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5期

“戏妻”:夫妻关系的一种表达

作者:钟 鸣




  戏曲舞台上经常会出现夫妻分离的场景,且大多发生在丈夫即将外出寻求功名的时候。虽然并非都是主人公自愿的行为,如《琵琶记》里的蔡伯喈就是被父亲给“逼”走的,元杂剧里的秋胡实际上是被官府抓丁强行“带”走的,但大多数还是自己主动。一个年轻男子要辞亲远游,最大的道德障碍是自己走了,谁来尽“孝”,因为“父母在,不远游”。可是如果都在家里尽孝不出来给朝廷做事,那就成了“不忠”,因为“孝”有“大孝”、“小孝”之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孝经》)。所以男人外出仍然是尽孝,而且是尽“大孝”。当然,“小孝”也不能不尽,于是他的妻子责无旁贷。所以,夫妻分离的时候,一不小心两人的临别叮咛就变成了工作交接。按说,妻子代丈夫履行侍养公婆的义务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如果这使做丈夫的有所牵挂,就太不尽人情了。尤其是当留下来的妻子一个个都成为受苦受难的形象时,真不知道那些在台下看戏的姑娘媳妇们以后还敢不敢承担“留守女士”的角色。
  这些“留守女士”既要面对生活的压力,更要经受精神的痛苦。但问题往往不是出在丈夫走了之后,倒是丈夫回家之时。因为这样的“大团圆”里,往往潜藏着一个需要重新建立夫妻间信任关系的危机。有许多戏曲故事是表现这个内容的。“庄周戏妻”就是其中的一个经典。
  在庄周汪洋恣肆的文章中有两个有关自己的段子:一个是庄周梦蝶,另一个就是妻子死后鼓盆而歌。这两件看上去非常奇异的事情自然是改编成戏剧、小说的“绝妙好辞”。目前所见最早的戏曲改编本是元代史九敬先的杂剧《老庄周一枕蝴蝶梦》。讲的是年轻英俊的书生庄周如何在太白金星的点化下,通过和四位仙女的风流艳遇,经历了酒色财气的人生后参悟世事轮转的道理,终于超脱尘俗,重入仙班的故事。所谓“蝴蝶梦”其实就是唐传奇里的“黄粱梦”。从这个剧本中可见,在元人的故事里,庄周的蝴蝶梦和他的妻子还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到了17世纪以后,经过明代人的重新改写,故事的主题就由得道成仙的个人修行变成了夫妻关系中道德问题的评判。那个一直没有出场的庄周之妻,不仅有了自己的姓名,而且成为了这个故事的主角。
  相关史料证明,最迟在晚明,庄周梦蝶已经转型为庄周试妻。(上海市图书馆馆藏的17世纪戏剧稿本和19世纪晚期的佛教宝卷,显示梦蝶故事在晚明已经转型为庄周试妻的故事。参见姜进:《(蝴蝶梦)与中国戏剧中有关性与道德话语的女性重构》)现存两个最早的完本均是17世纪时明人的作品:一篇是小说家冯梦龙在他的《警世通言》里所写的拟话本《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另一篇就是谢弘仪的传奇昆曲剧本《蝴蝶梦》。可以说,冯梦龙的拟话本基本上奠定了后来“庄周戏妻”故事的基本框架:庄周原是一只蝴蝶,转世为人后跟随老子修道,会分身隐形之术。一日,他在云游访道时路上看到一个年轻寡妇在扇新坟,问其缘由,乃是丈夫死前嘱咐待坟土干后方可重嫁他人。庄周于是施展法术助其弄干了坟土。回家后,庄周将此事告诉其妻田氏。田氏闻言,怒斥扇坟寡妇,声明自己决不会如此。不想没几日庄周暴病而亡,田氏悲伤之际,一自称与庄周有师生之约的楚王孙前来拜谒。楚王孙年轻英俊,提出要为老师守丧。居停期间,田氏与其朝夕相处,春心萌动,遂主动约婚,二人一拍即合。新婚之夜,楚王孙突然胸痛欲死,其仆日,只有新鲜人脑可医。此时庄周人殓不过二十余日,正可当药,于是田氏欲劈棺。没想到,棺木破裂时庄周大笑而起,当场幻形楚王孙。田氏知事无可隐,无地自容,悬梁自缢。庄周用劈破的棺木盛敛田氏,鼓盆而歌,为之送葬,华屋陈设付之一炬,后终身不娶。或云:遇老子于函谷关,相随而去。谢弘仪剧本故事的主体大致与此类似,只是在前面加了很长的一个庄周寻道求学的部分,剧本的结局是田氏悔过自新,并在庄周的点化下一同得道升天了。
  由史九敬先到谢弘仪再到冯梦龙,或者说由元代到明清,“蝴蝶梦”故事完成了从道家主题到道德家主题的转变,与元明清思想文化氛围的变化一致。明清商业文化与都市生活的兴起,对于女性性意识的关注,以及主流价值观对妇女更加严厉的道德要求,都在这个奇异的故事里得到了体现。通过明人的改写,原本简单的故事里增添了两个“精彩”的女性形象(田氏与扇坟寡妇),一方面故事更好看了,话题丰富了,人物行为更有戏剧性了;另一方面,这些又都建立在对女性道德极端蔑视,对女性的精神生活极尽挖苦之上。不过这个本来极力附和贞节崇拜的戏,却因为它的情节本身有“煽动”之嫌,而未能讨“道德家们”的好,还是上了清政府“淫戏”的名单,屡遭查禁。
  进入到民国时期,特别是新文化运动以后,这个包含了家庭关系、性爱意识的传统题材却赢得了当时社会的共鸣。19世纪三四十年代,居然出现了一批《蝴蝶梦》《小寡妇扇坟》《庄周试妻》等舞台作品。著名艺人童芷龄演绎的京剧《大劈棺》,可以说是这一时期这一系列作品的代表。这同样也和当时轰轰烈烈的妇女解放运动中强调女性性解放的倾向有关。
  新中国成立初期,轰动一时的《大劈棺》再次成为被禁的剧目。可是一当意识形态控制相对宽松,这个有关女人、性爱与道德主题的故事又被改编成了昆曲、川剧、黄梅戏、汉剧、越剧等地方剧种,数家地方话剧团也以实验话剧的形式进行过演出。不过这个时候被看重的已经是故事本身的结构与人物关系,至于其中强调妇女性道德的主题倒像是故事的“第二张皮”,拿掉也无妨。原剧作者也好,原小说作者也好,他们的想法、立意远不能满足当代改编者们的兴趣与口味。
  从结构上看,在冯梦龙的小说里,庄子的“戏妻”是一个秘密,观众和田氏都不知道楚王孙就是庄周变的,直到结尾真相才揭露出来;而后来新编的庄周戏,庄周在回家之后便想好了要装死以“试”其妻,这一切对观众并不保密。应该说,“保持秘密”的艺术可以反映出小说和戏剧艺术的不同。小寡妇扇坟的事件所引发的庄周思想的变化已经开始引起观众对故事的兴趣,后来的夫妻争辩又进一步扩大了观众的兴趣。此时,庄周“因疑生计”行动的一切路标都已经准备好了。只是在冯梦龙的故事里,那个有关蝴蝶的梦还没有和故事很好地结合在一起,前世今生的说法显得有点游离。更重要的是,从始至终都是庄子在“戏妻”,其妻内心世界的挖掘还仅仅停留在性意识的觉醒上。2001年,上海越剧院制作了一出越剧版的《蝴蝶梦》,做了两个重要的改动。第一就是把做蝴蝶之梦的人由庄周变成了田秀(即田氏),戏一开场就让田氏在一场彩蝶纷飞的梦中等待远游的丈夫归来。这样,蝴蝶之梦不再是《庄子》里那个物我同一的主题,而与一个女人对于青春与幸福生活的渴求紧密联系起来。第二,田氏在守丧期间与楚王孙逐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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