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4期

勒庞的粉饰与公民社会的防火墙

作者:吴蕙仪




  2002年的法国总统大选,极右翼的国民阵线候选人勒庞出人意料地淘汰社会党候选人若斯潘闯入第二轮,曾经激起世界舆论一片哗然。虽然在其后的第二轮中,法国的左翼和传统右翼选民同仇敌忾,让希拉克以82%的创纪录高票轻松获胜,为主流政治力量守住了阵地,但这场“政治事故”在一向以民主传统为骄傲的法国人心中,留下的远不止是一场虚惊。从此,勒庞闯入总统大选第二轮的“四·二一”,与两年后法国公投否决欧洲宪法的“五·二九”等日期一起,都上升为约定俗成的专有名词,指涉法国乃至欧洲政坛主流失势,极端声音甚嚣尘上的现象。
  今年又值法国大选,78岁的老勒庞再次宣布参选,并放话要重新上演五年前爆冷的好戏。不过,有了五年前的“一堑”,法国从选民到媒体都长了一智,选战伊始,就紧盯着勒庞的一言一行。本来所谓黑马,就是在不被看好的情况下出人不备脱颖而出。如今在众人瞩目之下,虽然不能指望再度爆冷,但毫无疑问的是,勒庞和他麾下的国民阵线从2002年起就在法国政坛登堂入室。
  撷取勒庞其人生平的一些片断,可能对理解他的政治主张有所助益。
  让-玛丽·勒庞1929年出生于法国布列塔尼地区的莫尔比昂省(Morbihan),父亲是小农场主,兼事渔业。“勒庞”这个姓氏在布列塔尼语里是“脑壳”的意思。布列塔尼是法国农业重镇,也是天主教传统最根深蒂固的地区之一,道德观念相对保守,保王党、拿破仑分子在这里至今都能找到忠实拥趸。勒庞的政治取向也很见“地方特色”:如要求自由渔猎,反对堕胎(他曾说法国堕胎合法化使“历史倒退了一千年”),将同性恋认作是反人性之举。他名字中的“玛丽”是从政后加上的,增加天主教色彩。可资说明的是,法国人在出生登记时的名字通常有四个,日常交流中一般只用第一个或前两个。除了第一个名字必然男女有别,之后的名字表示一种追慕、景仰、怀念(如家族长辈),与性别无关。如法共女候选人、总书记玛丽一乔治·布费(Marie-Geroges Buffet)就是一例。也因为如此,政治人物对名字的主动选择也就有了意识形态意味,勒庞为强调天主教渊源而在名字中加入“玛丽”便是一例。今年社会党的女候选人罗亚尔则正好相反,她原名玛丽一赛格林娜(Marie-S6goléne),基于法国左派的反教会传统,她在从政后去掉了名字中的“玛丽”二字。
  二战期间,勒庞的父亲捕鱼时触水雷遇难,勒庞成为国家抚养的战争孤儿。日后从政,他常常试图以自己的“爱国情操”取信于人,这种少年经历也成了资本:“我是法国双重的儿子”,他强调。
  勒庞很有舌辩的天分,巴黎大学法学院毕业、法国法学学生工会主席,这些都是旁证。印度支那战争期间,勒庞参加过伞兵空降越南;阿尔及利亚战争期间,勒庞参加了一个小图书商人普加德(Poujade)组织的极右党派法兰西兄弟联盟(UFF)。法兰西第四共和国在内忧外患下风雨飘摇,UFF趁势在1956年立法选举中一举夺得五十多个席位,27岁的勒庞赫然在列。今天的勒庞是第五共和国年龄最大的总统候选人,但其每每提起自己曾是第四共和国最年轻的议员,得意之情都溢于言表。
  和一切极端势力一样,UFF只是在非常时期昙花一现,戴高乐控制法国政局后,它很快分崩离析。勒庞1959年退出国会,成为“保卫法属阿尔及利亚”的志愿兵。1962年,他改行发行唱片,录制从蒲鲁东、列宁到希特勒和法国著名纳粹分子埃利奥(Herriot)的各色“革命”领袖讲话。不过UFF奉行的政治路数没有随着“党”这个载体的消失而消亡,这本来也是一切民粹主义政党(无论左右)的共性:煽动缺乏保障、心怀怨气的底层草民,对上把矛头对准强势的“肉食者”精英阶层,对下将更弱势者(如移民)作为替罪羊,自己左右开弓,无罪一身轻。七十年代,勒庞重出江湖,自立山头新组建了国民阵线,三十年来国民阵线的种种表现,让论者时时恍然想起:勒庞是与普加德分子一脉相承的。
  国民阵线曾是一个以“惊世骇俗”为业的丑闻制造厂,早在六十年代,勒庞就冒天下之大不韪,公开宣称自己在阿尔及利亚“曾经对人施用酷刑,因为必须如此。”更著名的例子是1982年勒庞在RTL电视台访谈节目中称“毒气室是二次大战的细节”。法国法律禁止否认犹太人遭到大屠杀的历史,于是勒庞被象征性地罚款一法郎。钱少得可笑,不过终究标明了一条不许越过的红线。但此后十数年,勒庞依然故我,频放厥词,一时有“勒庞一开口,法院就罚款”之说,传为笑谈。这样的政客可能终其一生都只能扮演跳梁小丑的角色,但欧洲如今经济持续低迷,失业率居高不下,加之开放程度提高带来的移民潮,促使数量不少的选票加速流向左右两个极端。极右翼“把法国还给法国人”、“阻止法国伊斯兰化”、“取消欧元,还我法郎”一类口号尤其大有市场。未必有多少人相信一朝“驱逐鞑虏”就能天下太平,这更多是出于对主流政界的失望和否定,是一种“抗议性选票”,更多不是为勒庞叫好,而是在对精英政治说不。抗议性选票聚沙成塔,于是有了“四·二一”的政治地震。
  五年过去,勒庞今又卷土重来,今年的种种民意调查均显示,15%上下的选民“有意”投票支持勒庞。反观2002年大选前的民调结果,勒庞只有6%的预计支持率。我们是否因此有必要担心法国的进一步右转?
  应该说,民调中勒庞预计支持率的大幅度上升,更多说明的是五年以来,国民阵线正在逐渐被整合收编,纳入法国的政治光谱。支持一个被目之为纳粹余孽的党派,这在很多人眼中曾经是羞于启齿的事情。涉及极端党派时,公开的民调和匿名的投票之间,常有巨大的落差。(所以,民意调查机构公布对投票意愿的统计结果时,都要为国民阵线额外加上大约2%。)今年民调显示的15%,相当接近2002年勒庞实际获得的选票:第一轮16%,第二轮17%,这也大致是勒庞选票的上限。国民阵线的支持者不再在黑暗中静静摩拳擦掌,而开始走到阳光下公开宣扬政治观点,这应当有利于对极端思潮的防范与疏浚。有论者从中看到种族主义的“常态化”,惊呼“狼来了”,但反过来,常态世界的阳光也在潜移默化中为发酵于黑暗的极端思潮“消毒”。
  以极右翼最有代表性的排外言论为例。勒庞已经闭口再不为纳粹翻案(匪夷所思的是,如今法国的犹太选民中,勒庞支持者竟不在少数,他们看中的是勒庞对北非阿拉伯移民的敌意);针对“种族主义”的指责,勒庞曾经竭力强调自己只是在捍卫“民族纯洁性”:“我爱阿尔及利亚人,但他们应当回到阿尔及利亚去”;近期在移民问题上,勒庞的论调又悄然发生了改变:从高呼“零移民”(immigra-tion zero)到强调“同化”(assimilation),乃至“多元法国”这个词也开始见诸他的言论。去年九月勒庞在瓦尔密(大革命中法国击败反法同盟的转折性战役发生地)做过这么一个演讲:外国裔法国人,请你们支持我们的行动,因为我们这个美丽的法国曾经多么成功地同化了你们……只要你们诚实工作,遵守法国的法律,我们就欢迎你们投入我们的民族熔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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