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5期

武侠小说关键词

作者:李 欧




  勇
  
  武,是侠的最重要资源之一,但却不是必要的构成,对于武侠文艺它才是不可缺的要素。勇,则与侠不可分,无侠不勇,无勇非侠,勇在武之上。
  何谓勇?按照蒂利希的思想,勇,就是不顾“非存在”的威胁而对“存在”进行肯定(见蒂利希著《存在的勇气》)。行侠,无论是报恩仇,平不平,还是为国为民,必然有死亡、伤残、危险等“非存在”时时伴随。勇,就是在自我肯定中把“非存在”的威胁与焦虑担当起来。
  这种肯定首先来自伦理精神,即道义所在,则必有所为。孔子非大侠,但也断言:“见义不为,则无勇也”。侠之勇,在于敢于去死,去为他人,为某种伦理原则去死,是对牺牲和奉献理念的肯定。反过来,就正因为有了勇,大侠们才能在分担他人的苦难与凌辱的行动中,表现出不愿屈从于人生苦难的必然性,并誓死与这种必然性抗争的精神。勇,才使大侠们不相信“命运”的合理性,要以自己的存在使不可能成为可能。正因为有了勇,才使得侠的意义和价值得以彰显。勇气中所产生的意义感和价值感,使大侠们在“非存在”的威胁中,即使处于绝望状态,也能肯定自己的生命进程,“身首离兮心不惩”,如郭靖死守不能守的襄阳。
  侠之勇,还应做本体论的思索,离开本体论的证实,侠之勇的价值不能完全理解。勇,是生命本身的诉求,只有生命在与压迫、摧残、灾难的对抗时,才有勇存在。勇,是人的生命反抗不自由的生存状态的表现。而且,蒂利希称“在勇敢的行为中,我们存在的本质部分压倒了较次要的部分”。这就是说,有勇,才能使人的本质得以发挥,从而超越限定的状态。勇是一种生产性的力量,它改变了生命自身,也改变了世界,有勇,人才成其为人。
  勇,是人性本身所具有,但为何仍有无勇?当面对凶残、危险、苦难时,人性退缩了,怯懦就压倒了勇。因此,勇,是坚强而完满生命的象征;不勇,则是萎缩生命的表现。大侠之行为,向我们显示了勇是什么;大侠之勇,则向我们显示了生命应是什么。
  
  游
  
  武侠小说横行,但“武”与“侠”相连甚晚。二十世纪初,才有“武侠”一词,而且据说是从日本进口,远迟于“任侠”、“豪侠”、“仁侠”、“义侠”、“隐侠”,甚至“女侠”这些概念的产生。“游”与侠则关系久远。太史公叙侠之事,特标明“游侠列传”。侠客者,行侠之“客”也,必然在“游”。游之义大焉、深焉。
  游有三义。其一为地理空间之游:游荡。“别我不知何处去,黄昏风雨暗如磐”。仗剑行天下,为侠之本色。虽追求“执杯酒,握君手,意气相倾死何有”,但相聚就是为了相离。
  其二为社会空间之游:游离。入庙堂不成或不愿,隐山林不甘或不能,只能“游”。在身份、地位、阶层、群体之间游,在法律、伦理、规训、禁忌的边缘游,在“显”与“隐”之间,在秩序网络的缝隙间游。
  其三为精神空间之游:游神。大侠精神的核心要素是自由、:自己与他人之自由。如不愿意被既定处境所压服所控制,就必须游。游之精神即自由之精神、超越之精神。
  侠是“先验的无家可归之人”。侠的出场,是为了重建正义秩序。但秩序一旦建立,侠就难以存在。哪怕是“梁山泊”那样的“世外桃源”式的秩序世界,其正义和自由也是极其有限的,侠只能再游。隐,是侠的退场。但是,隐,绝非是侠的本然性质,而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忍”,真隐是无侠可言的。
  游的结局是归家,但侠是无家可归,只好永远“天地为逆旅”。但是,游的过程,即为侠的价值意义所在。游,是对自由的追索;游,才能超脱日常情境,从限定的生活模式中突围。侠的生命就在游之中。侠之勇,也在游之中存在。而武侠小说,离开了侠之游,又讲述什么呢?所以武侠小说的结构均建立在侠之“游”上。而读者,陪同大侠们浪迹天涯,获得诗意的欣悦。
  
  帮 派
  
  勇,是一种可再生的资源,但在特殊情况下,它有可能匮乏。于是,侠就需要朋友,朋友一扩大,就成了“帮”。一般来讲,侠,看重的是情义相投的同性联系,家庭则隐退为背景。“借躯交友”,“为朋友两肋插刀”之类,就成了他们共同的风范,以及建立帮派的游戏规则。
  其实,即或纯粹是由朋友组成的帮派,仍是对“家族聚居”的一种呼应,一种源远流长的集体记忆的无意识呼应。似乎永远在“游”的侠士,孤独会形影相伴,他们会通过参与一个更大的实体来缓解回归家族的心理压力。
  侠有帮,其史也久。墨子集团,战国养士,两汉豪侠群体,以及武侠的收徒,皆为帮派的雏形。
  国家失序失范时,大侠们希望恢复正义的秩序,建立帮派也是一种建立秩序的尝试,如梁山泊之类的独立王国。当然,也可能暗含着“侠而优则仕”的情结。
  其次,侠,都是生命力极强之人,生物性层面的攻击性也必然强大,尤其是有大武功时。通过一些仪式化的行为,如“结拜”来交友建帮,按照洛伦兹的理论,必然会大大减少攻击性的盲目发泄。数百万年来,生物族类对同种的攻击性,就是用仪式行为来规范和缓解的,人也难以例外。
  不过,一旦人帮,一旦建立起某种秩序,对自由和个性的压抑就开始了。基于自由而形成的侠士人格,当他以“入帮”的方式来肯定自己时,就可能不是一种勇,而是一种软弱。因为即或是“正义”的帮派,仍有可能意义得救了,自由和自我却牺牲了。
  建立帮派,意味着必须建构一个心理整体。侠士们坚守的先验的正义、道义就必然逐渐转为团体的象征物,以维系这个心理整体。如“忠义堂”、“杏黄旗”、“打狗棒”之类。正义会逐渐成为团体利益的掩饰,甚至要用团体利益来验证权衡。这些象征物(包括什么“镇帮之宝”之类)就成为图腾,而显得神圣,凌驾于个体和正义之上,以此来维系团体。超验的正义原则就会在这些象征物和团体利益的腐蚀下,逐渐变异。就如武侠小说所述,凡是牵涉到帮,无论是“正派”,还是“邪派”,实质上已很难泾渭分明。
  再则,无论以前,在经历、个性、生活方式有多少差异,一旦人帮,侠士们的性质就部分地由这种“参与”所决定。自我意识的人格淡出,无意识人格凸现,思想情感、言行风范由于相互感染而不自觉地趋于共同。梁山诸多好汉上山前,与在山上坐稳了交椅后,判若两人,个性与人格都被帮派异化了。甚至对自己同类,如对方腊群体,其手段之残忍,与对先前的仇敌,如高俅之流的友好容忍,形成鲜明的对比。
  因此,大侠对帮派深怀戒心。即使身在帮内,也心在帮外,一种若即若离的态度,如洪七公等。或者,在帮中日久,对帮派必然带来的人格异化感触日深,常寻找机会脱离,如鲁智深、武松、燕青等人。他们的历程是大侠的标准模式之一:游——入帮——再游。
  更有甚者,当代武侠小说受无孔不入的经济意识影响,文本中的武林“帮”、“派”,无论是其组织结构,运作机制,还是管理规则,以及团体理念都类似当代社会中的公司财团。
  
  关 怀
  
  侠,不同于牛仔、骑士,他不是一种职业角色,而是一种文化角色。他的根基在于对世界的强烈关怀,在这种关怀中,侠,才其为侠。
  关怀世界,意味着参与世界。侠的关怀,不仅仅是一种信念,更重要的是去“行”,即“有所必为”。侠有“武”,其个体生理能量强大,正因为有这种对世界对他人的关怀,才能控制这种能量,即“有所不为”,才不至于伤害世界以及自身。《天龙八部》中的少林无名老僧,就是如此去点化武功卓绝的萧远山与慕容博的。只不过称其为“佛法”,“慈悲之心”罢了。
  侠对世界的关怀,其动力来自于三种情感。其一,正义感。他们始终对世间的不公正有着强烈的敏感和焦虑。这种正义感甚至压倒了对自己生命的珍惜,自愿去担当世界的痛苦与荒诞。
  其二,义务感。人进入社会,必须承担各种义务,而义务又有积极(助人)和消极(不伤害他人)之分,积极义务的实行顺序一般为由亲到疏。大侠天生强烈的责任感和义务感,视积极义务为自己的本分和使命,并且是亲疏一律。当“天”无视草民们的眼泪、哀叫、悲伤时;这种义务感促使他们挺身而出,自掌正义,“替天行道”。
  其三,耻辱感。侠士们是典型的“耻感取向人格”,无论是重然诺,报恩仇,还是救困厄,皆以耻辱感为基础。耻与辱常是他们生命中不能承受又必须承受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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