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夏尔·德·贝尔纳·杜·格拉依[注]
我沉浸在深深的默想中,那是一种在喧闹的晚会上一般人都会产生的默想,即便是轻薄的人也不例外。爱丽舍一波旁街的钟楼刚报过子夜。我坐在一扇窗下,身子隐在波纹呢窗帘的褶裥后面,因而可以随意观赏举办晚会的这家府邸的花园。园里树木有的枝桠还覆盖着积雪,影影绰绰显现在多云的天幕上。月光惨淡。在这种奇怪的氛围中,这一棵棵树看起来依稀像一个个尸布未曾裹严的幽灵,真是一幅巨大的群尸起舞的画面。再转过头来看看窗内,只见这边是活人在狂舞!金碧辉煌的大厅里,悬挂着闪闪发光的枝形吊灯,烛光把大厅照得通亮。巴黎最俊俏、最富有、门第最高的女人在此荟萃一堂,有的走来走去,有的翩翩起舞,她们艳丽夺目,雍容华贵,珠光宝气,头上、胸前、发辫间、衣裙上,处处点缀着鲜花,连脚上也装饰着花环。她们的衣裙发出欢快的窸窣声,她们放荡的舞步使衣衫上的花边和羽纱在美妙的腰肢四周飞旋翻动。有几个女人的眼睛不时向四处扫视,那灼灼的目光使蜡烛和钻石的光辉黯然失色,并且在那些热情的心里点起欲火。你还可以发现,有的女人在向情人意味深长地点头示意,对丈夫却不理不睬。大厅里不时突然爆发出赌客们的大声吼叫。钱币的撞击声、舞乐声和宾客的低语混成了一片。此外,弥漫在空气里的各种各样的香气和普遍的狂热情绪也刺激着人们兴奋的想象力,使那些被上流社会所有这些迷人之处所陶醉的人完全神魂颠倒了。就这样,在我的右方是一幅沉寂阴森的死亡图景,在我的左方是活人的狂舞纵饮行乐图;一边是冷冰冰、阴沉沉、披着丧服的大自然,另一边是寻欢作乐的人类。这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在巴黎各个角落以不同的形式千百次重现,使巴黎成为世界上最有趣、最富有哲理的城市,而我则置身于这两幅画的交界处,我本身也是一个既令人好笑又令人悲伤的精神大杂烩:左脚打着舞曲的节拍,右脚却似乎已经跨进了棺材。原因是舞厅里常有一股穿堂风,能把你的半边身子吹得彻骨冰凉,而另外半边身子仍感受着大厅里腾腾的热气。眼下我的右腿正被这种穿堂风吹得冰冷。
“德·朗蒂先生成为这所宅邸的主人大概还不太久吧?”
“不,很久了,卡里利阿诺元帅把宅子卖给他已经十年了……”
“哦!”
“这些人大概有百万家财吧?”
“那还用说。”
“多么盛大的晚会!这排场太过于奢华了。”
“您认为德·朗蒂家和德·纽沁根家或者德·贡德维尔家一样有钱吗?”
“咦!您难道没听说过吗?”
我探出头来,认出这两个交谈者属于巴黎那类好奇之辈,这种人成天无所事事,尽忙着打听为什么?怎么样,他从哪里来?他们是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她干了什么?只见这两人低声说起话来,然后又走去坐在一张远离人群的沙发上,好谈得更自由自在些。对探求秘密的人来说,德·朗蒂的家史如同一个世间罕有的宝矿,可供他们开采发掘。谁也不知道,这个家族来自哪个国度,它那估计有好几百万的家产又是怎么得来的。靠经商?靠诈骗?靠海上掠夺?还是继承了什么遗产?这一家所有成员都会讲意大利语、法语、西班牙语、英语和德语,其流利程度使人推测,他们在这些国家想必居住过相当长的时间。他们是游荡四方的波希米亚人,还是海盗?
“纵然是魔鬼又有何妨!”一些年轻的政界人物说,“他们对客人招待得那么好。”
“即使德·朗蒂伯爵曾经把某座卡住巴宫[注]抢劫一空,我还是愿意娶他的女儿。”一个哲学家说。
是啊,谁不想娶玛丽亚尼娜呢?这位十六岁少女的美貌把东方诗人对美的神奇想象变成了现实。她本该像《神灯)中苏丹王的公主那样蒙上面纱才是。她的歌喉使玛利勃朗、索塔格、福多尔[注]这样的天才歌唱家相形见继,她们都不够全面,虽各有其特色,却不能达到总体的完美,而玛丽亚尼娜却兼有纯净的音质,细腻入微的感情表达,恰当的强弱和节奏变化,灵感和技巧,准确和感情,并善于把这些优点发挥到同等程度。这个姑娘是神秘诗意的化身,而这种诗意是联系所有艺术的共同纽带,是人们企求而寻觅不到的。玛丽亚尼娜温柔谦恭,天性聪颖,又受过良好的教育,她的美貌任何女人都比不上,除了她母亲。
你见过这样的女人吗?她们那令人震惊的美,不怕岁月的侵蚀,到三十六岁时好像比十五年前还更能激起男人的情欲。她们的面容如同一颗充满激情的心灵闪闪发光,每一根线条都迸发出智慧的火星,每一个毛孔都发出一种特别的光辉,尤其是在阳光或灯光下。她们那迷人的眼睛在对你表示召唤或拒绝,在向你倾诉或默默无言。她们一举手一投足都有讲究,却又显得很自然。她们那甜美温柔的嗓音表现出华彩的抑扬顿挫。她们对人的称赞往往使用比较的方式,这种赞词使自尊心极其敏感的人听了也非常舒服。她们的双眉微微一皱、眸子微微一转,或是嘴唇一撮,就使那些把自己的幸福乃至生命系在她们身上的男人诚惶诚恐。少女未经历过恋爱,而且轻信别人的话,容易受男人诱骗;可是在上述这类女人面前,倒是男人应该学会像若库尔先生那样,当他躲进情妇的化妆室里,女仆关门时把他的两个手指轧在了门缝里,他也不叫一声。爱上这些魅力无穷的美人鱼,这不是拿自己的生命作赌注吗?可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这类女人特别使我们男人着迷。德·朗蒂伯爵夫人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玛丽亚尼娜的兄弟菲利波,也像她一样继承了母亲那绝顶的美貌。用一句话来概括吧,这位少年是活生生的安提弯斯,只是长得纤弱些。但是他那橄榄色的皮肤、浓重的眉毛。火热的目光预示着他将来必有豪情壮志,因而这种清瘦、文弱的体形与他的年龄显得无比和谐。如果说菲利波在所有少女的心坎里始终是理想男子的典型,那么他在所有母亲的思想上也一直是最佳的择婿对象。
两个孩子的俊美、聪慧、仪态完全是从他们的母亲那里得来的,他们的父亲却长得又矮又丑,而且满脸麻点。他性情阴郁像个西班牙人,令人讨厌像个银行家。不过,他被周围的人看成是一位深刻的政治家,大概因为他很少有笑脸,而且言必称梅特涅[注]或惠灵顿[注]的缘故。
这个神秘的家庭对人们有一种吸引力,犹如一首拜伦的诗,一首隐晦而又卓绝的诗,对其中的难懂之处,上流社会的人各有各的解释。德·朗蒂先生和他的夫人从不谈他们的出身,他们过去的生活,以及在世界各地的社会关系,这种谨慎本来不会长久使巴黎人感到惊奇。因为巴黎也许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更理解韦斯巴芗[注]的那句至理名言。在这儿,金币哪怕沾有泥污和血迹,也不会引起任何怀疑,而是能代表一切。一旦上层社会得知你的家产数目,它就把你归入拥有同等家产的那类人之中,从此,谁也不会问你是否真有贵族头衔,因为大家知道,这些头衔是多么不值钱。在巴黎这样的城市里,社会问题是通过代数方程来解决的,因此冒险家在此不乏飞扬跋扈的好机会。即便德·朗蒂家祖上是波希米亚人,现在它既然如此阔气,如此吸引人,上流社会也就原谅它来历不明了。然而不幸的是,这一家谜一般的历史颇像安娜·拉德克利夫[注]的小说,始终引起好事者的兴趣。
社会上有那么一些观察家,他们千方百计想知道你在哪爿店买的烛台;要是他们觉得你的住所很漂亮,便打听你付多少房租。这些人在伯爵夫人举办的庆祝会、音乐会、舞会、交际会上渐渐注意到一个奇怪人物,一个男人。他第一次露面是在一场音乐会上,大概是被玛丽亚尼娜迷人的歌声吸引来的。
“我怎么觉得有点冷。”坐在门边的一位夫人对她的邻座说。
听见这句话,站在她旁边的陌生人便走了。
“奇怪!这会儿我又感到热了。”怪人走后,那位夫人说。“您也许会说我疯了,可我还是禁不住认为,是刚才站在我旁边的那位穿黑衣服的先生叫我发冷。”
不久,生性喜欢夸大其词的上流社会便传出有关这个神秘人物一大堆极为有趣的想法,极为奇怪的形容词,极为荒诞可笑的故事。根据一些爱好神怪故事者的说法,那个怪人虽然还不兀全是一个吸血鬼,一个东方神话里的吸血女怪,一个假人,一个浮士德[注]或罗宾汉[注]式的人物,但他和所有这些人形怪物都有相似之处。当时,巴黎的一些德国人竟将好说别人坏话的巴黎人编出来的巧妙嘲讽当成真事。陌生人是个老头。有些年轻人,惯于每天早晨用几个警句论定欧洲的未来,他们之中有几个人认为,陌生老头可能是个十恶不赦的罪犯,拥有巨大的财产。一些小说家开始描写老人的生平,说是他在为米佐尔亲王效力的时期,曾犯下不少残酷的罪行。他们还提供了十分奇怪的细节。银行家们本是务实的人,他们竟也设想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奇谈,他们一面表示怜悯地耸耸宽肩,一面说:“罢了!这小老头儿是个热那亚的脑袋。”
“先生,恕我冒昧,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您说的热那亚脑袋是什么意思?”
“先生,这意思是说,怪老头的生命关系着巨大的资产,他的健康状况决定着德·朗蒂家的收入。”
我记得曾在德·埃斯巴夫人家见到一个施行磁气疗法的人。他引经据典,摆出令人信以为真的论点,试图证明那个陌生老头一经置于玻璃罩内,便是有名的巴尔萨莫,人称卡利奥斯特罗[注]。按照这位现代炼丹术士的说法,我们那位西西里的冒险家曾死里逃生,现在忙于为他的儿孙们炼金。大法官费雷特则一口认定,那奇怪的陌生人就是德·圣日耳曼伯爵。人们说这些话时语气幽默而带嘲弄(这是当今没有信仰的社会的一大特点),因而,德·朗蒂一家在人们心目中始终是一个疑团。再说,这家的成员对待矮老头的态度十分诡秘,令人难以查询他的生活情况,这些客观情况凑在一起,无怪世人作出上述种种揣度。
据说,老人在德·朗蒂的府邸住一套房子。每当他迈出自己套间的门槛在人前露面,立刻在全家引起轰动,好像是一桩了不得的大事。只有菲利波、玛丽亚尼娜、德·朗蒂夫人以及一名老仆人有资格搀扶陌生人行走与起坐。每个人都密切注视老人的每二个细小动作,似乎这是一个中了魔法的人,大家的幸福、生命、财产都系于他一身。这种态度是出于恐惧,还是出于敬爱之情呢?上流社会的人无法用任何推论来解答这个问题。这个家神在无人知晓的神殿深处藏了整整几个月,突然偷偷地不期而至,出现在大厅里,犹如过去传说中的仙女,从她们乘坐的飞龙上降临人世,来扰乱她们未被邀请参加的盛典。惟有那些有经验的观察家才能看出管家们的不安,虽然这些人善于巧妙地掩饰自己的感情。不过,有时过于天真的玛丽亚尼娜,一面跳四组舞,一面会以惊恐的目光看一眼混在宾客中的老人。有时是菲利波悄悄穿过人群,奔到老人身边,温柔而关心地守着他,仿佛这个古怪的老人被碰一下,或吹口气就会破碎似的。有时伯爵夫人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近他,以谦恭而温和、驯服而专横的表情对他讲几句话,老人几乎总是顺从她,于是伯爵夫人便把他领走,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把他架走。倘若德·朗蒂夫人不在场,伯爵就千方百计走到他身边,不过,要老人听他的话看来不太容易。伯爵像对待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似的对待老人,任他使性子,怕他发脾气。曾有几个不识趣的人冒冒失失向德·朗蒂先生提些问题,但冷淡而谨慎的伯爵总好像没听懂他们的问话。就这样,好奇者作过若干次尝试,每次都因为这家人的守口如瓶而一无所获。于是谁也不再想揭开那个严密保守的秘密了。后来,上流社会的包打听,东游西逛的闲人和政客们便懒得再去管这件事了。
可是,眼下在一间间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也许有那么几个哲学家,他们在吃着冷饮或把潘趣酒的空酒杯放回靠墙的桌子上时,正在这样议论:“要是有人告诉我,这帮人原来是骗子,我才不奇怪呢!那老头儿总躲着人,一年才露两三次面,真让人怀疑他是个杀人犯……”
“或者是个搞欺诈破产的……”
“这两者几乎是一码事。吞掉一个人的财产有时比杀了他本人还要糟。”
“先生,我赌了二十路易,应该得四十路易。”
“可是,老天在上,桌上只剩三十路易了。”
“嘿,可不是,您看,这里人多么杂,简直没法赌钱。”
“是啊!对了,我们已经有半年没看到那精灵了,你说,他是个活人吗?”
“嘿!嘿!至多……”
最后这几句话是周围几个我不认识的人讲的,他们走开时,我正在把自己对光明与黑暗、生和死等问题的纷乱思考作一个归纳。我那奔放的想象力和我的视线一样,来往于达到高潮的晚会与花园里阴森森的画面之间。我不知道自己对人类社会的正反两面已思考多久了;突然,一个年轻妇女压低的笑声把我从沉思中惊醒。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仿佛是天地的作弄,我头脑中悲凉的思想跑出来了,它就在我面前,化成了活生生的人。正如高大强壮的密涅瓦[注]从朱庇特的脑壳里钻出来一样。它有一百岁,又只有二十二岁;它既是活人又是死人。原来,小老头从他屋里跑出来了,就像疯子从病房里逃了出来。他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站到了一排正在凝神静听玛丽亚尼娜唱歌的人后面,姑娘此刻就要唱完《唐克雷蒂》[注]中的咏叹调了。怪老头仿佛受什么舞台机关布景的控制,突然从地底下钻了出来。他一动不动,脸色阴沉,站在那里观看晚会的盛况,可能就是晚会的喧闹声传到他耳朵里把他吸引来的。他像一个梦游者,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某样东西上,以致看不见周围的世界,虽然身在其中。他毫不客气地紧靠着一位穿着雅致的年轻女子,这女子是一位舞星,巴黎最迷人的女人之一,体态婀娜,面庞白里透红,无比娇嫩,宛如儿童的小脸,线条那么细柔,皮肤那么晶莹,似乎能被男人的视线一下子穿透,正如洁净的冰块被阳光穿透一样。这一老一少站在我前面,挨得那么近,陌生人的身体蹭着年轻女子的纱裙、花环、微微卷曲的头发和飘拂的腰带。
少妇是我带来参加德·朗蒂夫人的舞会的。因她是初次来到伯爵的府邸,她笑出声来是可以原谅的;但是我赶忙向她示意。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个什么不容违抗的动作,少妇一见便怔住了,而巨立刻对站在自己身旁的人敬而远之。她在我身边坐下。老人似乎不愿离开这个美人儿,任性地缠上了她,那股一声不吭、无法解释的固执劲儿,是年纪老迈的人常有的。在这一点上老人和小孩很相像。为了坐在年轻女子身旁,他端来一张折椅。他的每个动作都像瘫痪病人那样僵硬笨重,犹豫不决,呆里呆气。只见他慢腾腾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嘴里嘟哝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声音微弱而颤抖,就像一颗石子掉入井里发出的声响。年轻女人用力捏住我的手,仿佛深怕自己掉进深渊。她看着老人,当老人把两只无光的,只能用黯淡的贝壳来比喻的绿眼球向她转过来时,她浑身一颤。
“我怕,”她附在我耳边说。
“您可以大声说话,他听不见。”
“这么说,您认识他?”
“是的。”
于是她壮着胆子,对这个人类语言中找不出名称的造物审视了一会儿:这是一个没有血肉的形体,没有生命的生物,或者没有行动的生命。她被一种又害怕又好奇的心情所控制,正是这种心情驱使女人去寻找危险的冲动,去观看笼中的老虎或巨蟒,她们一面看,一面因为与这些危险的东西只隔着小小的障碍物而害怕。老人的背已经弯得像终年劳苦耕作的长工,但是不难看出,他的身材原本和正常人一样。他极端赢瘦,四肢细弱,说明他的体型始终是纤瘦的。他穿一条黑绸短裤,裤子在干瘪的大腿周围晃荡,起了很多褶子,活像一张卸下来的船帆。两条又细又短的腿支撑着奇怪的躯干。倘若一个解剖学家看到这两条腿,大概能一下子判断是什么疾病引起这种极度的消瘦。这两条腿简直可以说是交叉插在坟墓前的两根骨头,谁要是不幸看到这部脆弱的人体机器打上了如许衰竭的印记,都会产生一种恐怖感?陌生人穿一件老式的绣金白背心,衬衣白得耀眼。棕红色的英国花边襟饰在胸前形成黄色褶裥,襟饰之华丽连皇后也会妒羡,但配在他身上却起不了装饰的作用,反而丑若褴褛。襟饰正中别着一颗钻石,像太阳一样闪闪发光,其价值怕是难以估计的,这件过时的奢侈品本身很珍贵,但佩带在他身上并不雅致,反把这怪物的脸衬托得更突出。不过这身打扮真值得为他画一幅肖像。这张脸焦黑,瘦骨嶙峋,布满纵横交错的皱纹,下颏和太阳穴全凹进去,眼珠消失在黄色的眼眶里。因为出奇的瘦,上下颚骨非常突出,双颊成了两个大陷窝。脸上凸出的部位受到光线程度不等的照射,形成古怪的反光和阴影,越发使这张面孔不像一张人脸。另外,岁月把脸上的黄色细皮紧贴在骨头上,变为一大堆皱纹,有的呈圆弧形,就像小孩把一块石子扔进水里后漾起的水波;有的呈星光辐射状,像窗玻璃破裂后的纹路,总之,这些皱纹又深又密,像书页的切口。也许有的老人的面容会比这更丑,然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幽灵的脸让人觉得是人工造出来的,因为脸上还涂着发亮的白粉和红胭脂。这张面具上的两道眉毛在烛光下发出一种光泽,说明是细心画上去的。所幸,那骷髅似的头颅被金色的假发所遮盖,否则那副衰朽的模样将更不堪入目。假发做成数不清的发卷,揭示了一种奇怪的企图。此外,两耳垂着金耳坠,皮包骨的干枯手指上戴着指环,指环上镶着光彩夺目的宝石,胸前荡着闪闪发光的表链,像女人的项链上的珍珠,这种装饰也有力地表明这鬼魂似的人物有一种女性的爱俏心理。最后,那乌青的嘴唇始终保持着一种凝固不动的狞笑,犹如一个骷髅的表情。这个日本偶人似的人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发出一股麝香的味道,很像一位公爵夫人的继承人在清理家产时,从橱屉里翻出来的旧袍子发出的香味。当老人把目光移向听众时,那无光的眼珠仿佛是靠一种看不见的人工装置来转动的;当眼睛停止不动时,观察者简直怀疑这双眼睛曾经转动过。请想像一下,在这堆可谓人体的残骸旁边,是一位年轻女子,裸露着她雪白的颈脖、臂膀和酥胸,她那丰满的体形洋溢着生机勃勃的美,她的秀发齐齐地围着晶莹洁白的额头,惹人喜爱,她的眼睛不是接受外部的光线,而是本身焕发出柔媚、清新的光彩,她那云彩般的发卷,温馨的气息,对她身旁这个影子般的、一碰就要化成灰似的老人来说,好像还是太沉重、大坚实、太有力了。啊!这真是生命与死亡的结合,就像我的思想,又像一个奇特的阿拉伯图案,或像一个下半身丑陋,却长着女人的上半身的怪兽。
“可是世界上常有截然相反的东西结合在一起。”我心中这样暗想。
“他发出墓地的气味。”年轻女子惊骇地说,一面靠紧我,似乎这样肯定能得到我的保护。从她那慌乱的动作,我看出她的确非常害伯。“真是可怕的幻影,”少妇又说,“我不能再呆下去了,要是再看他,我会以为死神来找我了。他是活人吗?”
她伸手去碰碰那怪物,这种胆量是女人从她们强烈的愿望中汲取到的。可是她浑身每个毛孔立即沁出冷汗,因为她一触及老人,就听到一声刺耳的尖叫,好像玩具人发出的叫声。这尖厉的声音(如果能称其为声音的话),发自几乎干枯的喉咙。紧接着是一声小儿的痉挛性的咳嗽,音响很特别。听到这声音,玛丽亚尼娜、菲利波和朗蒂夫人都朝我们看,目光如闪电。少妇窘得恨不能钻到塞纳河底下。她抓住我的手臂,拉着我向一间小客厅走去。男宾和女宾们都给我们让路。到了宅邸客房的尽头,我们走进一间半圆形的小客室。我的女伴跌坐在一张沙发上,仍然惊魂未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夫人,您真是疯了。”我说。
“可是,这能怪我吗?”她沉默了一会儿说,这当儿我欣赏着她的风姿,“朗蒂太大干吗让鬼魂在她府里游荡呢?”
“得了,”我说,“您装傻。您把一个小老头当成幽灵了。”
“别说了,”她回道,神情威严而带嘲讽,女人要别人听从她们时就摆出这种神情。“好一间漂亮的小客室!”她赞叹道,一面环顾四周,“蓝色缎子做帷幕总是绝妙的。色调多么清新!呵,好一幅画像!”她又说,同时站起身来,走到一幅配着精美画框的油画面前。
我们俩站在画前好一会儿,凝神观赏这画中的精品,它仿佛是由一支神笔绘出来的。画上表现的是躺在一张狮皮上的阿多尼斯[注]。小客室中央悬着一盏吊灯,灯罩是雪花石的,柔和的灯光正好照着这幅画,显出它所有的美妙之处。
“难道真有这么绝顶俊美的人吗?”她仔细端详了画像那优雅的线条、姿态、
色彩和头发以后问我,脸上带着温柔的、心满意足的微笑。
“作为一个男人,他太美了,”她像审视一个情敌那样审视了一下画像后又说。
啊!此时我多么强烈地感到,一种妒忌在咬啮我的心啊!这种忌妒,曾有诗人试图描写过,可是过去我不以为然,那就是对雕刻品、油画、塑像的妒忌。艺术家们遵循一种把一切都理想化的原则,他们在自己的作品中往往过分夸大了人的美。
“这是一幅肖像画,”我回答说,“是维安[注]的手笔。可是这位天才画家从未见过画像的原型。要是您知道这幅裸体画是根据一尊女人的雕像绘成的,您也许就不会赞赏到这种地步了。”
“那么画的是谁呢?”
我犹豫不答。
“我想知道,”她很快又说。
“我想,”我说,“这个阿多尼斯是朗蒂夫人的一位……一位……一位亲戚。
我痛苦地看到,她已深深陷进对这张面容的沉思之中。她默默地坐下,我也坐到她身边,拿起她的手,她却毫无知觉!为了这幅画像,我被遗忘了!这时,寂静中响起了女人轻巧的脚步声和裙据的窸窣声:年轻的玛丽亚尼娜进来了,她的光彩与其说是来自她天然的风姿和娇艳的打扮,不如说是来自她那天真无邪的表情。只见她慢步走着,以母亲的关怀和小辈的体贴搀着一个人,就是把我们从音乐厅里吓得逃出来的穿着衣服的幽灵。她领着他,担心地看着他移动那两条赢弱的腿。两人颇为艰难地走到一扇掩在帷幔后面的小门前。玛丽亚尼娜轻轻敲了敲门。立刻,像变魔术似的,出现了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犹如一尊家神。在把老人交给神秘的看守之前,年轻姑娘满怀敬意地吻了吻那具游尸,而且这个爱抚动作不乏动人的娇态,只有少数得天独厚的女人才掌握这种姿态的秘诀。
“Addio,addio[注]!”她那年轻的嗓音抑扬婉转地说。她甚至在最后一个音节上加了个美妙的颤音,不过声音很轻,仿佛想用这诗意的手法倾注她心中洋溢的感情。老人像是被某种回忆所震动,停在秘密小屋的门口。于是,在深深的静寂中,我们听到他胸口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他从戴满戒指的枯槁手指上,褪下一只最漂亮的,把它塞在玛丽亚尼娜的胸口。姑娘高兴地笑了起来,从胸口取出戒指,套在戴着手套的手指上,然后急忙向大厅奔去,这时大厅里正响起一支四组舞曲的前奏。她突然发现了我们。
“哟!你们在这里!”她绯红着脸说。她看看我们俩,好像要问什么,但随即又带着她这种年龄的人特有的活跃和无忧无虑,跑去找她的舞伴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年轻的女伴问我,“那是她的丈夫吗?我好像在做梦。这是哪里?”
“您还不明白吗?”我回答说,“夫人,您是个热情的人,您能理解最不易觉察的感情波动,也善于在男人心中培养微妙的感情,自始至终不会伤害它,不会破坏它,您最同情人们心灵的痛苦,您既有巴黎人的机敏,又有意大利人或西班牙人的激情……”
她清楚地听出来,我的话里含有苦涩的讽刺意味,于是做出毫不介意的样子,打断我的话说:“您按照自己的好恶来看我,这种专断的形式倒挺特别!您要我不再是我自己。”
“啊,不,我决不想这样,”见她板起脸,我万分惶恐地说。“不过,您喜欢听人家讲,南国迷人的姑娘怎么在我们男人的心中激起强烈的情欲,这一点总不假吧?”
“是的,那又怎么样呢?”
“那么,明晚九点前后,我到您府上,向您揭开这个谜。”
“不行,”她倔强地说,“我现在就想知道。”
“您要什么,我就得服从您,这种权利您还没给我。”
“此时此刻,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知道这个秘密,”她说,那种使性子的娇态叫人不知如何是好,“明天也许我就不想听您讲了。”
随后,她莞尔一笑,我们俩便分手了;她,始终是那么高傲、厉害,我呢,始终是那么笨拙可笑。她竟狠心去和一位年轻副官跳华尔兹,我呢,待在那里,时而满心委屈,独自赌气,时而忍不住赞赏她,爱慕她,时而又感到一阵妒忌。
将近凌晨两点时,她离开了舞会。
“我不去你家了,”我心里想,“我再也不理你了。你比……我的想象力还要任性、古怪一千倍。”
然而第二天,我们俩却相聚在一间华丽的小客厅里,面前是旺旺的炉火。她坐在一张矮椅里,我席地坐在垫子上,几乎就在她脚边。我仰视着她的眼睛。屋外静悄悄的,屋里灯光柔和。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一个难忘的时刻,一个在安谧和渴望中度过的时刻,其魁力永远使我们怀念,即使后来我们还有比此刻更幸福的时候。谁能抹去爱情初期的诱惑所留下的深刻印记呢?
“好,开始讲吧!我听着呢。”她说。
“可是,我有顾虑。这个故事有些地方对讲故事的人来说是危险的。要是我讲得激动起来,您就叫我打住。”
“行了,讲吧。”
“遵命。”
“爱乃斯特—冉·萨拉金是弗朗什一孔泰[注]地区一位诉讼代理人的独生儿子,”我停了一会儿讲道,“父亲为人正派,积攒下了年收入六到八千利勿尔的家产,这是一般律师的家产,可是过去在外省,就算是很可观的了。老萨拉金因为只有这一个儿子,对他的教育问题考虑得很周密,希望把他培养成法官,也希望自己活得长,晚年能看到马蒂厄·萨拉金(圣迪埃地方的一个农夫)的孙子坐在百合花徽[注]上,开庭的时候打瞌睡,这将是法院的莫大荣幸。然而老天不愿把这种欢乐赐给这位律师。小萨拉金很早就被送到耶稣会学校念书,从小表现出常人身上少见的不安分。他童年时就像那些才华出众的人小时候一样不同寻常。他性格桀骛不驯,总是按自己的意愿学习。他有时整整几个小时陷入纷乱的沉思,有时目不转睛地看同伴们玩耍,有时专心致志地画荷马史诗里的英雄。即便是玩耍时,他也带着一种不寻常的热情。要是他和同学之间起了纠纷,很少有不流血而收场的。当他的体力没有对方强时,他便用嘴咬。他时而非常活跃,时而消极被动;有时好像一无所长,有时又显得聪明过人。这种古怪的性格使同伴们见了他就胆寒,连老师也怕他三分。神甫给他们解释修昔底德[注]作品的某个章节时,他不好好学习希腊文的基础知识,却在那儿给可敬的神甫画速写,他还画数学教师、省长、听差的、阅卷的,他把所有的墙壁都涂满了一幅幅难以辨认的草图。在教堂望弥撒时,他不唱赞美诗,却在长凳上画画刻刻,或者要是弄到一块木头的话,便在木头上雕刻某个圣女的形象。如果他手头既没有木头或石头,又没有铅笔,他就用面包心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不管是临摹用来装饰祭坛的画幅上的人物,还是即席创作,他总要在自己的位置上留下粗野的图画,内容淫荡,连最年轻的神甫也看不下去,而年老的神甫呢,据有些说话刻薄者称,他们看了暗暗微笑。最后,据耶稣会学校大事录记载,他被赶出了校门,因为有一个星期五,他在仔悔室等待忏悔时,把一块大劈柴雕成了耶稣像。这个雕像太亵渎神圣了,不能不给作者招来惩罚。他不是还曾经胆敢在圣体柜上放了一个形象猥琐的雕像吗!这以后,萨拉金来到巴黎找个安身之处,好躲过父亲的诅咒。他是那种个性很强。不知道障碍为何物、只服从天才需要的人。他被布夏东[注]收下来学画,白天在他的画室作画,晚上出去混日饭吃。布夏东对这位青年艺术家的长进和聪颖大为惊叹。不久,他看出,自己的学生处于极端贫困的境地,于是向他伸出援助的手,对他无比慈爱,把他当自己的孩子。终于,萨拉金的才华通过一幅作品显露出来了,在那幅画里可以看出未来的天才正在战胜青年人骚动的思想。于是,好心的布夏东设法把他重新交给老律师,求得宽有。在这位著名的雕刻家的威望面前,老父亲的怒气自然平息下来。整个贝桑松城为出了这么个未来的大人物而高兴。一向吝啬的老律师因虚荣心得到满足而陶醉,居然舍得花钱让儿子很气派地在社交界露面。学习雕刻需要多年勤奋的钻研,这倒使萨拉金那暴烈的性格,那不遵从正规艺术准则的天才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受到驾驭。布夏东早已预见到,这位几乎和米开朗琪罗有着同样刚烈个性的年轻人,若任其激情奔放,将一发而不可收,因此设法用连续不断的工作加以遏制。他尽量把萨拉金那非同一般的狂热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看到他陷入某种构思不能自拔时,就不让他工作,叫他去消遣消遣;当他想要纵情放荡时,则交给他一些工程浩大的任务。但是,对付这个生性刚烈的人,最有力的武器是用软功,以柔克刚。他的老师之所以在他身上有那么大的威信,就因为他像慈父一样爱护他,使他由衷地感激。然而尽管布夏东对他的行为和习惯起着有益的影响,萨拉金在二十三岁时还是不得不离开老师了。他的天才和努力终于有了成果,他得到马里尼侯爵创立的雕塑奖(这位侯爵是蓬巴杜夫人的兄弟,为繁荣艺术出了不少力)。狄德罗夸布夏东的学生的这件雕塑是一件杰作。看到自己的学生动身去意大利时,布夏东,这位王家雕塑师,感到十分难过,因为,出于道德原则,他一直让这个年轻人对世事的认识保持一种混沌未开的状态。而且六年来萨拉金吃饭也和他在一起。正如后来的卡诺伐[注]一样,萨拉金热爱艺术到了疯狂的程度。他每天黎明即起,把自己关在画室里直到晚上才出来,整天与他的缓斯生活在一起,有时被他的老师硬拖着才去法兰西大剧院。布夏东试着把他带到若弗兰夫人[注]家和其他交际场合,但他在这些地方感到十分拘束,宁愿独个儿待着。对那个淫逸时代的寻欢作乐他,也满心厌恶。他钟情的女人只有雕塑女神和歌剧院的名演员克洛蒂尔德,而且,和这位歌唱家的爱情关系也并不长久。萨拉金长得相当丑,又总是衣冠不整,性格狂放不羁,生活毫无规律,以致著名的歌仙时时害怕会发生什么灾难,不久便把雕塑家还给了他迷恋的艺术。关于他俩的事,莎菲·阿尔努[注]不知说过一句什么精辟的话。我想,她是很惊讶女友竟能斗过那些雕像。一七五八年,萨拉金动身去了意大利。在黄铜色的天空下,看着遍布这艺术之邦的灿烂的历史建筑,他那炽热的想象力燃烧起来。他到处游览,欣赏那些塑像、巨型壁画、油画。他满怀一比高低的豪情来到罗马,急切地渴望把自己的名字与米开朗琪罗和布夏东大师的名字刻在一起。因此,到罗马后的最初几天,他的时间一部分用在工作室创作,一部分用来观赏比比皆是的艺术作品。他沉浸在对艺术的陶醉之中,任何富有想象力的年轻人面对那些无与伦比的历史遗迹都会陶醉的。就这样半个月过去了,一天晚上,他去阿根廷大剧院看戏,见剧院门前挤着一大群人。他上前打听大家为什么拥在这里,回答他的是两个名字:‘藏比内拉!若默利[注]!’他进了剧院,坐在正厅前排,夹在两位胖得可观的abhafi[注]中间,不过还算幸运,他离舞台比较近。幕拉开了,他平生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音乐,卢梭先生在德·霍尔巴赫[注]男爵家的一次晚会上,曾雄辩地向他夸耀过意大利音乐如何迷人。年轻雕塑家的所有感官仿佛被若默利的美妙绝伦的和弦‘润滑’了一遍,浑身舒展。意大利歌唱家们巧妙的配合,他们嗓音中特有的缠绵使他心醉神迷。他默不作声地坐着,一动不动,甚至感觉不到左右两位神甫对他的挤压。他的灵性全集中在耳朵和眼睛这两个部位了。他觉得他的每个毛孔都在倾听。突然,爆发了一阵几乎要把屋顶掀塌的掌声,prima donna[注]上场了。她娇媚地走到台前,无限动人地向听众鞠了一躬。剧场的灯光,听众的热情,舞台布景创造的幻象,当时颇为吸引人的服装打扮的效果,一切都相辅相成,为这女人增添魁力。当下,萨拉金高兴得喊出声来。此时此刻,他欣赏的是他理想中的美,这以前,他一直在自然中到处寻找这样完善的美:取这个模特儿的浑圆的腿(模特儿往往长得很丑),取另一个模特儿的乳房轮廓,取第三个模特儿雪白的肩,有时取某个少女的脖颈,某个女人的一双手,某个孩子光滑的膝头,可是从来没有能在巴黎灰冷的天空下找到古希腊雕像那样丰富、柔美的线条。如今,藏比内拉把他如此热切渴望的女性形体的美好和匀称集于一身,活生生地、细微地显现在他眼前。对于形体,一个雕塑家是最严厉也是最热情的评判者。他看到一张表情丰富的嘴,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白得耀眼的皮肤,这些细节已经足以使一位画家神往了。再加上希腊雕刻家所崇拜的,并用凿刀表现出来的维纳斯的体态。胳臂与上身连结得那么优雅,颈子那么浑圆,双眉、鼻子的线条那么和谐,还有那毫无瑕疵的椭圆形脸庞,轮廓明晰而纯净,浓密而翘曲的睫毛,宽宽的、令人销魂的眼睑,他欣赏着这一切,真是百看不厌。这岂止是一个女人,简直就是一件艺术杰作!他从未敢企望世上有这样的造物,她身上蕴含的爱足以迷住所有男人的心,她的美在任何批评家眼里都无懈可击。萨拉金如饥似渴地看着她,好像她是皮洛马利翁[注]所爱的那尊女人雕像,专门为他从底座上走下来了。当藏比内拉开始歌唱时,全场发狂了。雕塑家先是感到全身一阵寒冷,继而又感到身体的最深处,就是我们缺乏其他词而称之为心的地方,有一炉火在僻啪燃烧!他不鼓掌,也不说话,只感到一种疯狂的冲动,只有在这样的年龄才会有这种疯狂的冲动,因为,在这个年龄,欲望有一种可怕的、恶魔的威力。萨拉金想冲上舞台,抢走这个女人。他精神上感到一种压抑,这一现象很难解释,因为发生在人所观察不到的区域,可是他的体力却因精神上的压抑而百倍增强,这力量快要以令人痛苦的冲击力迸发出来了。此刻,他看上去好像是个冰冷、呆滞的人。荣誉、学识。前途、生命、桂冠,顷刻间全崩溃了。得到她的爱,否则就去死,这就是他给自己的命运作出的选择。他已经完全迷醉了,剧场、观众、演员都不复存在,连音乐也听不见了。更有甚者,他和藏比内拉之间已没有任何距离,他已经占有她,他两眼盯在她身上,要把她抢走。有一种魔力使他感受到她的气息,呼吸到她头上发粉的幽香,看得见这张脸上平坦的部分,数得出洁白如缎的皮肤下隐约可见的蓝色血管。最后还有这婉转。清亮的歌喉,音质如银,歌声柔如轻纱,仿佛能随着丝丝微风而抑扬、舒展、渐强,或飘散。这歌声如此强烈地打动他的心,以致他不止一次由于快乐得直哆嗦而情不自禁叫出声来。这种令人痉挛的快乐,在人类的激情中是不容易领略到的。过了一会儿,他不能不离开剧场了。他两腿发抖,几乎支持不住身体。他精神萎顿,浑身无力,犹如一个神经质的人在大发雷霆以后软瘫下来。他刚才过于兴奋,也许是过于痛苦,生命已经耗尽,就像水从一个碰翻的花瓶里流掉了。他感到体内像给掏空了一般,精疲力竭,如同一个大病初愈的人那样虚弱。一种无法解释的忧伤涌上心头,他便走去坐在一个教堂的石阶上。背靠着一根圆柱,他胡思乱想起来,仿佛在梦境之中。刚才,情欲如同霹雳把他击倒了。回到寓所,他的创作欲突然高涨,这种时刻往往给我们揭示出生活中存在的新的原则。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爱情的狂热控制了他,既快意又痛苦。他要凭记忆画下藏比内拉,以此平息烦躁和极度的兴奋。这是一种思想的物质化。于是,在一张纸上,出现了表面平静而冷若冰霜的藏比内拉,这是拉斐尔、乔尔乔涅[注]及所有大师们喜欢的姿态;在另一张纸上,她优美地把头转过来,正在唱一个华彩句段,那神情好像在听自己歌唱。萨拉金用铅笔勾勒出他心爱的女人的各种姿态:不戴面纱的,坐着的,站着的,卧着的,庄重的或柔情蜜意的,总之是借助这支狂热的笔,体现兴之所至的思想。当我们强烈思念自己心爱的女人时,这种思念能激发起丰富的想象。然而他的思想比他的画走得更远。他在想象中看见了藏比内拉,在和她讲话,在哀求她,和她一起度过千百年的幸福生活,设想她处在各种环境之中,设想和她在一起生活的远景。第二天,他让听差去剧院订了个靠近舞台的包厢,为期一季。像所有个性强的年轻人一样,他故意把实现计划的困难估计得很大,并且把能够毫无阻碍地欣赏自己所爱的女人看作是满足情欲的第一步。他正处于爱情的黄金时期,在这种时候,我们往往从自我的感情中得到乐趣,从自身汲取幸福。然而这个时期对萨拉金来说并不长久。当他正沉醉于这种既天真又给人快意的青春时期的幻觉之中时,一连串的事情发生了。一个星期以来他仿佛过了一辈子,白天揉拌黏土,用来塑造藏比内拉,而且塑得很成功,虽然隔着面纱、裙子、胸衣和缎结,他无法看到她的躯体;晚上,他很早就坐在自己的包厢里,一个人躺在沙发上,然后,像过足鸦片瘾的土耳其人一样,称心如意地体味那无穷无尽的幸福。他先是逐渐适应了藏比内拉的歌声在他身上引起的过于强烈的激动,随后,他的眼睛也能看她,甚至静静地端详她,而不像第一天见到她时那样感到一种压抑在心头的狂热就要像火山一样爆发。他的爱情变得平和了,但也更深沉了。另外,这位本来就不爱交际的雕塑家现在更不能容忍同伴们来打扰他的离群索居,因为这孤独的生活充满了藏比内拉的形象,充满了希望、狂想和幸福。他爱得那么热烈,那么纯真,以致犹豫不前,这种顾虑是我们初恋时常有的。想到不久就必须付诸行动,必须费尽心机打听藏比内拉住在哪里,是不是有母亲、叔叔、监护人、家庭;一想到要设法与她见面,和她讲话,他就感到他的心因为这些大胆的念头而膨胀起来,于是总把这些事推到以后去做,并且为这种肉体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享受而高兴。”
“可是,”罗什菲德夫人打断我的话,“在您的故事里,我既没看到玛丽亚尼娜,也没看到她那个小老头。”
“您眼里只有他,”我不耐烦地说,就像一个作者看见别人破坏了他的作品的戏剧效果。停了一会儿,我继续说:
“萨拉金每天那么忠实地坐在他的包厢里,他的目光里表达了那么深厚的爱,要是在巴黎,他对藏比内拉的歌声如此迷恋就会闹得满城风雨;可是在意大利,夫人,人们去剧院都只管自己看戏,各人有自己的爱好,自己的心事,不容别人用观剧镜窥视。尽管如此,我们的雕塑家的狂热还是没能长久地逃过歌唱家们的眼睛。一天晚上,这位法国人发现有人在后台笑他,若不是藏比内拉这时出了场,很难预料萨拉金会干出什么极端的举动。藏比内拉向萨拉金丢了个意味深长的限风,这种眼风表达的意思往往超过女人心里想表达的。它完全是一种启示:萨拉金被人爱着!‘如果这只是她一时心血来潮,’萨拉金想,心里已在责怪这女人过分热情,‘那么她还不知道,她将受到什么样的主宰。但愿她这种心血来潮能持久,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突然,有人在他的包厢门上敲了三下,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打开门。一位老妇人神秘地走进来。‘年轻人,’她说,‘如果您想得到幸福,就请小心点,披上一件大氅,戴上一顶大帽子,把帽子一直压到眼睛上,今晚十点左右请到科尔索大街,西班牙旅社门前。’‘我一定去。’萨拉金回答,一面把两个金币放在女管家皱巴巴的手里。他向藏比内拉做了个会心的表示,藏比内拉羞怯地垂下了她那令人销魂的眼睑,好像因为自己的心意被情人理解而感到幸福的样子。然后,萨拉金离开了包厢,跑回家去打扮一番,希望自己经过打扮能有几分吸引力。在剧院门口,一位陌生人拽住他的手臂,凑到他耳边说:‘当心,法国老爷,这事儿性命攸关。红衣主教西科尼亚拉是藏比内拉的保护人,他可不喜欢开玩笑。’此刻,纵然魔鬼用地狱般的深渊把萨拉金和藏比内拉隔开,他也会一步跨过去。这位雕塑家的爱情有如荷马描绘的神马,一瞬间越过了广漠的空间。因此他回答陌生人说:‘即使是死亡在家门口等着我,我只会走得更快。’‘poverino!’[注]陌生人大声说,然后走开不见了。嘿,对一个恋人谈什么危险,这不等于叫他花钱买良宵吗?
“他的听差从来没见他那么细心穿戴打扮过,他把布夏东馈赠的那把最漂亮的剑、克洛蒂尔德给他的领结、缀满闪光片的礼服、银色坎肩、金色烟荷包、珍贵的挂表等等全从箱子里拿出来,穿戴齐整,就像一个姑娘要和第一个情人去散步一样。爱情使他如醉如痴,希望使他热血沸腾。到了约定的时刻,他把脸埋在大衣领子里,奔赴老妇人指定的约会地点。女管家正在那儿等着他。‘您晚了不少时间!’她说,‘跟我来。’她带着这位法国人穿过好几条小街,最后在一座外表相当富丽的高大建筑物门前停了下来。老妇人敲了敲门。门开了。她领着萨拉金走过迷宫似的曲曲折折的楼梯、长廊和一套套房间,只有朦胧的月光照着这些地方。不久,他们来到一扇门前,从门缝里透出强烈的灯光,还传出好些人欢快的笑声。突然,萨拉金感到目眩,原来,老妇人说了句什么话以后,他被接纳进了这套神秘的屋子。他发现自己置身在一间客厅里,烛火通明,摆设富丽堂皇。客厅中间,一张餐桌已经摆好,桌上一只只酒瓶林立,颇有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还有一个个小瓶,喜气洋洋,红色的棱面闪闪发光。在这群人里,他认出了剧院的男女歌唱家,夹着另外几位漂亮女人,大家似乎正准备开始一场演员们惯有的狂欢纵饮,就只等他一个人了。萨拉金压下心头的气恼,装出一副从容自若的样子。他本指望在一个幽暗的房间里,他心爱的女人坐在一盆炭火旁,两步外站着一个妒忌的男人,他杀死情敌,享受爱情,两人心贴着心低声互诉衷曲,冒险亲吻,两张脸儿靠得那么近,以致藏比内拉的头发摩掌着他那充满欲望和幸福得发烫的前额。然而他嘴里嚷道:‘万岁,疯狂的举动!Signori e belle donne[注]你们对一个可怜的雕塑师如此盛情款待,我谨表示谢意,并请容我以后报答!’在场的全是他面熟的人,在接受了他们相当亲热的问候致意之后,他便设法靠近那张安乐椅,藏比内拉娇慵地躺在上面。呵!当他瞥见一只小巧的脚时,他的心是怎样地狂跳啊!这只脚穿着高跟拖鞋,早先这种鞋子,(夫人,请恕我冒昧直言)使女人的脚显得那么风骚,那么富有挑逗性,我真不知道男人怎能抵挡得住它的诱惑。路易十五时代欧洲和僧侣阶层之所以道德败坏,我想当时风靡一时的绿头绿跟、拉得平平整整的白袜子,短裙子和尖头高跟拖鞋或许是起了一点儿作用的。”
“一点儿!”侯爵夫人说,“您难道没有看书?”
我笑了笑接着说:
“藏比内拉肆无忌惮地交叉起双腿,还顽皮地摆动着放在上面的那条腿,一副公爵夫人的姿态,这与她那任性的、带有一种意人喜爱的柔弱的美很协调。她已经卸去了戏装,穿一件紧身上衣,显出她细柔的腰肢,裙环和绣着蓝花的白缎裙子把她的身材衬托得更好看。胸脯白得晶莹,出于卖弄,最宝贵的部位故意用花边给遮住了。她的发式大致像杜巴里夫人的发式,戴着宽边软帽,脸儿显得更娇小可爱了,发粉对她也很合适。谁见了她都会钟爱她。她对雕塑家妩媚地笑了笑。萨拉金因为只能当着别人的面和她讲话而快快不乐,不过,他还是彬彬有礼地在她身旁坐下,和她谈音乐,赞美她神奇的才华;不过他的声音由于爱情、恐惧和希望而颤抖。‘您怕什么?’维塔格利亚尼问道,他是剧团里名气最大的歌唱家。‘干吧,我们这里没有一个人是您的情敌。’说到这里,男高音歌手无声地笑了,所有会餐的人嘴唇上都浮起了同样的微笑。他们专注的神情中隐藏着某种狡黠,但堕入情网的人却察觉不出。萨拉金的秘密被公诸于众,他的心好像猛地给尖刀剜了一下。虽然他个性较强,虽然任何外界因素都不会影响他的爱情,但是他可能还没想到,藏比内拉几乎是个交际花,也没想到,他要么生活在纯洁和恬静的乐趣之中——这是少女爱情的甜美之处;要么生活在冲动和奔放之中——这是享受女演员的爱情瑰宝需付出的代价;两者不可兼得。他思考了一下,决定认命。晚餐的汤端上了桌。萨拉金和藏比内拉两人大大方方地并肩而坐。会餐的前半段时间,演员们还保持一定的分寸,雕塑家也有可能和歌唱家交谈。他觉得她还算机智和聪敏,可是却无知得惊人,她脆弱而迷信,仿佛机体的娇嫩在理性上反映出来了。当维塔格利亚尼打开第一瓶香摈酒时,萨拉金在他邻座的眼睛里看出,她对气体从瓶里释放出来而发出的轻微爆炸声感到很害怕。他看到,这个女人的身体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便认为这是神经极其敏感的一种迹象。他喜欢她的这种脆弱。是啊,在男人的爱情里包含着多少保护的成分啊!‘您可以像使用一张盾牌一样使用我的力量。’男人们的爱情表白深处不都写着这句话吗?萨拉金太激动了,在美丽的意大利女郎面前反不会献殷勤了。像所有的恋人一样,他一会儿庄重严肃,一会儿谈笑风生,一会儿又凝神沉思。他看上去在听同桌的谈话,其实,他们说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见,他为自己能坐在藏比内拉旁边,能触到她的手,能为她效劳而沉浸在欢乐之中。这是一种别人不知道的欢乐。虽然两人之间有几次眉目传情,可是,藏比内拉在他面前的持重和克制态度仍然令他惊讶。不错,是她先踩他的脚,是她先使出多情而放荡的女人惯会的伎俩招惹他;可是听完萨拉金讲述一桩表现他的性格如何狂暴的事以后,她突然又摆出一副少女的谦和样子。后来,晚餐变成了狂欢,大家唱起歌来,有动听的二重唱,有卡拉布里亚歌曲,西班牙的谢吉第亚舞曲,那波利的坎住那舞曲。人们的眼睛里、歌曲里、心里、声音里都带着醉意。晚会洋溢着迷人的活泼,真诚的轻松,以及意大利人的好脾气,这种气氛是那些只了解巴黎的聚会、伦敦的交际会和维也纳的俱乐部的人无法想象的。德语和情话如同战场上空的子弹互相交错,笑声、亵渎宗教之言与祈求圣母马利亚或者al Bambino[注]的话混成一片。有人躺在沙发上睡起觉来,一位姑娘听着人家对她表白爱情,把赫雷斯酒[注]泼在台布上也不知道。在这乱糟糟的场面中,藏比内拉好像给吓呆了,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她不肯喝酒,吃得倒不少;不过有人说,嘴馋也是女人的一种可爱之处。萨拉金一面欣赏他心爱的人儿的羞怯之态,一面对未来作了严肃的思考。‘她大概要我娶她,’他想。于是他纵情想象和她结婚后的快乐。他觉得,他心底有一股幸福之泉,一辈子取之不竭。坐在他另一侧的维塔格利亚尼老是给他斟酒,因此到早晨三点钟左右,他虽然没有酪可大醉,却已无力抵抗自己的狂热了。冲动之下,他拉着藏比内拉向一间与客厅相通的小客室模样的房间跑去,到了客厅门口,他还不断回头看。他看见意大利女人手执一把匕首,‘要是你靠近我,’她说,‘我就不得不将这把刀捅进你的胸口。你走吧,否则你以后会鄙视我的。我太敬重你的性格了,不愿这样做,我也不愿失掉你对我的感情。’‘哈!哈!’萨拉金说,‘用刺激的办法来熄灭热情,这可不是个好办法。难道你已经道德败坏到这种程度了吗?难道你的心已经衰老,却又像个年轻的交际花那样刺激男人的感情,用来做交易赚钱吗?’‘我提醒你,今天是星期五,’藏比内拉说,她被这个法国人的强暴吓坏了。萨拉金不是信徒,听了这话大笑起来。藏比内拉像小山羊似的一蹦,奔进了宴会厅。当萨拉金跟在后面跑进去时,迎接他的是一阵狂笑。只见藏比内拉晕倒在一张沙发上,脸色苍白,仿佛刚才的挣扎已经使她精疲力竭了。萨拉金对意大利语懂得很少,但是他听见心爱的女人对维塔格利亚尼说:‘他会杀了我的!’这奇怪的情景弄得雕塑家又羞又愧。他恢复了理智,先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后来说得出话了,便跑去坐在那女人身旁,向她表示对她的敬意。他居然有足够的力量对这女人讲了一大堆火热的言辞,以满足自己的情欲,真是画饼充饥。为了描绘自己对她的爱,他用尽了这一神奇的语言宝库里的所有珍宝,这种语言犹如一位殷勤的传话者,女人是很少不听信它的。
“天开始亮了,客人们兴犹未尽。一位妇女提议去弗拉斯卡蒂。在场的人全都热烈欢呼,赞成到吕多维奇山庄去度过这一天。维塔格利亚尼下去叫车子。萨拉金有幸和藏比内拉乘坐一辆四轮敞篷马车。一出罗马城,一度因为瞌睡而受到压抑的欢快情绪又突然复苏了。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大家似乎都习惯于过这种奇怪的生活,习惯于连续不断地寻欢作乐,习惯于艺术家的冲动,他们把人生变成了永不终止的节日,可以毫无顾虑地开怀大笑。惟有雕塑家的女体显得神情沮丧。‘您不舒服吗?’萨拉金问,‘您是不是宁愿回家?’‘我身体不那么结实,受不了这种无节制的吃喝玩乐。’她回答说,‘我需要好好保养;不过,在您身边我感到很愉快!要不是有您在,我是不会留下来吃夜宵的;一夜不睡会使我显得憔悴。’‘您太娇嫩了!’萨拉金说,一面端详着这位迷人的姑娘那张可爱的小脸。‘放纵狂饮会把我的嗓子搞坏的。’‘现在只有我们俩在一起,而且您也不必再害怕我的激情沸腾,我要您对我说声您爱我。’‘为什么?’藏比内拉反问道,‘又何必呢?您可能觉得我挺漂亮。可是您是法国人,您的热情会过去的。啊!您不会像我希望的那样爱我的。’‘什么!’‘就是说不带庸俗的情欲目的。要纯真地爱。也许我憎恶男人更甚于憎恶女人。我需要以友谊作我的庇护所。世界对我来说是一片沙漠。我是个被诅咒的人,一辈子注定只能理解幸福、感受幸福、渴望幸福,可是却像很多人一样不得不眼巴巴地看着幸福随时随地离我而去。请记住,老爷,我没有欺骗您。我不准您爱我。我可以做您的忠实朋友,因为我很佩服您的勇气和性格。我需要一个兄弟,一个保护人。您就做我的兄弟和保护人吧,只是到此为止。’‘什么!不能爱您!’萨拉金嚷道,‘可是,亲爱的天使,你是我的生命,我的幸福!’‘要是我说出一句话来,您会害怕得赶我走的。’‘啊,你故意卖弄!没有什么能吓倒我。你说吧!说你会葬送我的前程,说两个月后我就会死,说我会下地狱,只因为吻了你,’说着,他抱吻了她,不管藏比内拉怎么使劲躲开他狂热的吻。‘说吧,说你是魔鬼,说你要毁了我的全部财产、我的门第、我的名望!你是不是要我不再从事雕刻?说呀!’‘如果我不是女人呢?’藏比内拉用那温柔的银铃般的声音胆怯地问。‘你真会开玩笑!’萨拉金大声说,‘你以为能够骗过艺术家的眼睛吗?难道这十天来,我没有如饥似渴地看你,仔细观察和欣赏你完美的体形吗?只有女人才有如此浑圆、柔软的臂膀,如此优雅的轮廓和线条。啊!你要我恭维你!’她忧伤地微微一笑,喃喃道:‘这惹祸的美!’说罢,抬眼望望天空。这时,她的目光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恐惧,那么明显,那么强烈,以致使萨拉金不寒而栗。‘法国老爷,’她接着说,‘请您从今以后忘掉这一时的疯狂。我敬重您;至于爱情,从我这儿您是得不到的。这种感情已经在我心中给扼杀了。我没有感情!’她哭着说,‘舞台、掌声、音乐,我被迫为它牺牲一切的荣誉,这就是我的生活,我没有别样的生活。几小时以后,您就不会用现在的眼光看我了,您所爱的女人就不存在了。’雕塑家被一种挤压着心脏的愠怒所控制,答不出话,只能用燃烧的灼热目光看着这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她那柔弱的声音,那含着悲哀、忧伤和颓唐的姿态、举止和动作,唤起了萨拉金心里所有丰富的感情。她的每句话对他都是一个刺激。这时他们已经到了弗拉斯卡蒂。雕塑家伸手扶他心爱的女人下车时,发现她浑身颤抖。‘您怎么了?’见她脸色发白,他问道,‘假如是我让您痛苦,哪怕是出于无心,那么您就叫我死!’’一条蛇!’她指着一条在沟边游动的水蛇说,“我害怕这种丑陋的动物。’萨拉金一脚踩扁了水蛇的头。‘您怎么有这么大的勇气!’藏比内拉凝视着被踩死的爬虫说,眼睛里含着显而易见的惊恐。‘嘿!现在您还敢说您不是女人吗?’艺术家微笑着问。他们俩赶上了同伴们,大家一起在吕多维奇山庄的树林里散步。当时,这个山庄是红衣主教西科尼亚拉的产业。对热恋中的雕塑家来说,这个上午过得太快了,但却充满了一连串的小事,透过这些事,他看到了这个软弱无力的女人有着卖弄风情、脆弱而且娇滴滴的性格。她那突如其来的惊吓,莫名其妙的任性举动,内在的心烦意乱,难以解释的冒险行为以及细腻入微的感情变化,都是典型的女人的表现。正当这群快乐的歌唱演员在山野信步漫游时,忽然远远瞥见几个武装到牙齿的大汉,他们的穿着就令人心里发憷。只听有人喊了声‘强盗来了!’大家都三步并着两步跑,想躲进红衣主教的别墅。在这紧急时刻。萨拉金发现藏比内拉脸色煞白,知道她已经没有力气往前走了。他将她抱起来,抱着她跑了好一会儿,直跑到附近一个葡萄园旁边,才把她放下来。‘不知为什么,’萨拉金说,‘这种过分的脆弱要是放在其他任何一个女人身上,我一定会觉得丑恶、讨厌,一看到这种表现,我的爱情之火就会熄灭;可是表现在您身上却叫我喜欢,使我心醉。’‘啊,我是多么爱您!’他又接着说,‘连您的缺点,您的胆小害怕和浅薄,也给您的性格增添了一种说不出的魅力。我觉得,我不会喜欢那种强壮的、萨福[注]式的女人,不会喜欢那种胆大的、精力充沛、感情激昂的女人。啊!你这个纤弱、温柔的女人,你怎么可能是另外一种样子呢?这天使般的、娇柔的声音如果从一个与你不同的躯体里发出来,那简直是违反常理的。’藏比内拉说:‘我不可能给您任何希望。您别跟我说这种话了,会招人笑话的。我当然不能禁止您上剧院;不过,要是您真爱我,或者您要是明智点,您就别去了。听着,先生……’她用严肃的声音说。‘啊!别说了,’头脑发热的艺术家说,‘障碍只能使我心中的爱情之火燃烧得更旺。’藏比内拉一直保持着一种妩媚而谦卑的姿态,但却沉默不语,仿佛一个可怕的思想向她揭示了某种灾难。这时已到了该回罗马城的时候。她登上一辆有四个位置的轿式马车,却命令雕塑家一个人乘那辆四轮敞篷马车回去,她说话时的神气又威严又狠心。回罗马的路上,萨拉金下决心带藏比内拉私奔。整整一天他尽忙着制定各种行动方案,这些方案一个比一个更荒诞。夜幕降临时,他出去找几个人,想打听藏比内拉住的那幢豪华宅邸在城里什么地方。刚出家门,便遇到一位朋友。‘老兄,’这位朋友对他说,‘大使先生派我来,邀请你今晚去他府上。他举办一个精彩的音乐会,要是你知道藏比内拉将登台演唱……’‘藏比内拉!’听到这个名字便欣喜若狂的萨拉金嚷道,‘我为她都发疯了!’‘你和所有的人一样,’伙伴回答说。‘不过,你、维安。卢腾布格还有阿尔格兰,[注]如果你们真是我的朋友的话,请你们助我一臂之力,晚会后我要组织一次袭击。’萨拉金要求道。吓吗?我们不需要杀红衣主教,不需要……’吓是,不是,’萨拉金说,‘正派人不能做的事我决不会要你们去做。’没用多少时间,雕塑家已经为成就大业把一切安排停当。他是最后抵达大使府的客人之一,乘的是一辆旅行马车,拉车的马匹十分健壮,驾车的是罗马城数得上的精干的vetturini[注]。大使的官邸已经宾客满座,萨拉金一个也不认识。他好不容易来到大厅,藏比内拉正在那里演唱。‘她怎么身着男装,脑后系一个发网,盘起了头发,腰间挎一把剑?大概是为了尊重在座的红衣主教、大主教和神甫们吧?’萨拉金问。‘她?谁是她?’被问的那位年迈的贵族老爷道占‘藏比内拉小姐呀!’‘藏比内拉小姐?’这位罗马亲王说,“您在开玩笑吗?您是哪儿来的?罗马各个剧院何曾有女人上台表演过?而且难道您不知道,在教皇统治的罗马,女人的角色是由什么样的人来扮演的吗?是我让他具备了这副嗓子,先生。这怪人所有的一切全是我给付的钱,包括他的音乐教师。哼,结果呢?我帮了这么多忙,他却并不感激,从来不肯进我的家门。然而,他现在能够走红,全得归功于我。’希吉亲王无疑能讲好久好久,但是萨拉金已经不在听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钻进了他的心。这猛烈的打击犹如五雷轰顶。他呆在那里一动不动,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位所谓的男歌手。他那燃烧的目光对藏比内拉有一种磁性作用,歌唱家的眼睛终于突然朝萨拉金这边转过来,当下他那美妙的嗓子立即变了音。他发抖了!正在全神贯注倾听他演唱的听众席上,不由发出了一阵窃窃私语,愈加使他发慌;他坐下来,唱不下去了。红衣主教西科尼亚拉从眼角朝他所保护的人注视的方向窥测,瞥见了法国人;他向一个教士副官欠过身子,像是打听雕塑家的姓名。得到他想要的回答以后,他注意地审视了一下这位艺术家,随后给一位神甫下了几道命令,那位神甫很快不见了。这当儿,藏比内拉已经镇定下来,重新接下去唱那支给任意中断的曲子;然而演唱得很不好,而且尽管人家再三请求,他怎么也不肯再另唱一支歌。这是他第一次发脾气,要性子,后来,他的任性与他的才华以及万贯家财一样使他闻名遐迩。俪他的财产,据说是既得之于他的嗓音,也得之于他的美貌。‘藏比内拉明明是女人,’萨拉金自言自语道,以为只有他一个人在那儿。‘这件事里面有溪跷,西科尼亚拉红衣主教欺骗了教皇,也欺骗了全罗马的人!’他立即出了大厅,召集了他的那帮朋友,让他们埋伏在大使官邸的院子里。当藏比内拉确信萨拉金已经离去,便似乎恢复了平静。将近午夜时分,演唱家巡游了一间间客厅,好像一个在寻找仇敌的人,然后他离开了晚会。就在他跨出大门的时候,几个男人迅速而巧妙地把他抓住,他们用手帕塞住他的嘴,把他放进一辆车里,这辆车是萨拉金事先租好的。藏比内拉吓得浑身冰凉,缩在车子的一个角落里,一动也不敢动。他看见自己对面是雕塑家那张叫人害怕的面孔,雕塑家保持着死一般的沉默。路程并不长。不久,被萨拉金抢来的藏比内拉便置身在一间昏暗的、四壁空空的工作室里。吓得半死的歌唱家坐在一张椅子上,不敢看那尊女人的塑像,因为他认出这尊塑像就是他。他一句话不说,可是上下牙齿碰得直响。他吓得都麻木了。萨拉金在室内大步走来走去,突然他在藏比内拉面前站定,‘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他用低沉的,变了音的声音说。‘你是女人吧?西科尼亚拉红衣主教……’藏比内拉扑通一声跪下来,他不回答,只低下了头。‘啊!你是女人,’发狂的艺术家大声叫道,‘因为,即使一个男……’他没说下去,停了一下才接着说,‘不,男人不会这么卑贱。’‘啊!别杀我,’藏比内拉泪流满面地说,‘我是为了讨好伙伴们,才同意欺骗您的,他们想取乐。’‘取乐!’雕塑家应声说,声音响得像从地狱里发出来的,‘取乐,取乐!你!你竟敢拿男人的感情开玩笑?’‘啊,饶了我吧!’藏比内拉说。‘我应该叫你死!’萨拉金嚷道,并且盛怒之下,拔出了宝剑。‘可是,’他带着冷冰冰的鄙夷神气又接着说,‘我就是用匕首掏遍你的全身,难道能找出一点需要熄灭的感情吗?难道能找出一个有待满足的复仇之念吗?什么也没有,你只是个空皮囊。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我要杀了你!不过……’萨拉金做了个厌恶的手势,扭过头去,于是他看到了那尊雕塑,‘可这只是个幻象!’他喊道。随后他又转过头来冲着藏比内拉说:‘一颗女人的心,过去对我来说,是一个庇护所,一片故土。你有和你相像的姐妹吗?没有。那么,你只有死!啊,不,还是让你活下去。留你一条命不是比死更叫你受罪吗?我惋惜的不是我的血,也不是我的生命,而是我的将来,和我的感情所遭遇的命运。你这双纤弱无力的手破坏了我的幸福。我要夺走你的哪一种希望才能补偿被你摧残的种种希望呢?你使我落到了和你同等的地位。从今以后,爱和被人爱这两个词语对于我也像对于你一样,是毫无意义的了。从今以后,看到一个真实的女人总使我联想到那个虚构的女人。’说着,他用一个绝望的动作指了指那尊雕像。‘从此,我的回忆中永远会有一个女妖,她会把魔爪插进我所有的感情里,而且在其他所有女人的身上刻下“不完美”三个字。恶魔!你不能孕育生命,却在我心头灭绝了世上所有的女人。’萨拉金在被吓坏了的歌手对面坐下。两大颗泪珠从他干涸的眼睛里涌出,沿着他坚毅的双颊滚下来,滴落在地上:那是两滴狂怒的泪,两滴苦涩的泪,两滴灼热的泪。‘爱情不复存在了!对任何欢乐,对种种的人类激情,我都已心如死灰。’说到这里,他抓起一把锤子向雕像掷去,但用力过猛了,反而没有击中。他以为已经把标志他的疯狂的艺术品毁掉了,于是重又拨出剑,挥舞着,要杀藏比内拉。歌手发出刺耳的尖叫。就在这时,跑进来三个汉子,雕塑家突然倒在地上,身上被刺了三刀。‘我们是红衣主教西科尼亚拉派来的,’三个汉子中的一个说。‘你们做了件好事,称得上是基督徒的善行。’奄奄一息的法国人说。三个黑夜中到来的密使告诉藏比内拉说,他的保护人很为他担心。这位保护人就在门外的一辆车子里等着,一旦藏比内拉被救出来就把他带走。”
听到这里,德·罗什菲德夫人对我说:“可是,这个故事和我们在朗蒂府上见到的矮老头有什么关系呢?”
“夫人,西科尼亚拉把藏比内拉的塑像占为己有了,而且叫人照原样塑了个大理石的。这尊雕像现在就放在阿尔巴尼博物馆。一七九一年朗蒂家族就是在那里找到雕像的,并且请维安把它临摹下来了。您看到了一百岁的藏比内拉,随后又看到了二十岁时的藏比内拉的肖像,后来这幅肖像曾给吉罗德[注]借用来画他的《恩底弥翁》[注]。您可以看出,那就是阿多尼斯的原型。
“可是藏比内拉先生或者藏比内拉小姐呢?”
“不是别人,就是玛丽亚尼娜的叔祖父。您现在该理解,为什么朗蒂夫人必须隐瞒家产的来源,这笔家产是从……”
“别说了!”她说,一面对我做了个命令的手势。
我们俩在寂静中沉默了好一会儿。
“您在想什么?”我问。
“啊!”她大声说,一面站起身来,在屋里大步来回走着。她走到我面前看着我,用变了调的嗓音对我说:“您的故事使我对生活、对种种激情感到厌恶,而且这种态度短时间内不会改变。除了没有心肝的人,所有人类感情不都是以痛苦的失望而告终吗?做母亲的被孩子的品行不端或冷酷无情气得痛不欲生;做妻子的被丈夫欺骗;做情人的被心上人冷落、抛弃。友情!世上有友情吗?今后,如果在生活的狂风暴雨中我不能像岩石那样岿然不动,我就进修道院。虽然基督徒的未来也是个幻想,可是这个幻想至少到死后才破灭。好了,您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吧!”
“瞧!”我说,“您真会惩罚人。”
“难道我不应该这样想吗?”
“是的,”我几乎是鼓起勇气回答说,“这个在意大利流传相当广的故事,可以使您高度评价当今社会文明的进步。因为现在已不产生藏比内拉这类不幸的人了。”
“巴黎真是个好客的地方;”她说,“它对一切都来者不拒。不光彩的家产也罢,沾满鲜血的家产也罢,它一概欢迎。罪恶和污秽全能在这里得到庇护和同情,只有道德廉耻不受崇敬。是啊,纯洁灵魂的乐土在天上!这里谁也不会认识我,我为此感到骄傲。”
随后,侯爵夫人陷入了沉思。
一八三○年十一月于巴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