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2期

“我们命该遇到这样的时代”

作者:吴蓉晖




  1895年,青年军官温斯顿·邱吉尔有幸与威廉·哈考特爵士共进午餐。席间,邱吉尔谦恭地问道:“将会发生什么事情?”老资格的维多利亚时代政治家答道:“我亲爱的温斯顿,我漫长一生的经验使我深信,什么也不会发生。”(《第一次世界大战回忆录·第一卷》,邱吉尔著,第30页)
  当时那种一切平安无事的情绪又岂止是充盈在英伦上空?那几乎是整个欧洲共有的心态。奥地利诗人安岑格鲁贝尔更把这种无忧无虑的情绪概括成简洁的格言:“你不会出什么事的。”
  科技进步、文物昌盛、天下太平。当斯蒂芬·茨威格步入晚年,回首往事时,留在他记忆中的成长期便是如此这般的曼妙无比,“整个世界处处呈现出一派无忧无虑的美好景象,因为又会有什么来打断这种兴旺呢?又会有什么来妨碍这种从自己的热情中不断产生新的力量的干劲呢?欧洲从来投有像当时那样强大、富足和美丽过;欧洲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对更美好的未来充满信心过。”(第217页)茨威格的绝笔之作《昨日的世界》开篇即是“太平世界”,良有似也。然而良辰美景,向如白驹过隙;沧海桑田之后,迎来的竟是颠沛流离,晚景凄凉。最终,一代文豪在二战硝烟正浓之际于异国他乡巴西含恨自尽,赍志以殁。
  《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正是茨威格出于绝望,留给世人的最后作品。作品以散文笔法记述了自己“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成长与生活经历,回顾了自己亲身感受到的重大历史事件;温暖的人性,商雅的情趣,睿智的见解如涓涓细流于笔端纸间绵延流惝。这是一部不是回忆录的回忆录,因为“书中主观感情的抒发,远远超过对客观事实的描述”(《译后记》);不是自传的自传,因为“我之所以让自己站到前边,只是作为一个幻灯报皆的解说员;是时代提供了画面,我无非是为这些画面作些解释,因此我所讲述的根本不是我的遭遇,而是我们当时整整一代人的遭遇”(《序》第1页);不是思想史的思想史,因为在作者的一生中“曾亲眼目睹各种群众性思潮——意大利的法西斯主义,德国的国家社会主义、俄国的布尔什维主义——的产生和蔓延,尤其是那不可救药的瘟疫——毒害了我们欧洲文化之花的民族主义”(《序》第5页)。
  事实上,这是一部内涵丰富,意蕴深刻的不朽作品,不同的人也许会有不同的解读,但无论怎样都会受益良多。我则被作者和作品本身所包含的巨大悖论或者说冲突所吸引:一个志与业均不在政治的人却不得不旗帜鲜明地亮出自己的政治观点;一个刻意远离政治的人却偏偏被政治破门而入,揪住不放;一个热情洋溢的欧洲主义者、一个立志要做“世界公民”的人却眼睁睁地看着欧洲政治分裂、意见分歧、争斗不休;一个彻头彻尾的人道主义者与和平主义者却亲身经历了两次惨绝人寰、血流成河的世界大战;一个认同欧洲为自己故乡并忠于欧洲文化理念的犹太人,却被欧洲剔除出局。因此我想,尝试着以“后见之明”去理解作品所蕴涵的国际政治意义,去理解一个政治维度的茨威格和一个国际关系史观照下的茨威格是不无裨益的。特别是作者本身即具有宽阔的世界视野、广泛的国际交游,作品又不乏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重大事件的描述与评论,而作者最终的悲剧性命运更是国际冲突的产物。况且在经历了沧桑巨变后,晚年的茨威格也对自己与政治的关系,重新进行了反思。他说:“在我今天看来,那些在我青年时代曾把我的目光引向文学的人们早已没有那些把我的目光从文学引向现实的人们来得重要。”(第200页)茨威格已经变成了一个自觉的现实政治观察家。上述诸点在在证明这样的解读不仅必要而且可能。也许更有意义的是,在二战结束六十周年(2005年)之际,我们仍有必要从茨威格这位以生命向纳粹抗议的自由战士身上汲取精神力量,既以他的眼光回顾历史从而知道他的不足,又借他的智慧审视未来从而避免前车之覆;在欧洲一体化加速推进同时又面临更多挑战之际,欧洲(也包括我们这些非欧洲人)仍有必要从这位老资格的欧洲主义者身上获取新的灵感。
  
  太平世界:真与假
  
  在茨威格眼里,他出生(1881年)和长大成人的那个世纪并不是一个充满激情的世纪。山还是那座山:阶层分明、按部就班、秩序井然、从容不迫,“机器、汽车、电话、无线电、飞机等的新速度尚未影响到人的生活节奏;岁月和年龄依然有着另一种尺度。”(第29页)经济上,“国家没有天翻地覆的变化,货币不会突然大肆贬值。那时候,要是证券交易所的股票一下子跌了百分之四或者百分之五,就被说成是‘破产’了,人们就会蹙起眉头,忧心忡忡地谈起这场‘灾难’。”(第30页)因而人们似乎“自始至终过的是一种生活,没有平步青云,没有式微衰落,没有动荡,没有危险,是一种只有小小的焦虑和令人察觉不到的渐渐转变的生活,一种用同样的节奏度过的生活,安逸而又平静,是时间的波浪把他们从摇篮送到坟墓。”(第3页)
  坐享太平盛世,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感觉显得那么真实切近。然而当我们放宽视野,以“大历史”的眼光回溯历史时,就不得不指出这种太平的虚妄,因为只有战争才是欧洲几百年历史的常态。近代国际关系史即以“三十年战争”(1618~ 1648)揭其序幕。从1618年到1814年,欧洲的国际矛盾错综复杂:“有以波旁王朝、哈布斯堡王朝为主的争夺王朝利益的矛盾,以英国、法国、俄国、奥地利为主的近代民族国家争夺欧洲霸权的矛盾,以资本主义的英国、荷兰以及封建的法国为主的争夺商业、航海和殖民地霸权的矛盾,还有以欧洲大国、强国为主与小国、弱国的矛盾,特别是还有殖民地与宗主国——例如北美殖民地与英国宗主国的矛盾,等等。”(《国际关系史·第一卷》)这一时期的欧洲列强一味诉诸武力,用战争解决问题,致使兵燹连年,生灵涂炭。虽时有休战,也不过昙花一现,其实仍是战争的继续。举其荦荦大端者,计有法西战争、法荷战争、九年战争、奥土战争、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波兰王位战争、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七年战争、北方大战、俄土战争、拿破仑对外战争,等等。
  1814~1871年也好不到哪儿去。反法联盟结束拿破仑统治后建立的维也纳体系勉强维持了半个世纪,就在欧洲革命的冲击下摇摇欲坠了。其后,普鲁士通过一系列王朝战争,即1864年丹麦战争、1866年普奥战争和1870年普法战争,以铁血手段实现了德意志的统一。与此同时,曾经称雄一时的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则无可挽回地衰落了。普鲁士崛起的意义在当时还不是一眼所能看到的。战败后的奥地利确实迎来了和平,茨威格不无留恋地写道:“四十年的和平使欧洲各国的经济充满活力,技术设备加快了生活的节奏,科学发现使那一代人的精神状态感到不胜自豪。”但这是软弱的和平,是强者暂时赐予弱者的和平,也因而是强者随时可以收回的和平。因此,在熟谙国际关系史的人眼里,实在看不出茨威格兴奋的理由。
  事实上,即使是茨威格热情讴歌的那四十年(从普法战争结束至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止),也绝非风平浪静的黄金岁月。这近半个世纪是资本主义发展到帝国主义时代的重要时期,也是全球性国际关系体系最终形成的时期。资本帝国主义势力拼命掠夺世界领土、输出资本和扩大国际贸易,亚非拉和大洋洲悉数被纳入资本主义世界经济网络之中,可以说无远弗届。处在欧洲中心的奥地利,斯时尽管“是一个没有雄心壮志的国家,它只希望能伤止各种激烈的变革,从而保住自己在欧洲范围内的安然无恙的地位”<第37页),—但就算想独善其身也是根本不可能的。此期间,英俄继续它们在亚洲的大角逐。俄国沿其带闰边缘向外拓展并夺取南方出海口的战略,同英国保持其“日不落帝国”地位和控制本土至印度殖民地海上交通线的一贯方针发生了激烈冲突,如七十年代后期的近东危机、八十年代中期的中亚危机、世纪之交的远东危机等。英法的争斗主要集中在东南亚和非洲,尤其在1882年英国占领埃及以后,它们在非洲的矛盾日趋尖锐。1898年法绍达危机时两国险以兵戎相见。德国向近东挺进的”东方政策”导致了它与在那里有着传统利益的英法俄等国的冲撞,而1899年发生的英布战争更是以英德在南非的对抗为背景的。(《国际关系史·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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