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11期

从梁祝传说的结尾看民间故事的生长机制

作者:施爱东




  4.梁祝化为双飞物,在另一世界得到永生。比如说梁祝化成一条白蛇和一条青蛇,“双双腾空驾雾飞去”,或者说,“两只鸳鸯鸟从里面飞出”、“只见得一双白蝴蝶飞出”等。
  限于篇幅,我们只选择关于“尸解”的故事来讨论。采用这种讲法的故事有4则:
  其中一则故事认为,主人公的灵魂已经飞升了,石头只是坟墓中的遗留物。故事把尸解与化蝶的情节拧在一起,并且说明“这时才知道那一双白蝴蝶,就是它俩的化身。”梁祝化成蝴蝶跑了,两块青石板就变成了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无须进一步交待,故事就此结束。
  另有三个故事认为石头本身就是梁祝的化身,那么,对于作为梁祝化身的石头的命运,故事就必须有所交待。
  首先,马某一定会想办法分开这两块石头。而石头(代表梁祝)被“分开”又产生了新的事件,一定要增补一个有关“结合”的情节才能消解。因此,有两则故事说,那两块石头最后变成了两棵树(或竹子),根连根,桠对桠(或缠在一起)。流传于福建漳平的一则故事则说:两块石头分别变成了杉和竹,人们把杉做成木板、把竹做成篾,用篾来箍板制桶,这样,它们又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了。
  至此我们可以看到,故事是可以不断生长的,只要有问题,就一定会催生新的情节来解决这些问题,不同的故事讲述人所选择的解决方案则千差万别。
  为了更直观地理解故事的无序生长,我们还可以通过列表来说明。
  我们选择一个样本较少的类别:祝英台投墓之后,有一类故事说,马某跟着跳进了坟墓,或通过自杀追至阴曹地府,向阎罗王告状,跟梁山伯“打阴司”。这类样本只有6篇,但已经表现出了明显不同的情节走向:
  
  表中我们可以看到,在每一则故事的最后,梁祝总是“白头偕老”、“荣华富贵”、“回归天界”,得以“大团圆”;而马某或者是“化身另物(多为丑陋事物)”、或者是“还魂另娶”(多强调娶丑女)。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反面人物得到恶报,所有问题得到解决。
  
  四、情节的“最优化”与“模式化”
  
  那么,在各种各样的说法中,是否存在一些占主导地位的说法呢?
  我们知道,每一个讲述者的每一次讲述,都是一次创造性的发挥,都生产了一个独立的文本(异文)。但是,并不是每一种异文都具有传播的价值。与自然界的生存竞争一样,在故事的传播过程中,适合于大众传播的情节被选择性地保留了,不适合大众传播的情节则被淘汰或被改造了。自然选择的理念不仅适用于生物学与自然科学,同样适用于许多社会、文化领域,包括故事学。
  一方面,我们强调情节的生长是随机的、无序的,另一方面,在对梁祝传说的考察中,我们发现几乎所有异文的结局都出现了“大团圆”倾向。通过对样本的统计分析就可以看出,无论最终梁祝是化生、还魂、尸解、转世,还是魂归天国,总是以“团圆”这一理念作为旨归。
  假定我们讨论的起点是“英台投墓”,而终点必须指向“团圆”,那么,问题就突然变得有趣起来。我们可以把问题抽象为:由一个共同的起点,经由不同的路径,要到达一个共同的终点,在这些路径中,谁会是最优选择?
  这显然是一个“最优化问题”。根据最优化原理,我们可以把多阶段决策问题的求解当作一次连续的逆推过程。在我们的讨论中,即由“团圆”这一终点,一步步向前逆推到“英台投墓”这一起点。
  第一步,以梁祝的存在状态而论,他们“团圆”的途径只可能有三种。
  1.灵魂团圆
  2.肉身团圆
  3.化身团圆
  我们找不出第四种状态。我们的目的,就是要穷尽所有的可能性对其进行讨论。
  第二步,在上述三种状态中,还可以各自配套出最优的情节。
  1.灵魂团圆在民众的想象世界中,只能存在于两种空间:或者在天国,或者在阴间。
  阴间常与地狱产生联想,就民众的感情意愿来说,让梁祝留在阴间显然是难以接受的,不能成为最优选择。所以,几乎所有讲灵魂团圆的故事,都把团圆地点选在天界。
  2.肉身团圆从逻辑上说只有两种可能:或者死后还魂于肉身,或者本来就是“假死”。
  关于假死,只有浙江宁波的一则故事,讲述祝英台的三阿哥为梁祝二人策划假装投墓,继而掩护他们私奔。策划假死需要众人进行许多前期准备工作,还需要打雷闪电等天气状况相配合,而且从逻辑上说,既然决定私奔,早就可以走人,无须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所以,假死说不会成为最优选择。从文本统计来看,肉身团圆明显以还魂说为主。
  3.在化身团圆中,关于梁祝化为什么,各地讲法非常多,计有蝴蝶、彩虹、鸳鸯、并蒂莲、蝙蝠、两条蛇、两块石头、两棵树、竹子和树、映山红、蚕、蛾等等。从形象上来说,化身为蝴蝶、彩虹、鸳鸯、并蒂莲显然比化身为其他东西等更具有美好的象征意义,因而出现的概率理应大些。但是,鸳鸯和并蒂莲并不是各地的常见物,许多人从来就没见过这些东西,不够直观形象,因而在传播过程中,很容易被置换为人们更熟悉的事物。从统计数据来看,蝴蝶说与彩虹说的出现频率是最高的。其中化蝶说出现在《搜神记》的韩凭妻子化蝶故事之后,极富传奇色彩,广得文人传播,因而成了诸多化身物中的最优选择。
  综上分析,关于梁祝团圆的三种状态可以进一步具体为:
  1.主人公魂归天界
  2.主人公还魂
  3.主人公化蝶
  第三步,在上述三种优化策略的基础上,还可以再进一步分析。
  1.梁祝魂归天界之后,所有问题均得到解决,两人幸福美满,无须增补新的情节。也有说他们魂归天界后,又下凡创业的,但这已经是另一个故事了。
  2.还魂说在叙事策略上与魂归天界说基本相同,故事欲短,可以就此打住,以一句“后来他们过上了幸福生活”而结束;故事欲长,也可以从此开始一个全新的叙事,比如接上一段梁山伯赶考夺魁,祝英台寻夫得团圆之类的情节。因为还魂之后,原有的矛盾都已经消解,生活进入了另一种状态,只能重新展开叙事,这与魂归天界再下凡一样,不能成为最优选择。
  3.在化蝶说中,我们很难想象,两只蝴蝶间的爱情故事将如何得以展开,故事至此就该结束了。
  故事情节若要进一步生长,就一定要有问题(矛盾)存在。因此,我们只能从矛盾的对立面,也就是马某身上着手,因为马某可以在祝英台投墓之后有所作为。
  又因为马某作为恶人不可能升天,所以,马某与梁祝的冲突只能在地面(人间),以及地府(阴间)两个场所展开。
  如果要在阴间滋生新的情节,就必须预先设置问题和冲突,这样的设置似乎只有一种方案:让马某也追入阴间,继续展开夺妻斗争。
  斗争形式可以是强行争夺,也可以通过打阴司来解决。又因为主人公必须圆满地升天或还魂,能满足主人公这一要求的只有阎罗,所以,矛盾最终一定要由阎罗王出面解决。也就是说,打阴司是不可缺少的一环。
  马某在地面上的行为,只能是掘墓。掘墓制造了新的问题,但从结果来看,反面角色的任何行为,在民间叙事中都只能以失败而告终。
  综上分析,梁祝传说的最优结尾方式可以进一步具体到如下四种:
  1.主人公直接魂归天界,结束。
  2.主人公直接化为蝴蝶,结束。
  3.梁山伯在阴间与马某展开夺妻斗争,并在阎罗王跟前打赢官司,胜利后与祝英台魂归天界。
  4.主人公直接化为蝴蝶,马某掘墓失败。
  推算进行到这里,其实很大程度上已经与本文第二部分对接了。从现有的一百零二个故事文本来看,正是这四种结尾方式最为流行。以上四种情节都有可能成为候选的最优选择。具体哪一种会成为占据首要地位的流行情节,还有赖于各种偶然因素的作用,比如地理、历史、文化、体裁、偶然事件等等。正如自然界的物竞天择也受到地理、气候等外在因子的巨大影响一样。
  从故事的生长过程中,我们看到了混乱和无序。原始的故事情节总是会有很多没能回答的问题,每一个问题都会增补不同的新情节,这种增补可能出于逻辑的要求,也可能出于情感的目的,它们可以朝向所有的可能方向。
  不同方向的、互不相融的新情节之间产生了生存竞争,更受欢迎的情节能够得到更为广泛的传播,更容易成为流行的叙事。有趣的是,如果我们直接考察每一个故事的最终结局,就会发现它们都指向了同一个目标——“大团圆”。
  另外,通过对梁祝传说的统计分析,我们发现,无论异文间如何干差万别,但几乎所有异文都有一些共同的“节点”。这些节点是保证该故事被认定为“梁祝传说”的基本要素,如“曾经同学”、“死后同冢”、“大团圆”等。
  我们知道,从一个固定的起点,指向一个固定的终点,无论中间的路径有多少,总会有一些最优、最合理的捷径,而且,这些捷径几乎可说是固定的、先验的。于是,在相邻两个节点之间,也一定存在最优的情节,这些情节也是相对固定、近乎先验的。
  如果节点是固定的,相邻节点间的最优情节也是相对固定的,那么,整个故事的情节结构也必然是相对固定的、近乎先验的。这就是民间故事“最本质的属性”——“趋于模式化”。
  民间文学不是历史,没有固定居所,它是民众生活逻辑与情感艺术的口头表现,是一种模式化的艺术形式,因而不是某集团或某地区独享的文化形式。对于民间文学的任何形式的垄断都是可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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