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10期

三岛由纪夫美学观的形成和变异

作者:许金龙




  三十五年前一个初冬的凌晨,准确地说,是1970年11月25日深夜零点,一位日本作家在他的书房中,为集其文学观、美学观、人生观和世界观之大成的超长篇巨著《丰饶之海》(全四卷)的最后一卷《天人五衰》落下了最后一笔。大约十二个小时后,还是这位作家,在日本陆上自卫队东京都市谷基地里,用关孙六军刀切开自己的肚皮,写完了生涯的最后一笔。这位作家,就是无论在生前或是死后都引起很大争议的三岛由纪夫。在日本文坛上,恐怕没有比隐藏在假面之后的三岛由纪夫更为复杂、更为怪异和更难以评价的作家了。与其老师川端康成在作品中自然流露出的少女崇拜和阴柔之美不同,在三岛的作品中,人们经常会感受到一种人工营造出来的阳刚之美,一种借助男性强健的肌肉及其象征之物——浩瀚的大海和剖腹自杀等载体表现出来的令人战栗的阳刚之美。尤其在自戕的前几年,不再满足于借助作品来表现这种美感的三岛开始在现实生活中用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激烈行为来表白本人的美学观念——“不愿像个文人”而希望是一个“武人”,及至最终用军刀切开了自己的肚皮。那么,三岛由纪夫这种怪异的审美情趣和审美指向又是如何形成和变异的呢?
  三岛由纪夫原名叫平冈公威,出身于一个没落贵族家庭。三岛的祖父平冈定太郎原本出身于农村,属于失去土地的最下层。日后祖父老哥儿俩相继考上了东京帝国大学(战后改名为东京大学),毕业后祖父走上政坛,先后出任福岛县知事和桦太厅长官,这才耀祖光宗,得以为自己娶上一位贵族出身的妻子——三岛的祖母永井夏。永井夏出身于比较显赫的武士之家,后被送入皇室抚养,在皇宫内度过了少女时代。祖母的这段经历,日后便成了三岛终生追求的那种贵族情绪的源泉。
  三岛的祖父因卷入政坛斗争而受到打击,后改行搞实业、做生意也是屡屡失败,“家境几乎以哼歌的轻快速度衰败下去:”。三岛的父亲平冈梓从东京帝国大学毕业后也出任了官僚,任农林省官吏,却也只是一个难有大成的平庸小吏。于是,个性极强的祖母便将复兴家道的希望放在刚刚出世的长孙身上,借口“在二楼养育婴儿比较危险”而把出生刚满四十九天的三岛强行抱到自己的病室里,每隔四个小时便摇铃让三岛的母亲下楼来喂上十分钟奶水。三岛稍大一些后,即便随母亲外出散步,也必须得到祖母的许可。在重病缠身的祖母的心目中,三岛不啻为维系自己与生界之间平衡的一个介质,即便在病情加重需要服用药物时,也要让小小年岁的三岛来喂服。而三岛与这位“六十岁的深情的恋人”之间的关系,使得他过早地意识到了死与性,进而将死亡与性爱连接到了一起。也是在这一时期,三岛本人也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大约从五岁时起,这个纤弱和敏感的孩子患上了一种叫作“自我中毒”的疾病,每逢发病时便呈现出假死状态。通过祖母和自己的身体,三岛积累了种种关于死亡的体验和对死亡的想象,同时借以从中获得快感。他在自己的早期作品中曾这样描绘当时的情景:“我空想着自己战死或被杀时的情形,并从中感受到愉悦。”“我歪扭着身子,想象着自己倒下去时的情形,从中感受到一种愉悦。那种被击中后死去的状态中,有一种妙不可言的快感。”三岛儿时的这种体验和想象日后便成了在作品中创造死的各种形态的源泉,也成了他表现自己独特美学的一个重要指标。
  据不完全统计,三岛在近三十部小说、诸多评论、戏剧和电影中细腻地表现了他对死亡和切腹自杀的感情。尤其在《忧国》这部短篇小说中,三岛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他所欣赏的残酷之美。在痛苦至极的切腹过程中,三岛还平行展现了酣畅的性爱场面,使得性爱的酣畅与切腹痛苦的极致在同一时间段和同一场所叠加在一起,更显出性爱的极致酣畅和切腹的极致痛苦。在三岛自编、自导和自演的同名电影中,当饰演中尉的三岛用军刀划开贴上猪皮的腹部,猪大肠由其中缓缓流淌而出时,血淋淋的镜头更是将那种痛苦推向了极致。让三岛对这部电影感到美中不足的,是在遴选饰演女主人公丽子的女演员时,由于对方身穿和服而没能发现其平胸,及至开镜实拍裸身时无法临场更换,只得改拍其裸背,从而使得性爱的拍摄场面打了很大的折扣。细说起来,诸如此类用以表现反理性的性和暴力的结合,其实也是装饰三岛文学的经线。在《爱的饥渴》《野兽的游戏》和《忧国》等作品中,这两者通过死亡和性爱而直接结合在了一起。
  三岛的祖母因坐骨神经疼痛和被丈夫感染了梅毒而长年卧床,房间里有三个女护士,三个女佣人,还有从邻家挑选来陪伴三岛的几个小女孩。三岛就在这样一个女人国中度过了自己的童年时代。作为一个男孩,在最需要与男性接触并接受男性影响的整个幼年和童年时代,羸弱的三岛除了偶尔接触父亲外,从不曾与附近的男孩一同做游戏,更别说互相争吵打架,只能借助围墙的墙洞羡慕地偷看邻家年岁相同的男孩在院子里摔跤和打棒球。三岛所能做的,是在祖母的病房里与邻家女孩玩过家家、折纸和搭积木的游戏,沉湎于漫画故事中的奇异世界。这样的生活环境使得他的个性中决定性地缺少了雄性因素,早在孩童时代就对健壮的男性感到莫名的亢奋和憧憬。当然,这种亢奋和憧憬是建立在一生从不曾摆脱过的强烈自卑感之上的。这种糟糕的状态影响了他的整个生涯,他需要借助一种机制来获得心理上乃至生理上的平衡。于是,我们便从他的一系列作品中发现,早在童年时代他就存在着性倒错的情结;能够令他兴奋不已并引作偶像的,不外乎是些肌肉强健、野蛮粗鲁的男性及其象征之物,比如肩挑粪桶的清厕夫被紧身裤包裹着的臀部;操练后从门前路过的士兵身上飘来的汗臭;海边青年渔民身上健壮的肌肉。同时,还可以从他的作品中发现其他很多作为男性象征的东西,比如波涛汹涌的大海、南国热辣辣的太阳、切腹时流淌而出的肚肠和鲜血。
  从三岛在十六岁时发表的处女作《鲜花盛时的森林》,直到自戕前十二个小时刚刚收笔的绝笔之作《丰饶之海》,大海这个美学载体贯穿了三岛的整个创作生涯。在《鲜花盛时的森林》中,第一次出现的大海便因其具有的“不可思议的力量”而成为三岛“憧憬”和“恐怖”的对象,开始显现出美学意义上的标志性特征。而在《午后曳航》这部小说中,三岛是这样表述自己的美学理想的:船员冢崎“有着一副远比陆地上的男人生气勃勃、健壮有力的体魄,宛如大海的铸模铸造出来的身体”,“身上好似披挂着可以随时哗啦啦抖落在地的肌肉铠甲。……背后反映过来的月光,在他耸起的肩上投下一抹金色的棱线。他那粗壮脖颈上的动脉也泛起了金色。这是真正的肌肉的黄金,月亮的清辉造就的黄金。”然而,当这位在三岛的眼中具有很高美学价值的主人公将要背叛大海,打算结婚后即上岸另择职业时,三岛便毫不犹豫地让几个少年在海边杀死了这个船员,以便让他永远归于“热带的太阳;五色的海洋;鲨鱼……”在《丰饶之海》第二卷《奔马》中,三岛则为他心目中青春和纯洁的化身——主人公阿勋安排了一个面对着大海切腹而死的场景:“就在刀刃猛然刺人腹部的瞬间,一轮红日在眼睑内灿然升了上来”。
  尽管三岛对大海寄以美学意义上的强烈期盼,将大海作为诸多作品中的美学载体,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现实生活中三岛却对大海充满畏惧之情,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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