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12期

《中国的吉普赛人:慈城堕民田野调查》写作札记

作者:王 静




  《中国的吉普赛人:慈城堕民田野调查》由宁波出版社出版面世后,收到一些读者、学者的交流电函,尤其是《文汇读书周报》刊发书讯后,在沪的慈城人、学者朋友有的表示祝贺并提供素材,有的询问我的创作缘起,有的赞之尽了一份时代的责任。这里将此书的采写初衷,调查发现和研究思考,做一交待,以就教于方家。
  
  一、写作的初衷
  
  自元明以来,江苏、浙江等地尤其是浙东的宁绍平原,生活着一群被称作堕民的特殊“贱民”。他们在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交际等方面饱受歧视和欺凌,其社会地位极其低下,处于士农工商四民之外,不准读书考官,不许经商买卖,不许做工,不许种田,不准与平民婚配,甚至不许高声说话,街中走路。为了生存,他们从事的是抬轿、剃头、在红白喜事上服侍他人等职业。本来他们的来历因各种典籍记载不一而扑朔迷离,后由于他们因政治压迫、经济盘剥和社会歧视的三重欺凌而造成的内心自卑,以致六百年间,世俗观念将从事抬轿、剃头、在红白喜事上服侍他人等职业的人视为“堕民”。
  数百年来,世俗偏见的摧残和内心自卑的煎熬使堕民成了一个神秘的人群。我体验到堕民的神秘还得追溯到童年时代。我五六岁时,随外婆去乡下喝喜酒。宴席上,新娘的身后跟着一个被称作送娘子的妇人,她是人们取笑的对象。送娘子一出现,男人们就很开心兴奋,几个胆大的男人拿起酒杯,吐着酒气,走近她,先劝酒,后灌酒。而灌酒也只是假动作,无非是趁酒杯靠近之机,用手背碰一下她的脸颊……霎时,满堂的狂笑,婆娘们也跟着开怀大笑。而送娘子不恼不怒,仍笑嘻嘻地替新娘张罗着……送娘子的形象、人们对她的取笑和戏弄都显得很蹊跷。我便问外婆:送娘子是什么人?外婆不但没回答我,还怪我人小闲话多(宁波方言,意为多嘴)。当时,我不知送娘子是堕民,只觉得奇怪与神秘,而且这奇怪与神秘像一颗种子埋进了我的心田。后来,我读到鲁迅有关堕民的文章,才知道送娘子是堕民,但那时并没有深入思考。1998年在采访慈城的碑坊文化时,我听说了阿嫂一词。慈城人称呼的“阿嫂”就是送娘子,也是鲁迅笔下的堕民。此刻童年的那颗神秘种子开始发芽,什么是堕民?我想了解。
  我走进了江南第一古县城——慈城的天门下。天门下其实称东门村,但老慈城人却喜欢“天门下”这个叫法。天门下的外貌与其它乡村没什么两样,那儿的村民与其他地方的村民似乎也没什么两样,但一旦走进天门下,细细地观察,再与上了年纪的老人一交谈,我就发现村民不像其他的慈城人那样会夸耀他们的过去,他们的历史。一些老人有一种异样的眼光,善良、自卑、小心谨慎,有时甚至因无奈而显得凶狠,这是为什么?
  慈城,有着七千年的文明史,二千五百年的建城史,二千二百年的建县史,一千二百年的县城史。慈城还是中国历史文化名镇,悠悠数百年,素有“学风鼎盛、进士盈城”之称。我因做慈城传统文化研究结识了不少的慈城朋友,但当我采访堕民请他们当向导时,他们却不约而同借故推辞。这又是为什么呢?
  堕民集中分布在浙江的宁绍两府,故而浙东堕民在历史上有一定影响,清朝以来的许多地方文献和有关古籍都有提及,但他们的地位极其低下,历史文献的记载一是量少,二是轻疏,几乎都以轻蔑的文字来记述堕民。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鲁迅先生与唐弢先生就此作了专题评论。今天浙东的堕民早已消失,因为彻底取消了堕籍,也不存在四民与堕民或者堕民后裔间的歧视了。作为浙东堕民的一分子——慈城堕民,虽然仍聚居在天门下,但他们只有居民与农民两种身份。农民均已参加“农保”和新型合作医疗保险;居民中生活困难的享受最低生活保障。这样的保障是一视同仁的。但不知为什么天门下的村民起初不愿接纳我,慈城朋友也不愿做向导……这些就是拙作《慈城堕民田野调查》的缘起。
  堕民是个古老而陌生的课题。古老是因为时间跨度至少六百余年;陌生的原因至少有两个,其一是典籍记载极少,由于堕民地位低下,历史上对这一阶层从无系统的记载,更无研究,以至它的产生、沿革,堕民的组织体系、生活习俗都是历史之谜。其二是我初作田野调查时,因缺少向导指引,只好从随机的访问开始。调查没有设计固定对象和路线,碰上一个采访一个,不过采访对象倒不少,至少有百余人。当从无目的的访问结果中理出基本轮廓后,我回到案头,边整理笔记、边对照现存历史文献进行梳理排比,研究取舍,终于2003年秋天写成了“慈城堕民调查报告”。我又离开案头再回到田野,开始了有目的访问和专题性调查访问,访问对象有原来采访过的,也有新发现的。采访对象为两类,一为不同性别、不同职业、不同学历和不同出生年代的堕民和堕民后裔(前者从事过堕民的职业,后者是前者的子孙,没有从事过堕民的职业);二为了解堕民的人群。采访路线首先是东门村的堕民和堕民后裔;其次是慈城周边乡村;再扩大到宁波的乡村,最后是绍兴的三埭街。采访形式有个别访问、座谈会等。这样前后历时七年,足迹遍及宁波城北的百余个行政村和绍兴三埭街。
  
  二、调查的发现
  
  堕民主要分布于上海、江苏、浙江等地,其中浙东的宁绍平原、江苏的常熟、昭文二县最为集中。二十世纪的中国大地,历经了翻天覆地的巨变。堕民居住地——堕民村几近消失,比如在绍兴,中国堕民集居人数最多的三埭街已改造成唐皇苑,而慈城却保留着比较完整的一个“堕民村”,它是我作本田野调查的基础,即上面提到的天门下。天门下位于千年古城——慈城的边缘,生活在这里的堕民既受着小城特有的慈孝文化、科举文化、儒学文化的影响,又长期受着在这些文化熏陶下的四民(士、农、工、商)的压迫和歧视,从而形成了独特的慈城堕民文化,因而我最初的打算是写一篇有关慈城堕民的调查报告。
  随着调查的深入,我发现浙东堕民因乡风民俗的不同而各异,尤其是在职业行当、宗族形态等方面。经宁波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周静书先生指导,我改变了原来的写作提纲,将慈城堕民置于浙东堕民的大背景下思考。我的视角因思路拓宽而发生了变化,这一变化带来了意外的收获。
  发现祖堂(祠堂):堕民有家没有族,也就更说不上家族的宗法制度。他们形如同宗,却不同姓;有的同姓却不亲。也许正因如此,《绍兴市志》《绍兴鲁迅研究》《鄞县志》大量有关堕民研究资料记载,浙东堕民聚居地,或者说堕民村没有祠堂,也没有族规之类的宗族形态。而慈城堕民的生活形态虽也是以各自的家庭为单位,依靠一家一户的脚埭(意指“堕民”的活动范围)生存,但有的堕民家庭,为了祭祀祖宗,自创了祖堂。慈城堕民的祖堂虽然和居室没有两样,但说明堕民们渴望四民那样的宗族制度。民国年间,慈城出现了堕民祠堂,这是浙东堕民建造的第一座祠堂。是由慈城虹星村的郑姓堕民建于民国二十年初,他因开酿酒作坊赚钱致富,为聚居在一起的堕民做了这件好事。祠堂虽然比相邻四民的祠堂简易,低矮,但郑家子孙一直记着此事,众口相传。
  堕民祠堂与四民的祠堂有两点不同:一是称谓不同,堕民一般不敢称其祠堂为祠堂,大多称为祖堂。二是女堕民可以自由进出自己的祠堂(或者祖堂)。而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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