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4期

重温绝唱

作者:顾 农




  1923年6月,鲁迅、周作人合作完成的译本《现代日本小说集》(署“周作人编译”)作为“世界丛书”之一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而到下一个月,周氏兄弟因家事闹翻,从此不再来往,更谈不到合作从事译著。广陵散从此绝矣。
  该书早已绝版,只是其中鲁迅翻译的部分因为收进了20卷本《鲁迅全集》和《鲁迅译文集》,比较容易看到,而占全书大半的周作人的译文却颇不易人手,于是全书的丰采也就难得一睹了。这一偏枯的情况近年来有了两度重大的改观:先是2005年1月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推出新一辑“苦雨斋译丛”,该辑凡四种二册,其中的一册里就有《现代日本小说集》中周作人翻译的那十九篇,以及该集的序和附录;有了这本书,再加上鲁迅译的那些篇什,原书的全局总算可以凑齐了。当时曾取读一过,深感快慰。周作人译文的水平不在鲁迅之下。止庵先生在该辑“苦雨斋译丛”的总序中说:《现代日本小说集》“系周氏兄弟合译,反映了他们共同的文学理念。有如此前《鲁迅全集》和《鲁迅译文集》只收录鲁迅所译本部分一样,现在《苦雨斋译丛》亦只收录周作人所译部分,然此皆囿于体例之举,读者仍以一并读之为宜。”这话说得极好,道理当然是如此,但原来好好的一本书分居两处,读起来总是不那么方便。令人特别高兴的是到2006年1月,新星出版社悄然推出“周氏兄弟合译文集”凡四种,《现代日本小说集》列于其末。新书到手之后,十分高兴地通读了一遍。周氏兄弟的这些译文,离则两伤,合则双美——它们在新书中得以团聚非常令人欣慰,江淹《别赋》说得好,“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周氏弟兄都曾留学日本多年,非常注意翻译介绍外国文学,只不过当年的热点只在于“求自由的国家的作品”,亦即东欧和俄国的文学;日本文学并未列入翻译工作的日程。周作人后来介绍说:“鲁迅的文学主张是为人生的艺术,虽然这也就是世界文学的趋向,但十九世纪下半欧洲盛行自然主义,过分强调人性,与人民和国家反而脱了节,只有俄国的现实主义的文学里,具有革命与爱国的精神,为鲁迅所最佩服。他便竭力收罗俄国文学的德文译本,又进一步去找别的求自由国家的作品,如匈牙利、芬兰、波兰、波希米亚(捷克)、塞尔维亚与克洛谛亚(南斯拉夫)、保加利亚等。这些在那时都是弱小民族,大都还被帝国主义的大国所兼并,他们的著作英文很少翻译,只有德文译本还可得到,这时鲁迅的德文便大有用处了”(《鲁迅的国学与西学》)。周作人的态度与乃兄完全一致,所以当时他们都没有动手来翻译日本的文学作品,1909年出版的《域外小说集》当中就未收一篇日本作品。
  但是既然在日本留学,关心日本文学亦属理之必然,事实上他们都读过大量的作品,从而成为“五四”以后他们成批翻译日本文学的一大因缘。
  周作人说:“我们在明治四十年前后留学东京的人,对于明治时代的文学大抵特别感到一种亲近与怀念……三十年的时光匆匆的过去,大正昭和时代相继兴起,各自有其光华,不能相掩盖,而在我们自己却总觉得少年时代所接触的最可留恋,有些连杂志也仿佛那时看见的最好,这虽然未免有点近于笃旧,但也是人情之常吧”(《苦茶随笔·与谢野先生纪念》)。后来他又回忆说:
  我于前清光绪丙午即明治三十九年到东京,那时夏目漱石已经发表了《哥儿》,继续写着《我是猫》,不久辞去大学教授,入《朝日新闻》社,开始揭载小说《虞美人草》。我与先兄住在本乡汤岛的下宿内,看他陆续买了单行本《我是猫》的上册,《漾虚集》及《鹑笼》等书来,平常所看的是所谓学生报的《读卖新闻》,这时也改订了《朝日》,天天读《虞美人草》,还切拔(按即抽取之意)了卷起留着。后来《虞美人草》印成单行本,我才一读,可是我所喜欢的还是《我是猫》与《哥儿》,《三四郎》,《门》,以及《草枕》四篇中的小品……此外还有铃木三重吉与长冢节,铃木的《千鸟》与长冢的《太十和他的狗》等都在《保登登歧须》发表,而其长篇《小鸟的窠与土》又都登载在《朝日》上面。我只译过铃木的几篇《金鱼》等小篇,长冢的可惜未及着手。这些人都与夏目有关的,这里便连带的说及。
  夏目以外我所佩服的文人还有森鸥外。与他有关系的杂志是《昴》,后来有《三田文学》。森氏著作甚多,我所喜欢的也只是他的短篇,收在《分身与走马灯》,《涓滴》,《高濑舟》,以及《山房札记》各集中……(《立春以前·明治文学之追忆》)
  在明治文学之后,他们注意的重点是白桦派。周作人于1918年发表著名的文学史论文《日本近三十年来小说之发达》(后收入《艺术与生活》),其中指出说,日本的新主观主义派分作两种,其一是享乐主义,以永井荷风与谷崎润一郎为代表;另一派则是理想主义,以武者小路实笃为代表,后者的阵地就是著名的《白桦》:“明治四十二年,武者小路实笃等一群青年文士,发刊杂志《白桦》,提倡这派新文学,到大正三四年时(1912—1913),势力渐盛,如今白桦派几乎成了文坛的中心。武者小路以外,有长与善郎、里见谆、志贺直哉等,也都有名。”周作人对这一派大有兴趣,后来更与武者小路实笃的“新村运动”建立了密切的联系。
  鲁迅晚年则回忆说,他在日本留学时最爱看的作家,是俄国的果戈里和波兰的显克微支,“日本的,则是夏目漱石和森鸥外”;但致力翻译的则是“被压迫的民族中的作者的作品”(《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白桦派兴起以后,鲁迅亦复高度重视,五四时期他翻译了武者小路实笃的剧本《一个青年的梦》以及他的若干小说,又译有岛武郎,他还专门在《新青年》上写过一则随感录,大段地引用有岛武郎的文章,并且指出:“有岛氏是白桦派,是一个觉醒的,所以有这等话,但里面也免不了带些眷恋凄怆的气息”(《热风·“与幼者”》)。但鲁迅对“新村运动”却没有什么兴趣。
  周氏兄弟的这些回忆和论述有高度一致之处,由此可以解释《域外小说集》,也可以解释《现代日本小说集》。
  《现代日本小说集》共收十五位作家的短篇小说三十篇,其中鲁迅的译文凡六人十一篇:夏目漱石《挂幅》、《克莱喀先生》,森鸥外《游戏》、《沉默之塔》,有岛武郎《与幼小者》、《阿末的死》,江口涣《峡谷的夜》,菊池宽《三浦右卫门的最后》、《复仇的话》,芥川龙之介《鼻子》、《罗生门》。这里既有明治文学的重镇夏目漱石与森鸥外,也有后起的白桦派作家有岛武郎、新思潮派的菊池宽和芥川龙之介;而周作人翻译的那九人十九篇,其作者除了年辈比较高一点的国木田独步和铃木三重吉以外,多为白桦派的作家:武者小路实笃、长与善郎、志贺直哉,还有更后起的富于诗人气质的千家元麿、佐藤春夫以及江马修、加藤武雄等人。
  周作人翻译的小说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故事和人物形象都不怎么突出,更引人注目的是文章的情调和笔墨。他曾经有这样的自白:“老实说,我是不大爱小说的,或者因为是不懂所以不爱,也未可知。我读小说大抵是当作文章去看,所以有些不大像小说的随笔风的小说,我倒颇觉得有意思”(《立春以前·明治文学之追忆》)。《现代日本小说集》中他翻译的那些小说大抵是所谓“不大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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