面叫:“小孩,把球扔过来!”马水清却把球又扔给了我。高中生们先是觉得我们几个好玩,看着我们乐,但见我们竟有不想将球扔回去的意思,便骂着“新来的小杂种!” 一起追将过来。我赶紧扔掉球,与马水清、刘汉林、谢百三—起逃到了大路上。 我们去了小镇。 马水清似乎很有钱,用得也很大方,见到烀藕的,就给我们每人买一大段藕,见到卖菱角的,又买了好几斤菱角。谢百三用一张大荷叶托着菱角,我们一边吃,一边逛,一边将菱角壳扔到油麻地小镇的街上。最后,马水清竟然领我们进了一家小酒馆,要了一大盘猪头肉(我印象很深,堆得尖尖的),直吃得嘴油光光的。 出了小酒馆,我看看他们三人,觉得他们的的眼睛似乎也都浸了油,比先前亮了许多。 我们便成了好朋友。这之后的许多年里,我们一直都是好朋友。 玩了很长时间,重新回到宿舍后,我发现我的铺盖卷从我的铺上被挪到上铺去了,下铺换了另一副铺盖卷。 从小河边走进来一个男孩(其实很难再称他为“男孩”,他显得很老成,岁数要比我们中间任何—个人都大,似乎都有了淡淡的胡须了)。 马水清问:“你叫什么名字?” “乔桉。” “这涨铺上您好,这张铺上的铺盖卷是你的吗?”马水清问。 “是的。”乔桉回答,斜眼看了一眼马水清。 马水清一指我说:“那张铺已经是他的了。” 乔桉侧过脸来看看我。从此,那一双眼睛便永远长在了我的记忆里。那是—双又短又窄、眼角还微微下垂的眼睛,闪现在上散落下来的显得过长的头发里。 那目光里含着—种十分陌生的东西,在对你的面孔一照的一刹那间,使你觉得飘过两丝深秋的凉风来,心禁不住为之微微—颤。多少年以后,我才知道那道目光里的东西叫‘怨毒“。 我年记本来就比他们几个小一点,长得更显小。我仿佛从乔桉嘴角轻微的一收之中,听出了他心里的—句话——“—个小屁孩子!” 乔桉根本就不理会马水清他们,转过身,收拾铺去了。 刘汉林和谢百三交叉着双腿,倚在双人床的床架上,冷冷地看着乔桉的后背。 马水清倚在后窗口,掏出小镜子来照着,并对着镜子不住地用下牙去磨上嘴唇,牙齿白生生地闪光。 我倚在门框上,在—片沉默里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们三个,也不时愤怒地去望望那个明目张胆地侵占我床铺的乔桉。 乔桉藐视一切,他爬到铺上,很舒服地倚在床头上,伸开双腿,抓起一本破破烂烂的《烈火金刚》来看,仿佛这个世界里化有他一个人还是一个喘息着的生命。 马水清把小镜子放回口袋里,走过来,突然猛力一扯乔桉的褥子,将乔桉连人带褥子统统扯到了地上。 这大概太出乎乔桉所料了,他跌落到地上之后,愣了很长时间。当他从地上爬起来要去跟马水清纠缠时,我、刘汉林、谢百三,—起跑过来,站在了他的面前。出乎意料,下面的事情变得极为简单:乔桉对我们没有做任何动作,甚至连一句骂人的话都未留下,不声不响地收拾好他的铺盖卷,到另一间宿舍去了,只是临出门时侧过脸来,用了那双“乔桉的眼睛”朝我们“轮”了一眼。 乔桉走后,我就一直觉得他仿佛还在我们的屋子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