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11期

崖畔上开花

作者:陈幼民




  人类有两种保持记忆的方式:文字和口碑。我国自秦以来,文字主要是官方的记忆,或者说主流话语允许的记忆。而俚语、山歌、谣谚、传说等口碑则不然,它们是民间记忆的反映,故孔子说,文献足,就可以谈论传统。本刊发表过的文化思考类文章,依据文本者多,阐发口碑者少,今新辟《民间记忆》栏目,刊发陈幼民《崖畔上开花》一文,或能使读者感受文化的另一种传承方式。
  编者
  
  我会的那些陕北民歌,大多是在山里跟老乡们学的。说是“学”会的,也不十分准确,因为没人专门为你唱,也没人刻意教你。在高原上人们唱歌,是不用找理由的,只要心里想了,歌就随口而出,不管有没有人听见。
  我们刚到村里时,和老乡还不熟悉,在一起干活,大家都是闷闷的。当我们可以称兄道弟时,我才发现,陕北人的生活中,是根本离不开歌的。在掏地的山坡上,拦羊的崖畔上,赶牲灵的路上,打谷的场上,经常可以听到悠扬的“信天游”。
  陕北多是山地,人们耕作时,不会像平原上的人那样排成水平的一行,而是沿山坡斜着摆上去。有时领头的把式还在沟畔,后边的人已经站到了高高的峁尖。这时领头的突然唱起歌来,一个一个地传过去,站在山头的人,就把歌唱到了天上。劳作的黄土梁,顿时变成了一个歌场,不管是年轻后生,还是白胡子老汉,聪明能干的,还是平日里憨憨不言语的,随着老镢的起落,毫无顾忌地大声唱着。泥土在歌声中一块块地翻开,播下谷种的同时,也播下了歌的种子。
  见天价这样听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发觉自己也都会了,禁不住张开口,随着大家一起吼起来。只有在这一刻,才会觉得自己的精神和肉体真正融入了这片土地,《三十里铺》《蓝花花》《走西口》……一首首的民歌就这样留在了心里,一生都不会忘记。
  最初学会的《走西口》是这样唱道:
  正月里娶过奴,
  二月里走西口。
  提起哥哥走西口,
  小妹妹泪长流。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不丢手,
  有两句知心的话,
  哥哥你记心头。
  
  走路你走大路
  万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人儿多
  拉话解忧愁……
  
  歌曲旋律简单,好听易学,歌词很长,我们能记住的也就是前边的几段。这是一个青年女子对亲人的思念和牵挂,曲调婉转而忧伤,几乎每个陕北的受苦人都会唱,但人们记不清这些歌产生的年代,也不知道它的原创者是谁。
  我不必重复《走西口》的故事,只想说,唱着这些民歌时,我常会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正像《弯弯的月亮》里唱的:“今天的村庄,还唱着古老的歌谣”。心理上的反差使人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被《大海航行靠舵手》送到陕北的我们,就这样一下子进入了“信天游”的世界,耳边听的从“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变成了“手提上羊肉怀里揣上糕,拼上个性命往哥哥家里跑”。仿佛穿越了时空,触摸到久远岁月斑驳的痕迹。也难怪,那时的陕北,既是现代的,又是古代的,村庄的样子,和几十年前没什么区别,除了墙上多了几条“农业学大寨”的标语,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依然如故,正像陕北的方言,还保留着许多的古语,依旧在百姓中间流传。那些古老的民歌,仍活在老乡们嘴边,一张口就跨越了百年:
  红绣鞋金莲子好像两盏灯,蓝花花穿上了扰乱年轻人。
  光棍儿们爱唱:
  乾隆四十年事事不周全,什么人留下我单身汉。
  在祈雨的时候人们唱:
  老龙王,早下咧,早下大雨救万民。
  想起闹红时人们唱:
  骑白马,挎洋枪,三哥哥吃了八路军的粮。
  不经意间,我们在这种特殊的历史条件下,却见到了活着的传统文化,这是一种十分矛盾而又宝贵的经历,和现在那些扛着摄像机满处寻找“原生态”的人不同,我们的生活本身就是原生态。我不知道这种经历对别人来讲有无好处,但对于日后从事艺术工作的我,却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虽然我的专业不是诗歌和音乐,但是这些民歌,却让我更深刻地认识了这块土地和百姓。我觉得,了解一个地区的历史与文化,从民歌人手,是一个捷径。相对于文字史书的记载,陕北的文化,更多的存在于民间的口头流传上,那些古老的歌谣,经过几代人的锤炼和传唱,饱经风霜,加泥带土,耐人寻味,不仅让我知道了过去的人和事,还因它见景生情长于比兴的手法,和凝重凄婉的风格,深刻地影响了我的历史观和审美情趣。现在搬到舞台上的原生态,依然是传媒人选择改造后的结果,离开了它的生存环境,往往变了味道,而我却能从最本源的地方,感受到它的魅力,这也许就是插队生活给予我的最大馈赠吧。
  我之所以醉心于民歌,是因为民歌大都有好听的旋律。和现在的许多歌曲是靠歌词和吉利话来吸引观众不同,我听民歌的时候,往往还没弄懂唱的是什么,就已经被它的旋律迷住了。记得有一次,在一个早春的晌午,我躺在阳坡上歇息,草帽往脸上一扣,任阳光暖暖地照着全身,山风缓缓地吹过来,四野显得格外宁静。就在半梦半醒的时候,我隐隐地听到了歌声。它随着风忽忽悠悠地飘过来,一会儿强,一会儿弱,我睡意顿消,抬眼望去,隐约见对面的屹梁梁上有人在耕地,听不清他在唱什么,只觉得这曲调饱含着忧伤,高亢而凄惶,长长的拖腔在空旷的山野中久久地回旋游荡。我愣愣地听着,心也随着飞了起来,身上暖暖的感觉顿时没有了。三月的高原,到处裸露着灰褐色的干土,崖畔上衰草枯黄,见不到一丝的绿色。在这天地之间,因这歌声,我年轻的心中,第一次体味到了什么叫悲凉。
  民歌的旋律就有这样的魔力,只用几个小节,就能把你带人某种意境,像陕北的《蓝花花》,云南的《小河淌水》,内蒙的《送亲歌》,青海的《下四川》,还有五朵梅给王洛宾唱的《眼泪的花儿》等等。我很难说清楚初听时的感受,只觉得那些旋律超出了你的一切生活感悟和想象,将固有的概念和偏见打得粉碎,能迅速占领心灵的每一个空间,你会张口结舌,被它牵着,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它将草原的悠远,山野的荒凉,离别的痛苦,旅途的孤独,人心的惆怅,都浓缩在小小的音符里边,就像那花儿的泪珠,把人的心都淹了。我曾听过一位陕北的歌手唱《光棍哭妻》,刚开始是唱,后来是哭,最后唱到“孩儿的妈妈呀”时便成了嚎,分不清唱腔和哭腔,歌者直唱得泪流满面,听的人也无不动容。我想这旋律是用心和着血泪唱出来的,若非人苦到了极致,思念和期盼到了极致,情感积聚到了极致,是唱不出这样的歌来的。
  站在荒凉的塬畔,望着层层叠叠群山后面的落日,一种苍凉之感油然而生,这时候,还有什么比“瞭得见村村瞭不见人,泪蛋蛋洒在沙蒿蒿林”更能表达你的心情呢?我曾多次住在陕蒙道上的小旅店中,在昏黄的油灯下,我耳边响起的,是“城头上跑马”的旋律,荒凉的古道,陌生的环境,这歌声,从你的心中一丝一丝地抽出惆怅与孤独,难怪马思聪要把它演变成《思乡曲》的主题。
  寻找记录民歌的旋律,为我的插队生活带来了一种特殊的乐趣,我就像个饥饿的人在搜寻食物一样,不放过传到耳朵里的任何调调,这首刚学会,就盼着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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