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2期

在平庸日常中任意想象

作者:刘 宏




  在爱情故事的表象之下,一个四海为家没有任何固定关系的男人,一个有稳定职业、家乡、家庭和社会关系的男人,一个心底里多少有点想人非非的外来移民女人,已经被他们的身份所隐含的意义所决定。女人在稳定和动荡的两极之间摇摆,故事隐含着出走的主题是显而易见的,而且被赋予了极其浓烈的情感色彩。“在路上”是罗伯特·金凯以生活来实践,也是被弗朗西丝卡毫无保留地赞同和向往的状态。
  罗伯特以一种始终都在诗意流浪的形象,契合了从遥远欧洲来到美国农场的弗朗西丝卡想象。她说:“这里很好,但不是我的梦想。”罗伯特·金凯安慰她的话几乎适用于安慰所有想象不能得以实现的人们:“梦想虽然不能实现,但是我很高兴曾经拥有它。”很大程度上,这一安慰是对于不能延续、不能延伸到更远的空间的情感的总结:对于每个人来说,无论是为自己曾经拥有的梦想寻求这样一个现实的落点,还是遭遇这样一个说辞之后回溯曾经的梦想,都意味着和不尽人意的生活相当程度的和解,不仅为放弃梦想的过往做出了优美的注脚,还为当下的现实提供了合理性资源。从被确认的梦想面前退却的并不只是弗朗西丝卡一个人。
  颠覆现状的危险从来不曾消失,但丈夫和孩子——他们共同意味着生活的安稳和平静,当然,也可以附加评定为单调和枯燥——以责任的形式,构成最完美无缺的退却理由。邂逅后的激情下面一个从未被揭示的危险在于,随着时间和空间的变化,庸常就潜伏在激情的咫尺之遥,正虎视眈眈。被看和被感知的想象从来都只是寻求短暂栖息的载体,那可能是罗伯特们强壮有力的身体,也可能是弗朗西丝卡们光洁的皮肤和温柔的脸。
  用大量形容词所构建的爱情故事无以伦比,弗朗西丝卡的拒绝诉说,使它成为一个要素极少的故事,因为当事人都已经去世而难以更细致完整。而这恰恰留下了给任何人随意想象和再加工的空间——其实这两个人彼此的关系也正是如此。她并不足够了解他,然而她说,她已经足以了解他。这些只能存在于亲密关系中的传播内容充满逻辑上的吊诡:最不可能而又最为精当。唯一证实的,是双方对不能确证关系的把持,在双方距离感完全消失的关系中,故事只是针对虚拟的客体在传播。
  这种传播形式,是由主体制造、发送信息,却又由同一主体接收,这样在传播过程中就有最大程度的随心所欲性质。在线性的每个传播环节上,信息的形态都可以被编辑,从而产生不同的传播效果。这也是自恋行为最显著的传播方式,行为主体把持了每一个传播环节,从效果来回溯、检视所有相关的信息。罗伯特·金凯变成这样一个人,他所有符合弗朗西丝卡想象的行为,与其说是一种人生际遇的巧合,不如说是她自己希望的落实,并由此铺垫了未来她对自己的认同与肯定,就好像弗朗西丝卡要证实对自己的看法,另一个自我偷偷离开身体绕到外面,借助了一个真实性有限的罗伯特·金凯,然后又平安返回。在这个过程之后,弗朗西丝卡不再是一个乡村小镇里默默无闻的农妇了,经由摄影师(他的职业身份协助确认了她的美丽,而这个没有亲人、也不愿保持固定工作关系的人肯一直记住她的地址)的激情认可,她变成了一个美丽、性感、聪慧的女人,因为综合了这些素质,更重要的是被证实了这些素质而充满魅力。
  每个人都可以在弗朗西丝卡身上获得自我认同的资源,获得认同的过程,恰恰是自恋的个人按照想象认同自己的过程。弗朗西丝卡的遭遇并不是按照常规而是以一种奇迹般不可思议的形式,否定了理性认识和凸现个人美德的常规套路,每个人都可能如此这般,借助对一个昙花一现的个人完全不同于现实中的价值标准的挪用,在想象中超越日常的平庸。弗朗西丝卡提供了这种超越的参照:从普通的农妇,到光彩照人的爱慕对象。
  “廊桥遗梦”提供的是一种有自恋嫌疑的自我读解范式,在这个范式里种种际遇都可以找到已经固定意义的解释,然后在既定的结构中形成一道有力的自我凝视的目光,其中的人物形象,已经被爱情渲染出梦幻般的色彩。读者则获得了这样一个奇特的观赏位置,时刻可以加入故事,以故事为参照系统来自我诠释。在其中,每个人都可能是有过不凡的情爱经历却又受制于现实放弃了想象的人。弗朗西丝卡们在日渐安稳的生活中渴望罗伯特那样持久而专注的凝视,但绝不是弃绝现状真正选定沙漠、海洋和在路上居无定所的生活。
  影片结尾处弗朗西丝卡的女儿(她的婚姻正处于危机当中),穿着母亲当年邀请罗伯特晚餐时那条美丽的裙子,在电话中要求和丈夫“谈谈”。维持婚姻或者维持婚姻的愿望仍然是当务之急,虽然离婚现在不算什么了。即使故事中婚外激情已经退让在家庭后面,并因此被推举出无以复加的价值,影片也小心翼翼不去批评即使质量不高的婚姻。激情欲求出路的正当性被相当彻底的封杀,余下的就只有罗伯特时限到时的独自远去,遵照弗朗西丝卡的愿望,只给她寄过为数不多的几张明信片。
  如果这个故事多少值得当真,弗朗西丝卡面对自己牺牲了罗伯特,那么观众面对自己就可以想象,牺牲了自己的激情同样是在提升自己。获得保全的永远只是背离心愿的现实,但是,不妨在平庸日常中放任想象,这相当符合表浅的现实价值计算。罗伯特·金凯与弗朗西丝卡式的存在不能被证实,无论是透过故事里提及的《国家地理》杂志,还是小说作者在以这样一个故事感动无数人之后,不久传出的离异又再婚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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