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3期

关于金岳霖的七个话题

作者:散 木




  长沙(祖籍浙江诸暨)金岳霖先生,是一个我们“说不尽”的话题。《书屋》2004年第8期有一篇文章,描摹金岳霖,以“笃实、软弱、真纯”六字,庶几近之。
  龙荪先生(金岳霖字龙荪)也是一个独特的人物。他受过系统西学训练(中学在长沙雅礼学校,大学在清华学堂,以及留学美国连续获得学士、硕士、博士的学位),在气质上却可以与辜鸿铭或刘文典相比。金岳霖没有他们身上的颓废气,也没有他们与生俱来的那种傲岸。有的是那种许多中国知识分子身上的气质,大概就是所谓“软弱”吧。他们身上某种本真的东西,或者就是“笃实”、“真纯”等的精神,在一个恶浊的环境中,是被人所轻亵的,所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金岳霖的专攻,今天非专业的人是很少有兴趣了(曾经有人说:金岳霖的学问,“思想过于周密,理论过于深邃,文字过于谨严,不善于运用符号的人不能了解其学说思想,而善于运用符号的人既不多,故了解金先生的学说思想的人甚寥寥。”见郭湛波《近五十年中国思想史》),人们对他最感兴趣的,是他的那些趣闻和逸事。其中写得最好的,莫过于汪曾祺的笔记小说《金岳霖》,说的是“西南联大”时的金岳霖。当年汪曾祺写完这段文字,意犹未尽,说:“联大的许多教授都应该有人好好地写一写”。可惜,我们没有看到更多如《金岳霖》这样的文字。后来有一本《金岳霖的回忆与回忆金岳霖》,其中金岳霖自己的回忆弥足珍贵,这是因为金岳霖一向吝啬于感性文字的写作,回忆之类的文字更是罕有。他曾说:“我认为我的工作限于抽象的理论方面,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没有什么可忆的。”所以这样的文字是凤毛麟角。比如《解放后让我坐办公室办公,可坐了整个上午而“公”不来》《我同毛主席一共吃过四次饭》(其间,毛泽东曾热情地向同席的程潜、章士钊介绍说:这是中共党员金岳霖。后来章士钊热读金岳霖的批判和自我批判的文章,并将体会告知毛泽东,毛泽东欣然致信:“读金著而增感,欲翻然而变计,垂老之年,有此心境,敬为公贺。”)等,读来都让人忍俊不禁,也堪称是知识分子进入新社会之后的“新世说”。又比如他的一些“真知出于实践” (对“老九”的自惭形秽)的认识:“如果我是一个知识分子的话,我这个知识分子确实不能办事”;再如对“官本位”的行政全能主义的现身说法:他曾自忖是一级研究员,“当然是高级干部”,且“无论如何我认为我是高级干部”,“可是,一次在首都医院住院,他们把我安排在一间前后都是玻璃透亮的大房间。我是怕光的,带眼罩子带了几十年的人住在那样一间房子真是苦事。要单间房,首都医院不能照办,据说是因为我不是高级干部”;等等。可惜他这样的文字太少,要想知道他更多的故事,就只好借助于他的那些趣闻逸事了。
  金岳霖的故事,有七个话题可以概括:
  
  一、哲学家的金岳霖
  
  作为学者,金岳霖首先是一个非常到位的哲学家。至于什么是哲学?恐怕会有许多解释。比如现在的中学生到“高二”要按兴趣分班了,理科还是文科?“这是一个问题”。我的孩子班里的同学说:文科,危乎哉。为什么?如哲学,大概就是每天仰望上苍发问:TO BE OR NOT TO BE之类,于是鲜有问津者。从前金岳霖创办清华哲学系,目的是培养哲学家,因此又创建了“清华学派”(即所谓“新实在论”学派),在金岳霖生活的时代,他对他自己和哲学的理解是:“世界上似乎有很多的哲学动物,我自己就是一个,就是把他们放在监牢里做苦工,他们脑子里仍然是满脑的哲学问题,对于这样的人,哲学是非常有用的。”原来他认为哲学非常有用,且“中国哲学家都是不同程度的苏格拉底,道德、政治、反思的思想、知识都统一于一个哲学家之身,他的哲学需要他生活于其中,他自己以身载道。”这简直有圣人气象了,从前的哲学家原来是这个样子的!他的学问和他的生活不是相隔的,《论道》(有论者谓其为中国现代哲学系统最完备且最富于创造性的本体论著作)和《知识论》(也是中国现代哲学完整体系的知识论的开山之著)就是金岳霖的“载道”之作,也是他生活的全部。
  
  二、逻辑学家的金岳霖
  
  哲学家的金岳霖曾建构了一套完整的哲学架构来承载他的哲学思想,他又是一个逻辑学家。许多人是不自觉地运用逻辑,金岳霖却是自觉讲逻辑。他少年时听到“金钱如粪土”、“朋友值千金”,马上就感到有逻辑的问题,因为它们可推导出“朋友如粪土”的结论。又如张荫麟先生曾引“淳于髡大仙近著《女林广记》里有这样的一段:昔有初为节妇,后堕青楼者,榜其寓曰:节妇某待媾所。有逻辑家过而见之曰,是自相矛盾之一例也。既为节妇则不待媾,既待媾矣,则非节妇。语于主人,请改题焉。主人有难色。问之,曰:书出名家手笔,大光门庭,且徕顾客,而此名家,润例甚昂,十金一字,难继请也。逻辑家沉吟久之,忽有所悟,问主人曰:无己,能更奉十金请添一字否?主人勉答能之。逻辑家曰:于节妇上添一‘故’字可矣。”(《戴东原乩语选录—六》)文中的逻辑家,就是金岳霖。还有一个例子,是金岳霖在西南联大讲逻辑学,有一学生名叫林国达,非常喜欢提问题,而且问题总是刁钻怪异。一日,林国达提出一个古怪问题,金先生稍思之后反诘道:“请问‘林国达垂直于黑板’是何义?”林大窘,缄口不能答。后来林不幸溺水而亡,金先生闻之愀然不乐,喟然叹曰:“斯人云亡,学之不幸。”这些学术琐谈都含有学术以外的情趣。后来金岳霖有《逻辑》和《形式逻辑》。逻辑学家金岳霖的故事,最为人所心仪的,是解放后有一次艾思奇到北大演讲批判形式逻辑,说那是伪科学,讲完之后金先生带头鼓掌。当时艾思奇正想用逻辑分析金先生的举动,不想金先生接着说:“艾先生讲得好,因为他的话句句都符合形式逻辑”。由此可见,逻辑、哲学等等,早已化人他生命中。然而,逻辑、哲学,也有它们的禁区和边界。比如说哲学的元问题是语言问题,而语言的发生以及它的“模糊性”等等就很难用逻辑去澄清。金岳霖曾说:“意义愈清楚,情感的寄托愈贫乏,情感的寄托愈丰富,意义愈不清楚。”正是此意。在西南联大,有一回学生请他讲小说与哲学的关系,讲到最后,结论却是“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于是有人问:《红楼梦》呢?金先生说:“红楼梦里的哲学不是哲学。”
  
  三、金岳霖和林徽因
  
  金岳霖最具传奇性的故事,是他的终身不娶以及他终生不娶的原因(即他“明恋”林徽因。“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这是1955年4月2日林徽因追悼会上引人瞩目的一副金岳霖、邓以蛰联名题写的挽联。据说此后金岳霖经常还探访林徽因的墓地),很多人是因此才知道他的,或许也因此疑惑,因为人们常常习惯以自己的生活态度来评判他人。其实,大凡徜徉在理念空间的哲人,很少会被尘世的欲望所缠绕,如很多大哲终其一生都没有结过婚。
  金岳霖和林徽因柏拉图式恋爱的传闻极广,也非常感人。据说:林徽因去世后某一年,金岳霖突然把所有老朋友请到北京饭店一起吃饭,饭吃到一半,他站起来说:今天是徽因的生日。有一次编纂林徽因诗文集告竣,请金岳霖为之写篇文章,金岳霖却一字一顿地说:“我所有的话,都应同她自己说,我不能说。我没有机会同她自己说的话,我不愿意说,也不愿意有这种话。”“极赞欲何词”,这是爱到深处的表达,几近大音希声。民国才子佳人的故事,如才子的徐志摩、郁达夫、徐悲鸿等,佳人的陆小曼、王映霞、蒋碧薇等,其中兼具才女和佳人的林徽因,最是风光无限。当然,说到林徽因,就不能不说徐志摩、梁思成、金岳霖这三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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