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献给博洛尼尼伯爵夫人

  (维梅卡蒂小姐[注])

  夫人,还记得吗?有个在米兰旅行的人,他和您交谈时便如同回到了巴黎,得到莫大的乐趣。倘若您还记得这段往事,那么,今天他为了在您身边度过那么多美好的夜晚而把他的一部作品奉献给您以表谢意,您就不会感到惊讶了。他请求您用您的姓氏保护这部作品,正如过去这个姓氏曾保护了一位深受米兰人喜爱的古代作家[注]的好几个短篇小说。您也有一个欧也妮[注],已经长得很美,从她那聪颖的微笑可以看出,她从您身上继承了女性最可贵的禀赋。我相信,这部小说里的欧也妮未能从她可悲的母亲那儿得到的种种童年幸福,您的欧也妮必定都能得到。您瞧,世人都说法国人轻浮、健忘,而我却像意大利人那样忠贞不渝,铭记往事。当我写着欧也妮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的思绪常把我带回到那仿大理石建造的凉爽客厅,或是维可罗·德·卡比西尼街的小花园,它们曾听到过可爱的欧也妮的笑声,还有我们俩的争论和我们讲述的故事。如今,您已经离开科尔索大街,迁居特雷·莫纳斯泰里。您在那儿的情况,我一无所知,只能想象。在我心目里,您仿佛不再置身于精致的摆设之中(当然,您周围肯定都是这些精美的东西),而是像卡洛·多尔西、拉斐尔、提香、阿洛里[注]所画的美人那样,她们显得有些抽象,因为离我们太遥远了。

  如果这本书能越过阿尔卑斯山,它将向您证明作者对您的深切感谢和敬意。

  您谦卑的仆人

  德·巴尔扎克

  晚上十一点半光景,在圣三会教士新街的一座华丽宅邸里,有两位少妇坐在小客厅的壁炉前。客厅四壁张挂着色泽柔和的闪光蓝丝绒壁慢,这是法国纺织工业近几年来的新产品。称得上是真正艺术家的婊糊安装师给门窗配上了和壁幔同一色泽的柔软的开司米帘子。一盏镶着绿松石的银质吊灯。用三根精巧的链子吊着,从天花板中央一个漂亮的圆形花饰正中垂下来。小客厅的所有陈设,直至最细微的地方,都是按同一格调布置的,连天花板也裱着蓝色丝绸,上有一条条折成褶裥的白色开司米长带,如星光般向四处辐射,然后以相等的距离垂在壁慢上,并用珍珠结子扣住。脚下是温暖柔软的比利时地毯,厚得像草坪,亚麻灰的底色,上面织着蓝色花簇。家具全是用红木整料按古时最美的式样雕制,其富丽的色彩与小客厅那种素淡的、在画家看来也许有点过于朦胧的基调互相烘托。椅子和安乐椅的靠背全蒙着绣有蓝花的白丝绸,四周镶着精雕细刻的红木叶丛,看上去就像一幅幅玲珑精致的绘画。窗户两侧有两个多层搁架,上面陈列着无数珍贵的小摆设,全都是丰富的想象力创造出来的工艺品中的奇葩。宝蓝色的大理石壁炉台面上,摆着奇妙的古萨克森瓷器,表现一些牧羊人手持精美的花束去参加那永远不散的婚礼,这是一种德国风格的中国工艺品。这些瓷器围成一圈,中间是一台白金座钟,用乌银镶嵌着阿拉伯图案。壁炉上方闪耀着一面威尼斯棱边镜,镶在饰有浮雕的乌木镜框里,可能本是某个古老的皇家宅邸之物。两张花几上放着几盆色彩暗淡的奇花异卉,这是温室里培育出的弱不禁风的娇贵者,却又是植物界的珍品。这间小客厅井井有条,干干净净,却又缺乏生气,仿佛在等待出售似的。在这儿,你不会看到反映出主人幸福的那种调皮任性的杂乱无章。然而此时此刻,这儿的一切倒很协调,因为两位少妇正在哭泣。客厅的每件东西都像在忍受着痛苦。宅子的主人名叫费迪南·杜·蒂耶,是巴黎最富有的银行家之一。这名字就能说明为什么客厅的陈设如此奢华。而从客厅也可以看出整个宅子的概貌。虽然杜·蒂耶是个弃儿,又是暴发户(天晓得他是怎么发迹的),却在一八三一年娶了德·格朗维尔伯爵的小女儿。德·格朗维尔是法国司法界一位知名人士,七月革命后成了贵族院议员。杜·蒂耶出于野心攀了这门亲事,他所花的代价是在婚约上签收了他并未收取的奁产,其数目与许配给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伯爵的大小姐的嫁资同样可观。当初,德·格朗维尔家正是因为出了那笔巨额嫁资才得以和德·旺德奈斯家联姻的。这样,贵族给法官造成的损失由银行家弥补了。要是德·旺德奈斯早知道他三年后将成为某个自称为杜·蒂耶[注]的费迪南先生的连襟,那么他也许不会娶他现在的妻子;然而谁能在一八二八年末预料到一八三○年事件[注]给法国的政治形势、财产状况、道德风尚带来的奇怪动乱呢?谁要是当时对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伯爵说,在这场社会地位的大变动中他将失掉贵族院议员的桂冠,并说这顶桂冠将戴在他岳父的头上,那么他就会被看成是疯子。

  杜·蒂耶太太蜷缩在炉边一张矮椅里,神态专注。她温存地把姐姐的一只手贴在自己胸口上,不时地亲吻它。她姐姐就是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夫人,社交界把教名和姓氏连在一起称呼伯爵夫人,以便把她和她的妯娌侯爵夫人区别开来(侯爵夫人原是封丹纳家的小姐,凯嘉鲁埃伯爵的遗孀,非常富有,后来嫁给了前大使夏尔·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半躺在一张半圆形双人沙发上。另一只手捏着一块手绢,两眼含着泪水,强忍住的抽噎使她透不过气来。她刚才对妹妹倾吐了自己的心事,这种推心置腹的谈话只有手足情深的姐妹之间才能做到,而这两姐妹正是相亲相爱的。当今世上,像她们那样奇特地出嫁了的两姐妹,完全可能疏远、隔膜,然而她俩深厚的姐妹之情,为何能在双方丈夫互相蔑视、所属的两个社会集团彼此格格不入的情况下保持不变,从未有过裂痕,也从未蒙上阴影呢?历史学家有必要讲一讲其中的缘由。简要介绍一下她们的童年,也许能说明她们现在各自的境遇。

  姐妹俩是在巴黎沼泽区一座阴森森的宅邸里长大的,抚养她们成人的母亲是一个思想狭隘、笃信宗教的妇人。她,正如古话所说,怀着重任在身之感,完成了一个母亲对女儿应尽的首要责任。因此,玛丽一安杰莉克和玛丽一欧也妮直到结婚时——老大在二十岁上,老二在十七岁上——还从未走出过母亲严密看管下的家庭圈子。她们从未看过一场戏,巴黎的教堂就是她们的剧院,母亲对她们的管教和修道院里一样严格。从懂事的年龄起,她俩就一直睡在一间与德·格朗维尔伯爵夫人的卧室相通的房间里,房门整夜开着。每天的时光除了用来梳妆打扮、完成宗教功课以及学习名门闺秀必不可少的课业以外,便是为穷人做些针线活,再就是散步,像英国人在星期天那样一本正经地散步,还不时互相提醒:“走慢点,否则我们就像在玩耍了。”她们所学的知识不超过忏悔师规定的范围,而这些忏悔师都是从最不讲宽容、最严厉的教士中挑选出来的。从来没有一个姑娘在被交给她的丈夫时能像这两姐妹那么纯洁无瑕。她们的母亲把这一点——也确实是很重要的一点——看成是自己尽到了对上帝和世人应尽的义务。两个可怜的姑娘结婚前从未读过一本小说,至于绘画,也只画过一些人像,居维埃[注]会认为这些人像是完全违背人体解剖学的大作,而且在她们笔下,连法尔奈斯的赫丘利[注]也会女性化。一位老处女教她们绘画,一位道貌岸然的修士教语法。法语、历史、地理和女孩儿所需要的一点算术。她们的阅读材料都选自经过批准的书籍,如《传教士书简集》[注],诺埃尔的《文学课本》等,阅读是在晚上以朗诵的方式进行的,而且必须有伯爵夫人的指导神甫在场,惟恐书中碰到一些段落,若不加以明智的讲解,就会引得她们想入非非。费讷隆的《忒勒玛科斯历险记》[注]在这些人看来是一本危险的书。格朗维尔伯爵夫人相当爱两个女儿,一心要把她们教养成玛丽·阿拉科克[注]那种天使般的人儿。然而两个姑娘却宁愿要一位德行没有这么高、但却更为和蔼可亲的妈妈。这种教育收到了它的效果:宗教像枷锁一样强加在姐妹俩身上,用严峻的形式表现出来,并以它的种种仪式使这两颗年轻纯洁却受到罪人待遇的心感到厌倦,它压抑了她们的内心感情,它在她们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却并不为她们所爱。玛丽姐妹要么将变成傻瓜,要么渴望独立。结果,她们一旦看到了社会,比较了几种思想,就立刻盼望出嫁。不过她们不知道自己有着动人的姿容和美好的品德。她们意识不到自己的天真老实,又怎能认识生活呢?她们既没有抵御灾难的武器,也没有评价幸福的经验,身居牢宠般的家庭,她们只能从自身得到安慰。夜晚悄声的倾诉,或是白天趁母亲走开的片刻交谈的几句话,有时包含了言语所不能表达的思想。两人常常避开众人的视线,互相瞥一眼来交流感情,这一瞥真抵得上一首辛酸伤感的诗。仰望晴朗的天空,闻闻花儿的芳香,手挽着手在花园里兜上一圈,这些小事都能给她们带来无上的乐趣。完成了一幅刺绣也能使她们的心田充满纯真的欢愉。和她们的母亲交往的那些人非但不能启迪她们的心灵,鼓舞她们的精神,反而使她们思想阴郁,心情悲伤。因为这些人都是古板、生硬、毫无风趣的老妇人,闲谈的内容不外乎传教士与指导神甫之间的区别,自己身上的小病小痛,以及连《每日新闻》和《宗教之友》[注]都不会留意的宗教方面的琐事。至于那些男客,他们的面容是那么冷漠而愁苦,连最炽烈的爱情之火在他们面前也会熄灭。这些人都到了一定的岁数,这时男人一般都变得郁郁寡欢,只对饮食的好坏有感觉,专贪图生活上的舒适。由于只知道履行宗教义务,例行宗教仪式,他们的心已经枯萎了。他们常常整晚整晚默不作声地打牌。这帮人形成了一个严峻的、古犹太法庭似的圈子,维护着母亲制定的家规,两个小姑娘则被排斥在外。她们非常憎恨这些两眼深陷、整天拉长着脸的人。然而在这幅阴暗的生活画面上却明晰有力地凸现出一个男人的形象,那就是音乐教师。当时,指导神甫们认为音乐是在天主教会里诞生和发展起来的一种宗教艺术,因而家里允许两姐妹学点音乐。先是由在附近一所修道院里教视唱练习和钢琴的一位戴眼镜的老小姐来指导她们,枯燥的练习把两个小姑娘累得精疲力竭。后来,大女儿满十岁时,格朗维尔伯爵指出必须聘请一位音乐教师。伯爵夫人本着妇从夫命的准则同意了丈夫的决定,笃信宗教的女人总是把完成义务视为美德。音乐教师是个德国人,天主教徒,是那种年轻时就显得老气而到了八十岁却好像只有五十岁的人。他那两颊凹陷、布满皱纹。肤色黝黑的脸,还保留着某种天真的稚气。坦诚的蓝眼睛炯炯有神,春天般愉快的微笑荡漾在唇边,银灰色的头发像耶稣那样自然地扰着,给他那心醉神迷的表情增添了说不出的庄严,而且会使人对他的性格作出错误的判断:他会带着极其庄严的神情去干一件蠢事。衣服对他来说只是一副必要的外壳,他对此一向不予注意,因为他的眼睛总是望着高高的云天,当然不会去关心物质生活。这位默默无闻的伟大艺术家是那种和蔼可亲而又漫不经心的人,他们把自己的时间和心血献给别人,就像把自己的手套丢在人家的桌子上,把雨伞丢在人家大门口一样。他的手洗过以后看起来还是脏的。他那衰老的躯干很不平稳地安装在两条弯曲的腿上,仿佛向人们证明,人完全可以把躯体当作灵魂的附属物。总之,这是一个奇怪的人,只有一位叫霍夫曼[注]的德国人精彩地描绘过这种人(这位诗人擅长表现那种看来并不存在但却充满生命力的东西)。这就是音乐教师施模克,他早先担任过安斯巴赫总督[注]的唱诗班指挥。有一次接受虔信测试时,人家问他是否守斋,他真想回答“请看看我这副样子就知道了”,但是怎么能跟虔诚的信女和严厉的指导神甫开玩笑呢?

  这位童心尚在的老人在玛丽姐妹的生活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两个姑娘对这位一生致力于艺术的天真而伟大的音乐家怀着深厚的感情,因此她们出嫁后,每人给了他三百法郎的终生年金,这笔钱够他付房租、喝啤酒、抽烟和买衣服。靠六百法郎的年金,加上教课的报酬,他过上了伊甸乐园般的日子。在这以前,施模克感到,只有对这两个可爱的姑娘,对这两颗在冷若冰霜的母教和宗教的禁锢下依然绽开的心,他才有勇气诉说自己的贫困和心愿。从这里我们可以知道施模克的为人和玛丽姐妹的童年。后来谁也不知道是哪位神甫或信女发现了这个流落在巴黎的德国人。当母亲们得知格朗维尔伯爵夫人为自己的女儿找到了一位音乐教师,都来打听他的姓名和地址。沼泽街上一下子就有三十家聘请了施模克。从此,他穿上了带镀铜扣子和马鬃垫子的皮鞋,经常更换衬衣,这表明他到暮年终于出名了。他那天真汉的快活性格过去为清贫的生活所压抑,现在又跃然于眉宇之间。他会情不自禁地说上几句俏皮话,比如,要是白天泥泞的街道在夜间冻干了,第二天他就会说:小切(姐)们,昨夜毛(猫)把巴尼(黎)的涅(泥)浆给吃掉了。不过他讲的是半德语半法语的土话。能够从他的智慧之花里选择这朵“毋忘我”献给两个天使般的姑娘,他感到非常高兴,因此说这些俏皮话时,他做出一副机敏。风趣的样子,这就使人无法嘲笑他了。他看出两个学生的生活很不幸,便很想叫她们开开心,因此,即便他的样子不是生就的滑稽,他也会故意做出可笑的样子来给她们逗乐;而他那颗善良的心又会使民间最粗俗的笑话变得新颖隽永。用已故圣马丁[注]的一句富有形象的话来说,他那圣洁的微笑能把污泥镀上一层金。遵照宗教教育中一条高尚的训言,玛丽姐妹每次上完课以后都恭恭敬敬地把老师一直送到住所门口,两个可怜的女孩子在那儿对他说几句温存的话,让他感到幸福,她们自己便也感到幸福:她们只有对他才能显露女性的本色!就这样,在她们结婚之前,音乐成了她们生活中的另一个天地,正像有人说,俄罗斯农民把梦境当成现实,而把现实看作一场噩梦。为了保护自己不被庸俗卑劣的现实生活所侵蚀,不被苦行思想所吞噬,她们整个身心投入了艰难的音乐艺术,直至精疲力竭。然而,醉心于音乐的老农牧神、天主教徒施模克指挥下的天女——“旋律”、“和声”、‘作曲”——对玛丽姐妹的辛勤劳动给予了奖赏,并以仙姿绰约的舞蹈为她们筑起了一道防御壁垒。莫扎特、贝多芬、海顿、帕伊西埃洛、西马罗沙、赫梅尔[注],还有一些二流音乐家,在她们心灵中激发了千百种感情,但这些感情并未越出贞洁含蓄的范围,却把她们引入了“创造”的天国,任她们在那儿展翅翱翔。每当她们完美地演奏了几个乐章,她们自己也为之深深陶醉,不禁相互握手,相互拥抱,而老师则称她们为他的圣赛西尔[注]。

  玛丽姐妹到十六岁才开始参加舞会,而且一年只有四次,还必须是由伯爵夫人看得上的几家举办的。母亲总是再三训导她们,对邀请她们跳舞的男人应该持怎样的态度,然后才让她们离开自己身边。这些训导是如此严厉,以致实际上她们对舞伴只能回答“是”或者“不是”。伯爵夫人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她们,似乎要从嘴唇的翕动猜出她们在和舞伴说些什么。两个可怜的孩子赴舞会的打扮是无可指责的:她们身穿长袖细布连衣裙。衣领一直高到下颌,裙子打了无数的褶裥。这种装束不仅遮盖了两个少女优美的体形和风姿,而且使她们看上去有点像埃及的剑鞘。然而这一大堆棉布却遮不住两张因为哀愁而益发显得俊俏的脸蛋儿。她们发现人们都以一种温和而怜悯的目光望着她们,很是气恼。试问,凡是女人,不管她多么老实,谁个不想被人倾慕呢?她们白璧无瑕的头脑从未沾染过任何危险的、不健康的,或仅仅是暧昧的思想:她们的心是纯洁的,她们的手红通通的,她们的身体好得要命。两个姑娘走出娘家大门到市政府和教堂举行婚礼时,就像上帝刚造出来的夏娃那样清白,她们心里记着一条简单然而可怕的嘱咐:在一切事情上都要服从她们将要与之昼夜相处的男人。不过她们想,在她们将要被送去的外姓人家过日子,不会比在修道院似的娘家更坏。

  她们的父亲,德·格朗维尔伯爵,是个地位很高、学识渊博、清廉正直的法官,尽管他有时也被卷进政治漩涡。那么,为什么他不保护两个女儿免受专制家规的威慑呢?读者可能还记得,伯爵和妻子结婚十年后曾经签约。谈好夫妇分居,各住各的房子。伯爵负责儿子的教育,把女儿交给伯爵夫人去管教。他认为,夫人那套压抑人的教育方法对男孩比对女孩有更大的危险性:两个女孩命中注定要受一种束缚,不是爱情的枷锁,就是婚姻的桎梏,她们失去的东西要比男孩少些;男孩的才智应该得到自由发展,要是受到极端的宗教思想的强烈压制,他们的优点就会被损害而变质。这样,伯爵从四个牺牲品中挽救了两个。伯爵夫人则认为,两个儿子——一个立志当审判官,另一个准备当检察官——太缺乏教养,不能让他们和两个妹妹有任何亲密的关系。可怜的孩子们之间的来往受到严密的监视。再说,每次伯爵把儿子从学校领出来,也尽量不把他们关在家里。两个男孩和母亲以及妹妹一起吃顿午饭,然后伯爵就把他们带到外面去散心:或去艺术品修理铺,或看戏,或参观博物馆,若时令相宜,就去野外郊游,伯爵为他们的娱乐活动提供一切费用。只有逢到家庭的重大节日,如伯爵或伯爵夫人的生日、新年、学校发奖日等,两个男孩才在父亲的住所留宿。这种时候他们感到很拘束,不敢拥抱两个妹妹,她们被伯爵夫人牢牢看管着,一刻也不能跟哥哥单独在一起。两个不幸的姑娘见到哥哥的机会是那么少,以致兄妹之间不可能有任何联系。在男孩回家的日子,不时可以听到伯爵夫人询问:“安杰莉克哪儿去了?”“欧也妮在干什么?”“孩子们在哪里?”一提起她的两个儿子,伯爵夫人就抬起冰冷的、苦修者的双眼,望着天空,像是恳求上帝宽恕她没能把他们从蔑视宗教的邪路上拉回来。她的哀叹或缄默无异于《耶利米哀歌》[注]中最悲痛的诗章,使两个女孩误以为她们的哥哥已经堕落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儿子一满十八岁,伯爵便在自己的住所给他们安排了两个房间,并规定他们在一位律师的监督下学习法律。这位律师就是伯爵的秘书,他负责向两位公子传授将来当法官的窍门。玛丽姐妹俩对兄妹情谊只有抽象的概念。她们结婚的时候,一个哥哥已在远离首都的一个法院当检察长,另一个哥哥也在外省刚刚开始任职,两人每次都因有重大案件要审理,不能参加妹妹的婚礼。有不少家庭,人们满以为它们内部的生活是亲密、团结、和谐的,而实际情况却是:兄弟们远离家庭,为自己的地位和前程奔忙,或被公务缠身;姐妹们则被卷入别人家利害冲突的漩涡。一家成员就这样东分西散;互相遗忘了,他们之间只靠淡薄的回忆来维系,直到家族的荣誉感把他们重新唤回来,或是某项利益又把他们聚在一起,但也可能使他们实际上已经疏远的关系彻底破裂。精神和肉体上都紧密团结在一起的家庭是罕见的。现代社会的规律是一个家庭分化为几个家庭,它带来的最大灾害就是个人主义。

  安杰莉克和欧也妮在深深的孤寂中度过了少女时代。这期间她们很少见到父亲,再说,他每次来府邸一楼伯爵夫人居住的套房时,脸上总是郁郁寡欢。他把在审判席上的一副庄严持重的面容带到了家里。到十二岁左右,两个小姑娘已过了玩布娃娃的年龄,她们开始动脑筋思考;并且已不再取笑老施模克,这时她们才发现了使父亲前额上布满皱纹的原因。她们看出来,在严肃的外表下,父亲有着一副善良的心肠和可爱的性格。她们懂得了,父亲把他在家庭中的位置让给了宗教,他没有得到一个丈夫应该享受的体贴和温存,他对女儿的爱——这是父爱中最微妙的部分——同样也受到了伤害。父亲的痛苦使两个从未得到过温暖的姑娘心里异常难过。有时,父亲和她们一起在花园散步,一只胳臂挽着一个纤腰,让自己的脚步合上孩子们的步伐,走到花丛里时,他会停下来,在她们前额上一一亲吻。这时,他的眼睛、嘴巴乃至整个面部都流露出最深切的同情。他说:“我亲爱的孩子们,我知道你们不很幸福,我要及早把你们嫁出去。看到你们离开这个家,我就高兴了。”欧也妮说:“爸爸,我们已经打定主意,一有人来求婚,我们就立刻嫁给他。”伯爵叹道:“看吧,这就是严厉管教的苦果!本想培养出圣女,反而……”他说不下去了。姐妹俩感到,父亲和她们分手时总是那么依依不舍,偶然在家吃晚饭时,也总是那么疼爱地看着她们。她们虽然很少见到父亲,却打心眼里同情他,而人们往往会爱他们所同情的人。

  修道院式的严厉教育促使两姐妹早早出嫁了,共同的不幸把她俩连结在一起,就像丽塔和克里斯蒂娜[注]从娘胎里就连在一起一样。很多男子为形势所迫而结婚时,都宁愿要一个从修道院出来的、脑子里灌满了宗教信条的女子,而不愿娶一位从小在社交场中受熏陶的姑娘。一个男子要么娶个见识很广的女子,她阅读和评论报上的广告,她同无数年轻人跳华尔兹或加洛普舞,她无戏不看,无小说不读,她学跳舞时膝盖几乎被舞蹈教师的膝盖撞碎,她蔑视宗教,有一套自己的道德观;要么娶一个像玛丽一安杰莉克和玛丽一欧也妮那样无知而纯洁的姑娘。没有调和折衷的余地。也许,跟前一种女子结婚和跟后一种女子结婚都同样危险。然而,绝大多数男子还没到阿尔诺耳弗[注]的年龄,就宁愿选择一个受过宗教教育的阿涅丝[注]式的女子,而不要未来的赛莉梅娜[注]。

  玛丽姐妹都长得娇小玲珑,两人个头一般高,有着同样的纤手秀足。妹妹欧也妮的头发是金色的,像母亲。安杰莉克的头发是褐色的,像父亲。但两人的肤色一样,都是洁白而带有珠光,这说明她们血统纯正,生活优裕。她们的肌肤丰润如茉莉花瓣,也像花瓣一样柔嫩细滑,透出碧玉花纹似的蓝色小血管。欧也妮的蓝眼睛和安杰莉克的褐色眼睛常常流露出一种孩子般的无忧无虑和毫不做作的惊异表情,当眸子在水汪汪的眼眶里茫然转悠时,这种表情便特别明显。姐妹俩的身材都很匀称:两肩略嫌瘦削,但日后会发育得圆滚滚的。她们的胸脯长期被遮盖住,但是,一旦她们的丈夫请她们袒露出来去参加舞会时,那胸脯的完美便令所有的人惊叹不已,这使两位纯洁的姑娘在家里以及在整个舞会上羞得满脸绯红。在我们的故事开始的时候,也就是说,姐姐在哭,妹妹在安慰她的时候,两人的手和胳臂已经成了乳白色,两人都已做了妈妈,一个生了个男孩,另一个生了个女孩。小时候,母亲认为欧也妮很调皮,因此对她格外留心和严厉。在这个令孩子们惧怕的母亲眼里,安杰莉克高贵而骄傲,心里充满了豪情,能够自己管住自己,而欧也妮则是个机灵鬼,需要加以遏制。世上有些好人被命运所埋没,他们本应万事如意,但是,仿佛灾星总是折磨他们,不测风云老是拿他们做牺牲品,结果他们一辈子在不幸中度过,最后在不幸中死去。玛丽两姐妹就是这样。欧也妮这个天真快活的姑娘,刚跳出娘家的樊笼,又落入一个专横奸诈的暴发户手中。安杰莉克这个生来准备为爱情进行伟大斗争的姑娘,却被命运抛到巴黎社会的最上层,享受着充分的自由。

  德·旺德奈斯夫人两腿半曲,蜷身躺在椭圆形沙发里,脑袋软弱无力地靠在沙发背上,显然,她那婚后六年依然天真无邪的心灵已经受不住偌大痛苦的重压。今天晚上,她只在意大利歌剧院露了一下面就奔到妹妹家来了,发辫里还留着几朵鲜花,其他的花已经和她的手套、绸面皮大衣、手笼、风帽一起散落在地毯上。晶莹的泪珠和挂在洁白的胸脯上的珍珠混在了一起,充满泪水的双眼说明她有难言的痛苦要倾诉。而四周的环境却是如此奢华,这不构成了一幅可怕的图画吗?!伯爵夫人感到没有勇气说下去。

  “可怜的姐姐,”杜·蒂耶夫人说,“你对我的婚后生活太不了解,才会想到来向我求救!”

  这句话是姐姐刚才猛烈倾倒的苦水从她心底里翻腾出来的,正像积雪融化能掀起深深埋在山涧底的石头一样。听了这句话,伯爵夫人惊愕地看着妹妹——银行家的妻子。她的眼泪给吓干了,两眼直愣愣的。

  “难道你也生活在苦难的深渊里吗,我的天使?”她低声问道。

  “我的不幸不会减轻你的痛苦。”

  “说出来吧,好妹妹。我还不至于自私到不愿听你诉说!这么说,我们俩还像做姑娘的时候一样,都在受苦啰?”

  “可现在我们是分在两处受苦,”银行家的妻子忧伤地说。“我们生活在两个敌对的社会集团里,当你不再到杜伊勒里宫会的时候我反倒得去[注]。我们俩的丈夫属于两个相反的派别。我是一个野心勃勃的银行家的妻子,一个恶棍的妻子,我的宝贝!而你呢,你是一个善良、高尚。心胸宽大的人的妻子……”

  “啊!别责怪我!”伯爵夫人说,“一个女人要能责怪我,她自己必须忍受过单调无味的生活带来的烦闷,她必须尝过摆脱了这种生活而一下子进入爱情的天国是什么滋味;她必须体会过,为另一个人而生活,并分享他那诗人的心灵的无限激情是多么幸福,她还必须体会过双重生活的乐趣:一方面和他一起在那争权夺利的世界里到处来去奔忙,为他的忧愁而痛苦,为他的快乐而心荡神驰,在宏伟的生活舞台上大显身手;而与此同时,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平静、冷漠、安详。是啊,亲爱的,常常是心里像海洋一样在翻腾,而身子必须安静地呆在家里,坐在火炉前的沙发上,像你我现在这样。然而,当每时每刻都有一件重大的事来扰乱你或绷紧你的心弦,当你对任何事都不能无动于衷;当你感觉到自己整个生命系在一次散步上,因为在散步的人群中你会看到一双使太阳黯然无光的明亮的眼睛;当你为一次迟到而心神不安;当你想杀死一个不知趣的人,因为他侵占了使你全身血液沸腾的难得的美好时光的一分一秒;——这时候是怎样的幸福啊!真正的生活多么令人陶醉!啊,亲爱的,在那么多女人祈求激动人心的生活而又得不到它的时候,自己却能这样生活!想一想吧,天真的妹妹,人生只有一个阶段能享受这种诗意,那就是青年时期。再过几年,人生的严冬就要来临了。唉2假如你拥有这些活生生的感情财富而又将失去它……”

  听见姐姐翻来覆去赞美这种生活,杜·蒂耶夫人惊恐地用双手蒙住了脸。但看见姐姐泪流满面的样子,她终于说:

  “我没有一点想责备你的意思,我亲爱的姐姐。刚才你在顷刻之间往我心里投下的火种,比我这几年来用泪水浇灭了的还要多。是的,我心里认为,我现在过的生活,或许为你刚才所描绘的那种爱情作了最好的辩护。唉,我想,要是我们能多见几次面,就不会处于现在这种境地了。要是你了解我的痛苦,你就会珍视自己的幸福,还会鼓动我进行反抗,而我也可能会得到幸福。你的不幸是偶然的,还能在偶然中得到弥补,我的不幸却是每时每刻都存在的。在我丈夫眼里,我不过是他用来炫耀奢华的一只衣帽架,是他野心的标志,是他虚荣心的一种满足。他对我既没有真正的感情,也缺乏信任。费迪南就像这大理石一样冰冷而光滑,”她一面说一面拍拍壁炉台,“他总提防着我。我要是为自己要点什么,肯定会遭到拒绝;可是,能够满足他的虚荣心、能炫示他财富的东西,我甚至不用要就可以得到:他装饰我的住房,他为我的吃喝花费数量惊人的钱财。我的仆人的服装,我在戏院的包厢,总之凡是人们看得见的,都极尽奢华之能事。为了摆阔,他什么都不吝惜,他可以给孩子的褪褓镶上花边,但对孩子的哭喊却无动于衷,也不知道孩子真正需要什么。你懂我的意思吗?别看我去王宫时满身珠光宝气,别看我出门时佩戴着贵重的小玩意儿,其实一个铜子儿也不在我手里。杜·蒂耶太太也许叫很多人羡妒,人家以为她在金子里游泳,可没有一百法郎是属于她自己的。一个父亲要是不管他的孩子们,就更不会把孩子的妈放在心上。唉,他可真让我感到我是他花钱买来的,我的个人财产(其实并不由我支配)是从他手里抢来的。要是我只需要把他掌握在手里,那么我也许会施展手腕博取他的欢心;可是我被一种奇怪的势力控制着,这势力就是一个公证人的寡妇[注],她是个五十多岁、自命不凡的人,她挟制着杜·蒂耶。我知道,只有等她死了,我才能自由。在这儿,我像王后一样过着有规律的生活。到了午饭和晚饭的时间有人敲钟,就像在你的庄园里那样。我总是在固定的时刻由两个穿号衣的仆人陪着到树林里去散步,也总是在固定的时刻回来。我不能发号施令,而只能接受命令。比如,我正在跳舞或者正看着戏,听差走过来对我说:‘夫人的车子备好了,’我就得在兴致正浓的时候离开。如果我不遵守他给我规定的那套礼仪,他就会发脾气,那可真叫人害怕。这可诅咒的富贵生活使我留恋过去,使我觉得我们的妈妈是个好妈妈,她至少夜里不管我们,我可以跟你谈话。那时候我生活在一个疼我、并且和我一起受苦的人身边;而在这里呢?住在这豪华的公馆里,我却好像置身在沙漠之中。”

  听了这番悲惨的诉说,伯爵夫人也抓住她妹妹的手,一面亲吻一面流泪。

  “所以,我怎么能帮助你呢?”欧也妮低声对安杰莉克说。“要是他撞见我们俩在谈话,他就会起疑心,他会查问这一个多小时你对我说了些什么,我就不得不向他撒谎,而在他这样阴险狡猾的人面前撒谎是不容易的,他会给我设很多圈套。好了,别谈我的苦楚了,还是考虑考虑你吧。我亲爱的,你需要的四万法郎对费迪南根本不算一回事,他和另一个大银行家——纽沁根男爵合伙,支配着几百万法郎呢。有时,他们举行晚宴我也在场,他们在晚宴上讲的话真叫人不寒而栗。杜·蒂耶知道我谨慎,他们当着我的面谈话毫无顾忌,深信我是不会张扬出去的。嘿,听了他们的谈话以后,我觉得,与金融界的某些阴谋相比,拦路抢劫和谋财害命可算得上是善行善举了。纽沁根和他不管别人破产不破产,正如我不把他们挥金如土放在心上一样。我常常接待一些受骗上当的可怜虫,这些人正是前一天我听到杜·蒂耶他们谋划着要坑害的人,这些人入伙做买卖,却不知道自己将要在买卖里失掉全部家产。我真想对这些人说:‘当心!’就像莱奥纳德[注]对误入匪窟的人说‘当心’一样。可是,如果我说了,会有什么后果呢?所以我不作声。这豪华的公馆无异于歹徒行凶之地。杜·蒂耶和纽沁根恣意挥霍,一千法郎的钞票整把整把地往外拿。费迪南在杜·蒂耶买下了古堡的旧址,准备把它重建起来,还想再买一片树林、几处漂亮的田庄,与古堡连成一片。他说他儿子将成为伯爵,还说,到第三代,杜·蒂耶就是贵族之家了。纽沁根呢,他住腻了圣拉扎尔区的那幢宅子,正在造一座华丽的公馆。他夫人是我的一个朋友……啊!对了,”她叫道,“她也许会对我们有用处,她在丈夫面前敢说敢做,又能支配自己的财产,她能救你。”

  “我的小猫咪,我只有几个钟头的时间了,我们今晚就去找她吧,现在就去,”德·旺德奈斯夫人说,一面扑到杜·蒂耶夫人怀里,哭了起来。

  “现在都晚上十一点了,我能出去吗?”

  “我有车子。”

  “你们在这儿谋划些什么呀?”杜·蒂耶说着推开小客厅的门。

  他在两姐妹面前装出一副毫无害人之心的伪善面孔。刚才地毯减轻了他的脚步声,加之两位少妇专心在谈自己的事,没听见他的马车进大门。伯爵夫人常在社交界周旋,又享有丈夫给她的充分自由,所以变得越发精明和机灵,而这些本领在她妹妹身上却得不到发展,因为妹妹摆脱了严酷的母教后又被专制的丈夫所主宰。伯爵夫人见欧也妮害怕得快要泄露真情了,便忙用一个坦率的回答来给她解围。

  “我原来以为我妹妹很有钱,可实际上并非如此。”伯爵夫人说,一面看着她的妹夫。“我们女人有时手头拮据,但又不便告诉丈夫,就像约瑟芬和拿破仑之间一样。我是来求我妹妹帮个忙的。”

  “她一定能毫不为难地帮您这个忙,姐姐。欧也妮是很有钱的。”杜·蒂耶说,语气柔和中带着尖酸。

  “她有钱也只对您有好处,我的妹夫。’伯爵夫人苦笑着回了他一句。

  “您需要多少钱?”杜·蒂耶问。他很想笼络自己的大姨子。

  “傻瓜,我不是跟您说过,我们女人不愿意跟丈夫们打交道吗?”伯爵夫人巧妙地回答。她明白他是想控制她。幸亏妹妹刚才对此人的为人作过一番刻画,“我明天再来找欧也妮。”

  “明天吗,”银行家冷冷地说,“不行。明天杜·蒂耶太太要到纽沁根男爵家赴晚宴。这位男爵就要当贵族院议员了,他把他在国民议会的位置让给我。”

  “那么,您能让她到歌剧院我的包厢里来吗?”伯爵夫人问,她没和妹妹交换眼光,深怕她泄露她们的秘密。

  “她有自己的包厢,我的姐姐。”杜·蒂耶得意地说。

  “那么,我到她的包厢去。”伯爵夫人回道。

  “这可是破题儿第一遭给我们赏光吵!”杜·蒂耶说。

  伯爵夫人听出话里有责备的意思,笑了起来。

  “您放心吧,这次不会要您破费一个子儿的。”她说,“再见,好妹妹。”

  “好放肆的女人!”杜·蒂耶恨恨地说,一面拾起从伯爵夫人发辫上掉下来的那些鲜花,然后又对妻子说:“你应该学学德·旺德奈斯夫人。我真希望你在社交场合能像你姐姐刚才在这儿那么泼辣。可你总是显得那么循规蹈矩,傻里傻气,真叫人难受。”

  欧也妮没有回答,只抬眼向天,祈求上帝。

  “哼!太太,刚才你们俩究竟在这儿干什么呢?”银行家停了一会儿指着地上的花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使得你姐姐明天要到你的包厢里来?”

  可怜的毫无自由的欧也妮惟恐他盘问下去,推说她想睡觉,便走出客厅去卸晚装。杜·蒂耶一把抓住她的胳臂,把她拉到自己面前。校形镀金银烛台上的蜡烛在两束花之间燃烧着,烛光下,他那灼灼的目光逼视着妻子的眼睛。

  “你姐姐是来借四万法郎的,她喜欢的一个男人欠了四万法郎的债,三天之后就要给关进克利希街的监狱[注],就像一件宝贝给锁进保险箱一样。”他冷冷地说。

  可怜的女人顿时感到浑身一阵神经质的颤抖,但很快克制住了。

  “您在吓唬我,”她说,“我姐姐很有教养,又很爱自己的丈夫,才不会对别的男人关心到这种程度呢。”

  “恰恰相反,”他无情地答道,“像你们姐妹这样在严格的管束和宗教仪式中长大的女孩子,特别渴望自由,追求幸福,她们在生活中享受到的幸福又永远不如她们梦想的那么巨大,那么完美。这种女孩不可能成为好妻子。”

  “您要说就说我一个人,”可怜的欧也妮说,语气中带着悲凉的嘲讽,“请您尊重我姐姐。德·旺德奈斯夫人那么幸福,她丈夫让她那么自由,她不会不依恋他的。而且,如果事情真像您猜测的那样,她就不会告诉我了。”

  “事实就是这样,”杜·蒂耶说,“我不许你插手这件事。那个人坐牢对我有好处。我算是把事情给你挑明了。”

  杜·蒂耶太太走了。

  “她不会听我的。我只要监视她们,就能知道她们于些什么。”杜·蒂耶一个人呆在小客厅里自言自语。“哼,这些蠢女人也想来跟我们较量。”

  他耸了耸肩,随后就去找他的妻子,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去找他的奴隶。

  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夫人对杜·蒂耶夫人倾吐的知心话,牵涉到她婚后六年的很多事情,如果不把这些主要的事件作一个简略的叙述,那么,上面一席话对读者来说就不可理解了。

  有一些杰出人物曾把自己的命运和复辟王朝拴在一起,然而不幸的是,复辟王朝却把这些人和马尔蒂涅克[注]一起排斥在政府机密之外,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他和另外几个人一样,在查理十世当政的末期被贬到贵族院。这次失宠虽然在他看来是暂时的,但却促使他想到结婚。像许多男人一样,他对青年时期的风流韵事感到腻味,便想以结婚作为归宿。人一生中总有一个时候把社会生活看得特别重。费利克斯有过幸福的日子,也有过不幸的日子,不幸的时候比幸福的时候多,所有一踏入社会便遇到最完美的爱情的人都是如此。这些命运的宠儿变得爱挑剔了。可是,在尝遍生活的酸甜苦辣、比较了各色人物以后,他们渐渐满足于“差不多”,并且在绝对的宽容中寻求清静。别人欺骗不了他们,因为他们把一切都看透了;他们心甘情愿地与世无争;对一切都有思想准备,他们就不那么痛苦了。尽管如此,费利克斯仍不失为巴黎最英俊、最讨人喜欢的男子之一。在女人面前,他曾特别受到本世纪一位最高尚的女性的推崇,据说,这个女人因为爱

  他而痛苦地死去了。不过真正训练了费利克斯的还是美丽的杜德莱勋爵夫人。在巴黎,不少女人都认为,费利克斯这个小说主人公式的人物,在情场上的几次胜利倒要归功于那些低毁他的流言蜚语。他和德·玛奈维尔夫人的恋爱是他风流艳史的尾声。虽然他还算不上是个唐璜,但他从情场上得到的东西与他从政界得到的一样,都是幻想的破灭。最理想的女性和最理想的爱情曾占据和照亮了他的青年时代,这也许是他的不幸,今后他将再也不会遇到这样的女性和这样的爱情了。快到三十岁时,费利克斯伯爵决定以结婚来结束快乐带来的烦恼。他要娶一个在最严峻的天主教环境里长大的姑娘,在这一点上,他已拿定主意。所以当他得知格朗维尔伯爵夫人如何管教自己的女儿以后,便向她的长女求婚。他自己也曾身受一个专横母亲的折磨,对痛苦的青年时代记忆犹新;因此,即使对方出于女性的羞涩什么也不讲,

  他也能看出一个少女的心在专制的桎梏下成了什么样子:是变得乖戾、抑郁、愤懑了呢,还是依然恬静、温柔,准备接受美好的感情?暴虐总是产生两种相反的效果:一种是仇恨和伴随它的一切破坏性的感情,一种是逆来顺受和基督徒式的温顺,伊壁克泰都斯[注]和斯巴达克思[注]这两个奴隶的伟大形象就是这两种相反效果的象征。德·旺德奈斯伯爵从玛丽一安杰莉克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在娶这位不知世事、纯洁无瑕的少女时,年纪轻轻却已暮气沉沉的伯爵早就决定,自己将以丈夫的温存和父亲的慈爱来对待她。他感到自己的心已在社交场上和政治倾轧中干涸了,他深知,玛丽交给他的是青春年少,而他交给玛丽的将是衰竭的残生。他将让春天的花朵陪伴寒冬的冰块,让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姑娘陪伴阅历已深的皓首老人。对自己的地位作出这番明智的判断以后,他便带着充分的精神准备退入夫妇生活的圈子里。宽容和信任是他坚守的两项原则。天下的父母应该为自己的女儿寻求像他这样的夫婿,他们有头脑,像神灵一样是最好的保护者;他们不存幻想,像外科医生一样有洞察力;他们饱经世故,像母亲一样有远见。而这三点之于婚姻,犹如三德[注]之于基督教一样重要。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在优裕而风雅的生活中养成的讲究和享乐的习惯,他在上层社会的政治风云中所获得的教益,在一度忙碌、一度深思、一度又从事文学的生活中积累的观感和见解,这一切,再加上他本人的才智,如今他都用来使他的妻子获得幸福。因此,玛丽一安杰莉克一跨出娘家这个炼狱,便一步登上了费利克斯为她在岩石街建造的小家庭的天堂。这里,连最细小的东西都散发着高雅的贵族气息,但这高贵的外表并不妨碍年轻而多情的人所渴望的那种和谐和无拘无束。玛丽一安杰莉克首先充分领略了物质享受的一切乐趣。费利克斯亲自给她当了两年管家。他耐心而又巧妙地给她解释生活里的每件事物,逐步使她懂得上流社会的奥秘,他告诉她所有贵族家庭的家谱,教她如何交际,指点她如何打扮和交谈,他带她去各个戏院,他请人给她上文学课和历史课。他以情人、父亲、教师和丈夫的细心周到完成了玛丽的教育;不过他当然也掌握分寸,注意娱乐和教育两不偏废,还注意不要破坏宗教思想。总之,他出色地完成了这件大事。他高兴地看到,他已经把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培养成了当今上流社会最令人瞩目、最讨人喜欢的贵妇之一。玛丽一安杰莉克对费利克斯的感情正是费利克斯希望在她心中唤起的:真挚的友谊,衷心的感激,手足之情恰如其分地搀和着夫妻间应有的那种高尚而得体的温情。她做了妈妈,而且是个好妈妈。就这样,费利克斯用各种可能的纽带把妻子和自己紧紧系在一起,但又不显得要束缚她。他只想依靠习惯的诱惑力来得到平静的幸福。只有生活舞台上的老手,只有在爱情和政治上经历了从理想到幻灭的过程的人,才有他这样的本领,才会像他这样行事。再说,费利克斯在培养玛丽时体味到画家和作家在艺术创作中,或是建筑师在建造宏伟的建筑物时感受到的乐趣。就是说,一面创造,一面看到创造的成果,看到自己的妻子既有知识又不失天真,既聪颖又自然,既亲切可爱又庄重端方,既完全自由,又丝毫离不开他,既是年轻的姑娘,又是成熟的母亲,他从中得到双重的乐趣。美满的家庭一如幸福的民族,他们的历史两行就能写完,没有什么可大书特书的。因此,正如幸福只能用幸福来解释,这四年生活整个儿就像亚麻的灰色那样柔和,像天赐的食物吗哪[注]一样清淡,像小说《阿丝特蕾》[注]一样有趣。

  可是,费利克斯苦心缔造的幸福大厦渐渐从房基开始腐蚀,到了一八三三年已濒于倒塌,而他连想都没想到。原来,二十五岁的少妇和十八岁少女有着不同的心理,正如四十岁的女人和三十岁的女人心理不同一样。妇女一生有四个时期,在每个不同的时期都像换了一个人。德·旺德奈斯对现代社会风俗造成的这些变化规律无疑是知道的,可是,事情临到自己头上时,他却把它们给忘了;正如最好的语法学家在写书时也可能忘记语法规则,最伟大的将军在战场上受到炮火的夹攻或遇到复杂的地形时,也会忘记某条绝对的军事原理。能始终把思想运用到实际中的人是天才;然而最有天才的人也不可能每时每刻都施展他的天才,否则他就太像上帝了。婚后,玛丽和丈夫之间没有发生过一次冲突,没有说过一句会给和谐一致的感情造成任何不协调的话。这样生活了四年后,玛丽觉得自己像一株植物种在肥沃的土壤里,长在永远蔚蓝的天空下,受到和煦的阳光抚爱,现在已经发育得非常茁壮,于是她的思想似乎发生了突变。她生活中的这一危机——也就是我们要讲的故事的主题——也许显得不可理解。乍一看,年轻的伯爵夫人,这个幸福的妻子和幸福的母亲,是不可原谅的,但是,下面这番解释,也许能在不少女人眼里减轻她的过错。生活是由两个互相作用的对立面组成的,缺了其中任何一方面,人就会痛苦。德·旺德奈斯满足了玛丽的一切需要,但同时也就使她不再有任何欲望,而欲望是创造之母,它能调动人们巨大的精神力量。极度的炎热,极度的不幸,完美无缺的幸福以及一切绝对的原则主宰的地方,必然是没有任何出产的,因为它不容其他东西并存,把一切异体都窒息掉。德·旺德奈斯不是女人,而只有女人才懂得如何使幸福变幻无穷。她们一会儿卖弄风情,一会儿又拒绝,一会儿害伯,一会儿赌气,昨天还是不成问题的事,今天又把它推翻,种种聪明灵巧的小伎俩都由此而来。男人会因忠贞不渝而使对方厌倦,女人永远不会。德·旺德奈斯心地太善良,他不会故意折磨自己所爱的女人,而是让她在万里无云的碧空似的爱情里邀游。然而,永恒的极乐世界在天上,只有上帝知道是怎么回事。人世间,再伟大的诗人一旦描绘起天堂来便总是叫读者厌烦。但丁遇到过的困难也是德·旺德奈斯面临的危险:我们谨向他们所作的绝望的努力表示敬意!玛丽渐渐觉得,这安排得如此完美的乐园未免有些单调,夏娃在人间天堂里感受到的完美幸福渐渐使她腻味,正如老吃甜食,久而久之也会叫人恶心,这就使她像黎瓦洛尔[注]读弗洛里昂的寓言时那样,希望羊圈里出现一只狼。自古以来蛇的象征意义大概就在于此,夏娃向蛇求助,很可能是因为她在伊甸乐园待腻了的缘故。赋予《圣经》故事这一寓意,在新教徒看来也许是太轻率,他们对待《圣经》的《创世记》部分比犹太人自己还要认真。不过,即使不援引《圣经》故事来作比喻,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的处境也能得到解释:她感到自己心灵里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没处使,她的幸福不需要她以痛苦为代价,幸福自然而然地来了,不用她操心和担忧,也一点不用害怕会失掉它。每天早晨一睁眼,幸福就呈现在她面前,伴随着同样的碧空,同样的微笑,同样亲切的话语。它像平静的湖面,没有风吹起涟漪,连一丝微风也没有;她多么想看到这明镜般的湖面漾起波澜啊!她的愿望包含着某种幼稚的成分,这应该使伯爵夫人得到世人的原谅。然而,社会并不比《创世记》中的上帝更宽容大度。变得聪明了的玛丽本人也十分明白,她的想法该是多么伤人的心,因此不敢向她亲爱的小丈夫吐露,她很单纯,想不出其他表示亲昵的称呼。确实,甜蜜的夸张语言不是冷铸出来的,而是恋人们在炽热的爱情之火中锻造出来的。德·旺德奈斯喜欢这种可爱的含蓄,因此用巧妙的方法把夫妻感情控制在温吞吞的范围之内。这位模范丈夫认为,一个高尚的人是不屑于运用江湖骗术的,其实,某些江湖骗术或许倒能使他显得更了不起,并使他得到感情上的酬报;他只想靠自己本身来博得别人的喜爱,而不想求助于财富的妙用。他甚至不肯拾取自己花了心血以后应得的好处。有时伯爵夫人在林中散步,看到一辆装备不全或套得不好的马车,不觉莞尔,于是她高兴地把目光移到自己的马车上,马匹配着英国式的鞍辔,正悠闲自在地站在一边,她觉得自己享用这些奢华而高雅的东西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并不因为自己的自尊心从未受伤害而感谢费利克斯。在其他事情上也是如此。善良不见得能避开暗礁,人们往往把善良归结为性格问题,而很少看到,这是一个高尚的灵魂暗自努力的结果。相反,坏人只要不做坏事,就会得到人们的奖赏。这个时期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夫人的社交学问已经达到相当高的水平,可以不再扮演那种无足轻重的、腼腆的配角,那种只会观察和倾听别人谈话的角色(据说,吉丽亚·格里齐[注]在斯卡拉歌剧院的合唱队里也一度扮演过这样的角色)。年轻的伯爵夫人感到自己有能力当主一要演员了,而且还冒险尝试过几次。她加入大家的谈话,这使费利克斯很满意。和丈夫朝夕相处使她常有一些巧妙的回答和隽永的见解,这引起了人们对她的注意,而成功更鼓舞了她的勇气。以前别人就对德·旺德奈斯说他的妻子漂亮,现在他非常高兴地看到她又是那么聪明。每当玛丽在某个舞会、音乐会或有趣的聚会上显了身手,回到家里,她一面摘下装饰品,一面就以喜悦而又随便的口气问费利克斯:“今晚你对我满意吗?”伯爵夫人引起了某些人的妒忌,费利克斯的姐姐,利斯托迈尔侯爵夫人就是其中之一。她过去常把玛丽带在身边,以为自己保护的是一个不起眼的人,可以用来当陪衬,突出自己。如今,这位美丽、贤淑、懂音乐、不大喜欢卖弄风情的名叫玛丽的伯爵夫人对上流社会来说,是多么诱人的争夺对象啊!德·旺德奈斯曾和好几个贵妇有过瓜葛,后来不是他主动和她们断交,就是她们和他断了。然而,她们对他的婚姻并不是漠不关心的。当她们看到德·旺德奈斯夫人不过是个两手绯红、相当拘谨、少言寡语、看上去不很有头脑的女人时,她们感到大解心头之恨。不久,一八三○年七月的灾难[注]来临了。上层社会涣散了整整两年。在这动乱的两年中,有钱人都躲到自己的庄园里,或是到欧洲各地旅行去了。差不多到一八三三年,所有的沙龙才重新开放。圣日耳曼区的贵族仍不愿与外界来往,但是他们把少数几家,如奥地利大使的府邸,看作中立地带,正统派和新王朝在这儿都有最风雅的头面人物作各自的代表。德·旺德奈斯和过去流亡在外的王室虽有千丝万缕的感情上的联系,但他有自己的政治信念,并不认为自己必须仿效他那一派的愚蠢、过火的行为。在紧要时刻,他曾尽了自己的责任,冒着生命危险,越过平民革命的浪潮,建议两派和解。为此他带着妻子参加上流社会的交际活动。在这些场所,他的忠诚是不会遭到怀疑的。玛丽以贵妇人的无比动人的仪态出现在大家面前,德·旺德奈斯过去的女友很难在这位雍容华贵、聪明温柔的伯爵夫人身上认出当年的新娘了。埃斯巴侯爵夫人,德·玛奈维尔夫人、杜德莱勋爵夫人以及几个名气小些的女人,感到蜷缩在她们心底的毒蛇苏醒了;她们听到被激怒了的傲气发出尖厉的咝咝声,她们妒恨德·旺德奈斯的幸福;为了叫灾难降临在他头上,她们可以献出自己最漂亮的拖鞋。但这些可怜的坏女人对伯爵夫人并不露出敌意,反而簇拥在她周围,纷纷对她表示过分的友好,还在男人们面前夸奖她。费利克斯明白这些人的用心,因此严密注视着她们和玛丽的关系,叮嘱玛丽要提防她们。这些女人看出,她们和玛丽的交往使伯爵担心,显然他对她们有所戒备,为此,她们不能原谅伯爵。于是她们对自己的情敌特别关心,分外殷勤,为她在社交界捧场。利斯托迈尔侯爵夫人因此大为不快,她不知道她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人们称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是巴黎最迷人最聪明的女子。玛丽的另一位妯娌,夏尔·德·旺德奈斯侯爵夫人常为姓氏相同引起的误会和对比而懊丧失望。虽然侯爵夫人也很聪明漂亮,但她的情敌们偏爱拿她的弟媳妇和她相比,因为伯爵夫人毕竟比她年轻十二岁。这些女人知道,玛丽的成功使她和两位妯娌的关系多么难处,这两人对得胜的玛丽一安杰莉克的态度变得冷淡而不客气了。她们成了危险的亲属,身边的敌人。谁都知道,由于政治的动乱,当时人们对文学普遍不关心。为了克服这种现象,文艺界出了一些或多或少具有拜伦风格的作品,这些作品里描写的无非都是夫妻间的不忠。于是,违反婚约的事成了杂志、小说和戏剧的主题。这一永恒的主题从来没有像当年那么时髦过。情夫,这个叫丈夫们最害怕、最讨厌的人物,简直无处不在,也许只有家庭里是例外,在那个市侩气十足的时代,情人对家庭的冲击力量也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小。难道在人们都奔到窗口,嘴里高喊着“当心”,并且把街道照得通亮的时候,小偷还会在街上漫步吗?如果说,在这都市、政治和道德不断动荡的年代,发生过一些婚姻悲剧,那也是极个别的现象,并不比在王朝复辟时期更为公众所注意。不过,女人们之间对小说和戏剧这两种浪漫的文学形式谈得很多,谈话中常常提到情夫,这是她们希望遇到而又很难遇到的人物。社会上的风流韵事为她们提供了谈话资料,而谈论时,照例是那些生活上无可指责的贵妇唱主角。值得注意的是,那些享受着不合法的幸福的女人,对这种话题往往表现出反感的态度,她们在社交场合总是摆出一副正经、谨慎乃至近乎胆怯的样子;仿佛在恳求大家别谈这些,又好像在恳求大家原谅她们享受了欢乐。相反,当一个女人津津有味地听别人谈论某某女人失足的事或叫人向她解释,偷情的女人究竟能领略什么样的欢乐时,我敢说,这个女人准是站在十字路口犹豫不决,不知该选择哪条路。整个冬天,上流社会的声音在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耳边狂吼,雷雨前的暴风在她四周呼啸。那些自称是她的朋友的贵妇们,仗着有显赫的门第和社会地位保护她们的名声,多次给玛丽描绘情夫的诱人形象,在她心灵里撒下了很多关于爱情的热烈言辞,说什么,对于女人,生活的真谛就是伟大的爱情。这是斯塔尔夫人的话,她也是这样身体力行的。有时,在至亲好友之间,伯爵夫人天真地问,情夫和丈夫有什么不同。这时,希望伯爵夫人遭遇不幸的女人们便少不了给她一个奥妙的回答,以便激起她的好奇,唤起她的想象,拨动她的心弦,引起她的兴趣。比如,她的嫂嫂德·旺德奈斯侯爵夫人说:“我亲爱的妹妹,和丈夫在一起是平平庸庸地过日子,和情夫在一起才是真正的生活。”杜德莱勋爵夫人说:“婚姻是炼狱,爱情是天堂,我的孩子。”德·图希小姐叫道:“别听她的,爱情是地狱。”德·罗什菲德侯爵夫人驳道:“可在这个地狱里,人们能够爱呀。人们在痛苦中得到的乐趣比在幸福中得到的多。不信你看看那些殉道者!”埃斯巴侯爵夫人说:“小傻瓜,和丈夫在一起,可以说我们的生活支柱是自己;但爱上一个人,生活的支柱就是他人。”漂亮的莫依娜·德·圣埃雷安则笑着说:“情夫好比禁果,我认为这句话概括了一切。有时,玛丽不赴外交界的聚会,也不到杜德莱勋爵夫人或加拉蒂奥讷公主这些有钱的外国人家里参加舞会,这种时候她总是上意大利剧院或歌剧院看戏,然后就去埃斯巴侯爵夫人家或是德·利斯托迈尔夫人家,有时去德·图希小姐家或蒙柯奈伯爵夫人家,再不就是去葛朗利厄夫人家,当时只有这几个贵族沙龙对外开放;而每次从这些人家出来,她心里都播下了不良的种子。人们劝她要充实自己的生活(这是当时一句时髦话),要被人理解(这也是一句在女人嘴里有着奇”怪涵义的话)。她怀着不安、激动、好奇的心情回到家里,陷入沉思。她感到自己的生活里缺了点什么,不过她还不至于把它看成一片空虚。

  德·蒙柯奈伯爵夫人家是玛丽常去的沙龙之中最有趣、也是人最杂的一个。德·蒙柯奈伯爵夫人是一位娇小可爱的女人,她接待艺术名流、金融巨头、杰出的作家,不过要经过非常严格的挑选,因此,在交际方面最挑剔的人也不必担心在她家遇到任何二流人物,最自负的人在那儿也不会失望。社交界重新聚首的那个冬天,德·埃斯巴夫人,德·利斯托迈尔夫人。德·图希小姐和德·葛朗利厄公爵夫人等好几家的沙龙已在艺术、科学、文学、政治等各界新的知名人士中吸收了成员。上流社会是从不放弃它的权利的,它总是要人们给它消闲解闷。冬末春初,在蒙柯奈伯爵夫人举办的一次演奏会上,当代一位文学界和政界的名人拉乌尔·拿当露面了。他是由当时最有才华、也是最懒散的作家之一,爱弥尔·勃龙代介绍来的。爱弥尔·勃龙代也是名人,不过这只是就小范围而言:新闻界很捧他,但出了这个圈子,他就不为人所知了。这一点,勃龙代自己也明白;再说他也不抱任何幻想,言谈间常表示看不起名誉地位,譬如他说过:“荣誉是一种毒药,只能小剂量服用。”

  自从经过长期斗争而崭露头角以后,拉乌尔利用了被戏称为青年法兰西[注]的风雅的中世纪派对形式的热中,加入了这些膜拜艺术的人们的行列,像天才人物那样标新立异。这些人的用心倒挺好,因为再没有什么比十九世纪法国人的服装更可笑的了。革新这种服装的确是一种勇敢的行为。必须承认,拉乌尔身上有某种伟大的、怪诞的、不同凡响的东西,它需要合适的外壳来与之相配。不管他的朋友还是他的敌人(两者半斤八两),都一致认为拉乌尔的外表再符合他的精神不过了。他的本来面目也许比经过修饰以后更为奇特。他那仿佛被摧残和毁坏过的脸使人以为他曾经和天使或者魔鬼交过战,很像德国画家笔下蒙难耶稣的脸,上面布满了脆弱的人性与上帝的威力不断斗争的印记。然而,面颊上深深的皱纹,凹凸不平的脑壳上的槽沟,眼睛和太阳穴上的陷窝,丝毫不表明他的体质赢弱。那坚韧的皮肤、嶙峋的骨骼看起来非常结实。由于生活无节制,发黑的皮肤紧贴在骨头上,仿佛已被躯体内的欲火烤干了,但它却包着一副奇伟的骨架。他的身材又高又瘦。为了惹人注意,他的头发留得很长,而且总是乱蓬蓬的。这位不修边幅、身材欠匀称的拜伦,长着两条苍鸳的长腿,膝盖肥大,胸部过分前挺,他那青筋暴露的两手像螃蟹的双螫一样有力,手指细长而刚劲。拉乌尔有着拿破仑式的眼睛,那是双蓝色的,目光能穿透你的灵魂的眼睛;他的鼻子有点弯曲,但很敏感。他的嘴巴长得挺秀气,加上那两排女人特别喜欢的洁白无比的牙齿,更显得好看。他的头脑里充满了思想和火热的感情,他的前额闪着天才的光辉。有一种人,为数不多,但从你身旁走过时,立刻给你留下强烈的印象;他们到一个沙龙里马上形成一个光点,把所有的视线都吸引过去。拉乌尔就属于这种人。他以不修边幅而引人注目,如果可以借用莫里哀的一句话,他就像爱丽央特说的“身上邋里邋遢’。[注]他的衣服总像是被故意揉过、拧过,皱巴巴的,边角蜷起,为的是和他的相貌一致。他通常把一只手插在敞开的背心里,这个姿势国吉罗德画的一张夏多布里昂先生像而变得很有名。拉乌尔采取这种姿势倒不是为了模仿夏多布里昂(他不愿模仿任何人),而是为了破坏衬衫上有规则的褶痕。他常常突然猛烈地摆动脑袋,就像纯种马不愿者披着鞍辔,不时抬起头想挣脱嚼子和缰绳那样,这种痉挛性的动作常把领带一下子扭成一团。他留着长长的、下端尖尖的胡子,但他不像那些把胡子蓄成扇形或三角形的风雅绅士,他们把胡子梳啊,刷啊,捋啊,还喷上香水,而他却听其自然。他的头发和领带、衣领搅在一起,厚厚地披在肩上,衣服与头发摩擦的地方于是变得油腻腻的。他那干瘪多筋的双手从未用指甲刷子和柠檬水拾摄过,好些专栏记者说,他甚至很少用清水洗一洗被烟熏得焦黄的手指。总之,这位伟大的拉乌尔是个滑稽人物。他的动作生硬而突兀,好像一部装配得不好的机器。他走起路来从不规行矩步,总是七歪八倒,横冲直撞,有时又戛然止步,因此常常撞到那些在巴黎的通衡大道上悠闲漫步的市民身上。他的言谈充满辛辣的诙谐和尖刻的俏皮话,而且像他身体的动作一样令人难以预测:谈话的语气会无缘无故地突然由复仇的调子变得甜蜜温柔,含着诗意和抚慰,有时他莫名其妙地沉默下来,有时又猛醒似地进出几句,叫人听起来十分吃力。在社交场合,他的举止大胆而笨拙,他蔑视社会的习俗,摆出一副对上流社会所尊崇的一切都要予以批判的架势,这就使他与那些思想狭隘和力图维护传统礼节的人格格不入。但这种作风是一种像中国货一样新奇的东西,一点不令妇女们讨厌。何况,他对妇女们往往极其和蔼可亲,似乎乐意让她们忘掉他那古怪的外表,乐意战胜某些人对他的厌恶,以满足他的虚荣心。自尊心或自豪感。“为什么您要这样做呢?”一天,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问他。他口气很大地回答说:“珍珠不是藏在蚌壳里的吗?”另一个人对他提出同样的问题时,他说:“如果我对所有的人都好,那怎么能让人看出我对某—个人特别好呢?”拉乌尔一向把杂乱无章作为自己的招牌,并且把它带到精神生活里来。这个招牌倒很符合实际。他很像那些到资产阶级家庭去做打杂工的可怜姑娘,什么都会干:起初他当过批评家,而且是个大批评家,但是他觉得干这一行有点吃亏,他说,他的一篇批评文章抵得上一部作品。后来,剧院的可观收入吸引了他。然而,把一部作品搬上舞台需要持之以恒的工作,他干不了,只得和一位通俗喜剧作家杜·勃吕埃合伙,这一伙根据他的构思来编剧,把他丰富的思想压缩在短小的,但却妙趣横生、很能卖座的剧本里,这些剧本一般都是为某个男演员或女演员而写的。凭他们两个,就给佛洛丽纳,一个能够叫座的演员,闯出了牌子。后来他觉得,像孪生兄弟似的老是同别人合在一起,有点辱没自己,便单独写了一个剧本在法兰西剧院上演。戏失败了,还引起一场恶战,摧毁性的攻击文章排炮似的向他轰来。早在青年时代他就试图涉足法兰西剧院,那时候古典主义统治着剧坛,他却写了一部绝妙的《品托》[注]风格的浪漫主义剧本;整整三个晚上,奥德翁舞剧院一片骚乱,以致最后剧本被禁演了。很多人认为,第二个剧本和第一个一样都称得上是杰作,而且比所有他和别人合作的卖座好的剧本更能使他成名,不过这是在不大为人们了解的圈子里,也就是在真正有鉴赏力的内行中间享有名气。爱弥尔·勃龙代对他说:“再有这样一次失败,你就要流芳百世了。”然而,拿当没有走这条艰难的路:为生活所迫,他重又写男人头上扑发粉,女人脸上贴假痣的十八世纪的通俗闹剧、服装剧,或是把一些畅销书改成剧本。尽管如此,他仍然被认为是一个很有才气的人,只不过还没显出全部本领罢了。再说,他也涉猎过高级文学,发表过三部小说,还不算已付排的作品,它们像养在鱼池里的鱼儿一样是拿得稳的。如同那些一辈子就写了一本书的作家一样,他的三部小说中数第一部最成功。这部当时被轻率地列为头等作品的书,这部艺术家的作品,他利用一切机会让人把它誉为当代最好的书,本世纪惟一的小说。他还常常抱怨说艺术对人太苛求。他是那种竭力把绘画、塑像、书籍、建筑等一切作品统统列在艺术之神麾下的人。他先出了一本诗集,这本诗集为他在现代诗坛上争得了一席地位。集子中有一首晦涩的诗颇受人赞赏。因为没有财产,他不得不从事写作,从戏剧到新闻,又从新闻到戏剧,分散和浪费了不知多少精力,但他总相信自己会走运。所以他倒不像某些已到暮年却并未发表著作的作家,名气只建筑在几本要写而尚未写成的书名上,而且将来这些作品的印数可能还不及为了出版它们而进行的交易多。拿当颇像一个天才;如果有一天他被送上断头台(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愿望),他也会像安德烈·谢尼耶那样敲打自己的前额的。[注]看到十来个作家、教授、玄学家、历史学家拥入了权力机构,而且在一八三○到一八三三年的政治动乱中还一直留在政府里,他又被政治野心攫住了,懊悔以前没写政治文章而只写了些文学作品。他自以为比这些新贵高明,他们的飞黄腾达引起了他强烈的妒忌,他本来就是那种对什么都眼红的人,是那种什么都能干而所有成果却被别人窃取了的人,凡是能出头露面的地方他都要去碰一碰,但在哪儿都待不长,总是让他周围的人大失所望。眼下,他由圣西门主义转到共和主义,然而也许又会回到内阁主义。他像狗一样在各个角落窥视有没有可啃的骨头,它寻找着可以从那儿吠叫唬人而又不致挨打的安全之地。然而鼎鼎大名的玛赛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使他深感蒙羞受辱。玛赛是当时的政府首脑,一点也看不起那些缺乏黎塞留所说的“恒心”的作家,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思想缺乏一贯性的作家。再说,不管哪个部,都只会被拉乌尔的事情搅得一团糟。贫困迟早会使他接受别人的条件,而不是迫使别人接受他的条件。其实,拉乌尔小心掩盖起来的真实性格与他表现出来的性格是一致的。他是真心诚意的喜剧演员,喜欢突出自己,仿佛国家就是他,他还是个慷慨陈辞的能手。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善于假装各种感情,吹嘘那并不存在的荣誉,给自己装点上种种美德。没有一个人比他更会在口头上忠于自己的思想,摆出一副阿尔赛斯特[注]的愤世嫉俗的样子,而行动上却是个菲兰特[注]。在这副彩色纸板做的盔甲掩护下,他打着利己主义的算盘,而且往往能达到他暗自立下的目标。由于他懒得无以复加,他总是受着贫困的威胁。他不懂得建立一座丰碑需要坚持不懈地工作;但是,有时因为虚荣心被刺伤而狂怒到极点或是被债务遍得走投无路,他也能作出惊人的努力,战胜自己思想上最难克服的弱点。创作了一点什么以后,他感到又惊奇又疲倦,便重又坠入巴黎的享乐生活中,消沉一阵。需求对他来说是可怕的:他无力抵御,于是只能堕落,结果毁坏了自己的名誉和前途。他有个老同学,是个不可多得的内阁人才,在七月革命中被发掘了出来。拿当常把自己的才能和前途与这位老同学相比,这种对自己的错误估计,驱使他为了摆脱困境便在私生活秘密的掩盖下,对爱护他的人干出悖情背理的事,尽管如此,对这类事却谁也不谈及,谁也不抱怨。他的感情平庸,又厚颜无耻,能和一切道德败坏的人、一切可怜虫、背信弃义者以及持各种观点的人握手言欢,这就足以使他像一位立宪君主一样不可侵犯。一个小小的罪过要是发生在一个品格高尚的人身上,也许会激起公愤,但出自他就算不了一回事;即使是不大正当的行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人们原谅他,也就原谅了自己。连本想鄙视他的人也向他伸出手来,深怕有朝一日用得着他。他的朋友那么多,以致他希望有几个敌人。这种表面上的善良迷住了很多新来者(但并不妨碍有人背叛他),使他可以为所欲为,使他所做的一切合法化。对于损害他的行为,他先是气得大喊大叫,但一转眼又原谅它。这就是新闻记者的特征。这种友情(这是一个风趣的人想出来的字眼)能腐蚀最美好的灵魂!它使人渐渐丧失自尊心,它扼杀伟大事业赖以成功的原则,它认可灵魂的卑怯懦弱。某些人之所以要求大家因循苟且,就是为了使自己的叛卖和出尔反尔的行径得到宽恕。一个民族中最有知识的那部分,就是这样成了最不值得尊敬的人。从文学方面看,拿当缺乏风格和学识。如同大多数想成名的文学青年一样,他现买现卖,昨天学到的东西今天就吐到作品里。他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耐心好好写作;他没有认真观察,而只有道听途说。他不会严密地构思一部作品,就用一些热情奔放的描绘来补救。用文学上的行话来说。他是耍激情的,因为有关激情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而天才作家的任务却是通过真实生活中的偶然事件,探索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可能和可信的东西。拿当笔下的主人公只是放大了的个体,他们不能启迪思想,只能引起短暂的同情;他们与生活中的重大课题毫无联系,因而也就没有任何代表性。但是,拿当依靠的是自己才思的敏捷,以及打弹子的人称为“侥幸击中”的那种偶然机遇。他像灵巧的射手,善于准确地抓住那些传到巴黎或由巴黎兴起的思想。他的多产不能归功于他本人,而应归功于他的时代:他靠时运生活,为了主宰时运,他就夸大它的意义。总之,拿当的作品不真实,他的话语是骗人的;正如费利克斯伯爵所说,他有几分像要杯子的杂技演员。人们可以感觉到,他的笔是在一个女戏子的化妆室里得到灵感的。我们从拿当身上看到了当今文学青年的形象,看到他们虚假的伟大和真实的卑微。他能代表他们,因为他和他们一样有着不大得体的丰采,一样堕落得很深;他的生活和他们一样,如激流翻滚,充满突如其来的挫折和意想不到的成功。他们真是这个被妒忌所吞噬的世纪的产儿,在这个世纪里,千万人在各种巧妙手段掩盖下进行着形形色色的你争我夺,而他们的失败则滋养了无政府主义这条九头蛇[注]。他们希望不劳动而能发财致富,没有本领而能享受荣誉,不花力气而能得到成功。不过,经过多次对抗和“冲突,只要当权者愿意,他们最终也能靠不道德的手段领取一份俸禄。当这么多野心勃勃而又一无所有的年轻人聚集到同一个地方的时候,就会产生意志力的竞争、闻所未闻的不幸以及你死我活的搏斗。在这场残酷的大战中,取得胜利的是最凶狠或最狡猾的利己主义者。胜利者虽然如莫里哀所说,激起了几声叫骂,[注]但却成为人们的榜样,为人们所羡慕、谅解和效法。当拉乌尔以新王朝的反对派的身分进入德·蒙柯奈夫人的沙龙时,他表面上的荣华正达到鼎盛期。他是作为掌权的玛赛、拉斯蒂涅、拉罗什—于贡们的政敌而被贵族们接纳的。爱弥尔·勃龙代是他的引荐者。此人由于致命的优柔寡断和对一切行动的超脱态度,一直扮演着嘲讽者的角色,不站在任何人一边,而又和所有的人都友好。他是拉乌尔的朋友,也是拉斯蒂涅的朋友,又是德·蒙柯奈夫人的朋友。一次,玛赛在歌剧院遇到他,笑着对他说:“你是一个政治上的三角形。这种几何图形只属于无所事事的上帝;有抱负的人应该沿弧线前进,这是政治上的捷径。”远远望去,拉乌尔如同一颗灿烂的流星,他的举止姿态符合时尚。他从别人那儿搬来的共和主义思想,使他暂时摆出一副民众事业捍卫者们常有的新教徒式的激烈态度,其实他在内心是嘲笑这些人的。在女人眼里,这种态度不无魅力。女人喜欢造就奇才,折服坚如岩石的意志,熔化钢打铜铸的性格。拿当扮出的精神面貌和他身上的衣服十分协调。因此,对厌倦了岩石街天堂的夏娃来说,他必然成为,而且确已成为那条毁了世上第一个女人的蛇,那条五彩斑斓、善于辞令、有着吸引人的眼睛、动作柔美的蛇。玛丽一见到他,立刻感到心荡神驰,其强烈程度竟引起了她自己的恐惧。这个所谓的伟人,通过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引起了一种肉体上的感应,二直波及她的内心,把她的心扰乱了。可是这种心绪纷乱却给她带来快乐。当时,拿当披着名望这件华丽的外衣,使这个天真的女人眼花缘乱。她本来在和几位贵妇人聊天,一看到这个与众不同的人便不说话了。这突然的沉默早被她那些假朋友看在眼里。吃茶点的时候,她离开自己的位置,向摆在客厅当中的方形沙发走去,拉乌尔正在那儿高谈阔论。玛丽站在一旁,让奥克塔夫·德·冈夫人挽着她的手臂。她不由自主的颤抖暴露了她内心强烈的激动,对此,善良的德·冈夫人一直为她保守秘密。一个女人在恋爱时,眼睛会流露出异常的柔情,但是,此时此刻拉乌尔正讲得天花乱坠,一句句俏皮话像连珠炮似的连连发射,指控之词如轮转烟火般一会儿回旋,一会儿铺展,火热的言辞勾勒出一个个鲜明的人物面貌,他自己也完全沉醉于其中,所以不曾注意到环绕着他的一群妇女中间,有一个可怜的小夏娃正用眼睛向他吐露一片天真的倾慕之情。人们好奇地听着。要是能从欧洲人还未涉足的月亮山[注]找来一只独角兽,那么全巴黎的人大概会带着同样的好奇心涌向动物园。这种好奇心使庸人陶醉,却使真正高尚的人厌恶;拉乌尔就喜欢它。他的心是在所有的女人身上,不能专属于某一个女人。

  “当心,我亲爱的朋友,”伯爵夫人的美丽而善良的女伴在她耳边说,“你还是离开这里吧!”

  伯爵夫人向丈夫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要他来挽住她(可惜做丈夫的不一定能理解这种眼色);于是费利克斯把她带走了。

  “我的朋友,”埃斯巴侯爵夫人在拉乌尔耳边说,“您真是个走运的人。今晚您征服了不少女人的心。这位走得那么突然的可爱女人就是其中之一。”

  清晨一两点钟,当拉乌尔和勃龙代差不多是单独在一起时,拉乌尔对他的朋友提起这位贵妇人的话,他问他:

  “你知道埃斯巴侯爵夫人想跟我讲什么来着?”

  “当然,我刚刚听说,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疯狂地爱上你了,你真是个幸运儿。”

  “我没看到她呀!”拉乌尔说。

  “嗨,你会看到她的,你这个滑头,”爱弥尔·勃龙代说,一面放声大笑。“杜德莱勋爵夫人请你们参加她的盛大舞会,就是为了让你和伯爵夫人相会。”

  拉斯蒂涅请他们坐上他的马车,于是他们和拉斯蒂涅一道走了。这三个人一个是折衷主义的副国务秘书,一个是凶狠的共和分子,一个是政治上的无神论者,他们几个聚在一起,自己也觉得好笑。

  “我们破一下现在的规矩,一起去吃夜宵怎么样?’渤龙代问,看来他想重新提倡消夜。

  拉斯蒂涅带他们到韦里酒家,把马车打发走了,然后三个一人在桌边坐下,纵谈当今的社会,还不时纵声大笑。夜宵中间,拉斯蒂涅和勃龙代劝他们的假政敌不要放过这桩送上门来的、有利可图的好买卖。这两个情场老手用嘲滤的口吻将玛丽的身世叙述了一番,讲到她天真的童年以及她和德·旺德奈斯的美满婚姻时,插进了很多尖刻的挖苦和人木三分的俏皮话。勃龙代恭喜拉乌尔遇上了一个如此单纯清白的女人,她的全部罪过就是用红铅笔画过一些拙劣的素描,作过几张平淡的水彩画,为丈夫绣过几双拖鞋,怀着最贞洁的感情弹过几首小夜曲。这个女人整整十八年被拴在母亲的腰带上,从小浸泡在宗教仪式里,后来由德·旺德奈斯培养成了贵妇人,婚姻使她成熟得恰到好处,现在该由一个情夫来美美地享用了。喝到第三瓶香摈酒时,拉乌尔·拿当已是无所不谈,他从未对任何人这样推心置腹过。

  “二位朋友,”他说,“你们知道我和佛洛丽纳的关系,也了解我的生活,要是我在你们面前供认,我还不知道和一个伯爵夫人相爱是什么滋味,你们是不会觉得奇怪的。我每想到自己只能在诗里送给自己一位见阿特丽克丝[注]或者洛尔[注],便感到无比委屈!一个高贵而纯洁的女人就像没有污点的良心,她使我们在自己眼里显得美好。在别处,我们可以玷污自己;在她面前,我们必须始终是高尚的、骄傲的、洁白无瑕的。在别处,我们过着疯狂的生活;但在她身边,却像沙漠中的绿洲那样宁静、清新、翠绿。”

  “好了,好了,傻瓜,”拉斯蒂涅说,“提高点调门,像帕格尼尼那样,在第四根弦上演奏摩西的祈祷[注]吧。”

  拉乌尔不言语了,两眼直愣愣地一动不动。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这个无聊的学徒部长不理解我。”

  就这样,当岩石街的夏娃满心羞愧地躺下睡觉,为自己竟那么乐意听大诗人讲话而感到惶惶不安,并且动摇于对德·旺德奈斯的感激之情和蛇的甜言蜜语的诱惑之间的时候,这三个厚颜无耻的人却在践踏她那刚刚开放的娇嫩洁白的爱情之花。唉,要是女人们知道,这些在她们身边是那么耐心、那么善于曲意奉承的男人,一旦远离她们就多么厚颜无耻……他们对自己所爱的一切又是多么满不在乎……唉!纯洁、美丽。羞怯的女人,男人是怎样在粗鲁的玩笑中揭露她的秘密,对她评头论足啊!但同时这又是多么大的胜利!她愈是失掉遮体的薄纱,就愈显出她的美丽!

  此刻,玛丽正把拉乌尔和费利克斯两人作比较,丝毫没想到这种比较会给她的感情带来什么样的危险。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拉乌尔和费利克斯两人更能形成鲜明对照的了。拉乌尔是那么不修边幅,气质粗旷;而费利克斯则像时髦女人似的注意仪表,衣冠楚楚,举止disinvoltura[注],始终保持着当年杜德莱勋爵夫人给他调理成的英国绅士风度。这种明显的对比很能激发女人的想象,因为她们相当容易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伯爵夫人是个规矩而虔诚的女人,第二天,她在她的天堂里禁止自己去想拉乌尔,还责备自己是个可耻的忘恩负义者。

  吃午饭时她问丈夫:“你觉得拉乌尔·拿当这个人怎么样?”

  “一个耍杯子的杂技演员,”伯爵回答,“一座用点金粉就能平息的火山。德·蒙柯奈伯爵夫人不该让这种人进她的沙龙。”

  这一回答使玛丽很伤心,尤其是在谈到文学界时,费利克斯为了用事实证明他对拉乌尔的评价正确,向玛丽讲了他所知道的拉乌尔的生活轶事,说他的生活朝不保夕,和一个名角儿佛洛丽纳在一起鬼混。临了,伯爵又说:“这个人确有点才气,可是他既没有恒心又没有耐性,而这是天才得以持久和不朽的必备品质。为了使世人敬服,他脐身于他无法在那儿久驻的上流社会。真正的天才,勤奋而正派的人,是不会这样做的:他们勇敢地走自己的路,他们承认贫困,而不用虚假的荣华来掩盖它。”

  女人的思想具有不可思议的伸缩性:它受到当头一棒便蜷缩起来,好像被压垮了,但是过了一定的时间,它又会恢复原状。玛丽起初想:“费利克斯大概是对的。”三天以后,拉乌尔在她内心引起德·旺德奈斯未能让她体验的那种既甘美又令人痛苦的激动,使她又想起那条蛇来了。伯爵夫妇去参加杜德莱勋爵夫人举办的盛大舞会,在那个舞会上,玛赛最后一次在社交界露面,两个月后他便去世,留下了“杰出的政府领导人”这样一个美名,勃龙代说,玛赛的作用是无人能理解的。伯爵和他的夫人在舞会上又遇到拉乌尔·拿当。这次舞会由于聚集了七月政治事变中的好几个大人物而分外引人注目。他们聚在一起,自己也感到奇怪。这是七月革命后上流社会的头几次隆重聚会之一。一间间客厅呈现出一幅幅神奇的景象:到处是鲜花、珠宝、油亮的头发,所有的首饰盒都为这次舞会倾倒一空,所有的修饰手段都被一一用上。沙龙可以比作一个精巧的花房,富有的园艺家在这儿汇集了最绚丽的奇葩异草。女宾们的衣裙都是用色彩夺目、质地细软的料子做的。人类的工艺仿佛要与自然界的生物争奇斗艳,洁白或印花的薄纱宛如最美丽的蜻蜓翅膀;绉纱、花边、薄花边、透明罗纱,波浪形的、细齿形的,其新奇别致与品种之繁多有如昆虫世界;细如蛛丝的金银线,轻如薄雾的丝绸,巧夺天工的刺绣,神仙精灵创制的花样;还有那如婀娜的柳枝一般从贵妇们高昂着的头上弯垂下来的、彩色缤纷的热带鸟羽毛,那编成发辫形的珠花;衣料有平纹的、棱纹的、锯齿纹的,仿佛曲线图案之神曾经指导了法国的纺织工业。这种奢侈豪华与荟萃在这里的女人们的姣美容貌和谐地交相辉映,似乎要构成一本精美的纪念画册。一眼望去尽是白皙的双肩,有的微带琥珀色,有的像用滚筒抛光过似地浑圆光滑,有的白亮如缎,有的白而无光;但又细腻丰腴,仿佛涂上了卢本斯[注]调配的色彩,总之,是人类所能找到的千差万别的白色。那一双双明亮的眼睛,有的像缟玛瑙,有的像绿松石,镶着黑丝绒或金流苏一样的睫毛;那一张张面庞使人想起东西方最优美的脸型,有的前额高高的,显得骄傲而威严,有的微微隆起,好像装满了思想,有的扁平,透着桀骛不驯。还有给这赏心悦目的舞会增添了如许吸引力的女人们的酥胸,有的双乳挤拢,像乔治四世喜欢的那样;有的学十八世纪流行的款式,将双乳分开;有的却又照路易十五欣赏的式样,将两乳稍稍靠拢;然而,不管款式怎样,全都大胆地袒露着,毫无遮盖,或者只是半掩在细麻布小绉领下面,像拉斐尔画的人像那样(后来,这成了他那些孜孜不倦的学生们的成功之笔)。那起舞时伸出的秀足,那旋转时微倚在舞伴手臂里的纤腰,使最冷漠的人也为之心动。轻柔的低语声、衣裙的窸窣声、脚在地板上轻轻的滑动声、旋转时的触碰声,奇妙地伴和着舞曲。这令人目眩神迷的奇幻仙境,这千百种幽香的融合,这映照在闪动着烛光的水晶杯盘中的五彩缤纷的光线,这在四壁的镜子中成倍增殖的美妙画面,这一切,仿佛都是仙女挥舞魔棒布置出的景象。黑鸦鸦的男宾,如同深色的背景,衬托着美貌的女人和她们漂亮的服饰。在他们中间可以看到豪门子弟高雅、俊秀。端正的轮廓,英国绅士蓄着棕色胡髭的庄重面庞以及法国贵族风流潇洒的容貌。欧洲的各种勋章闪耀在他们的胸前,或挂在脖子上,或垂在腰际。细细观察之下,聚集在这里的上流社会不仅有五光十色的珠宝,还有一个灵魂,它在生活,它在思考,它在感觉。掩盖着的七情六欲,赋予它一副面貌:你无意中会发现有人在暗暗交换着狡黠的目光,轻率而好奇的姑娘在向别人透露她们的欲念,醋劲十足的女人用扇子半遮着脸蛋,嘁嘁喳喳地讲旁人的坏话或互相恭维吹捧。整个浓装艳抹的上流社会在晚会上纵情狂欢,而晚会又像一股醉人的香气把它熏得迷迷糊糊。仿佛从所有的头脑和心灵里都涌出一些思想和感情,它们凝聚成一股强大的气流,回过来又冲击那些最冷漠的人,使他们也兴奋起来。在金碧辉煌的客厅一角,一两个银行家、几个大使。几位前部长,还有那位不期而至的老不正经杜德莱勋爵,正在打牌。当令人陶醉的晚会进行到最热闹的阶段,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夫人身不由己地和拿当攀谈起来。或许,伯爵夫人也是被舞会的气氛陶醉了,这种气氛曾叫多少最谨慎的人吐露了真情啊。

  拿当是第一次置身于这样的社交场合。目睹这豪华的气派和盛大的场面,名利欲比以往更猛烈地咬啮着他的心。看看这位拉斯蒂涅,他弟弟才二十七岁就被任命为大主教,他妹夫马夏尔·德·拉罗什一于贡是大臣,他本人是副国务秘书,而且据说不久就要娶纽沁根男爵的独生女儿;看看外交官中那位不知名的作家[注],他为一八三○年以后成为王室喉舌的一家报馆翻译外国报刊文章;看看有些舞文弄墨的人进了行政院,有些教授成了贵族院议员;看看这些人,他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天天鼓吹推翻贵族是走错了路,因为这个贵族阶级拥有走运而有才能的人,有靠耍权术获得成功的人,也有真正出类拔萃的人。就说勃龙代吧,他在新闻界那么倒霉,那么被人压榨,但在上流社会却受到那么好的接待,而且要是他愿意的话,还可以利用他和德·蒙柯奈夫人的关系平步青云,因此,在拿当眼里,勃龙代是一个有力的例证,证明社会关系有强大的威力。于是他暗暗下定决心,从此要像玛赛、拉斯蒂涅、勃龙代以及他们的领袖塔莱朗那样,蔑视公众舆论,只承认现实,并且为着自己的利益歪曲现实,把一切制度看成是达到自己目标的武器,他决心再也不去扰乱一个构造得如此健全、如此美好、如此合情合理的社会。“我的前途,”他思忖道,“将系在一个属于上流社会的女人身上。”这个思想是在狂热的名利欲中形成的,正是怀着这种思想,他遇上了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如同饥饿的鸢鹰碰到了猎物。这天晚上,迷人的伯爵夫人佩戴着白鹳羽毛,显得特别的美,是劳伦斯[注]笔下那种朦胧的美,这与她温柔的性格很协调。野心勃勃的诗人身上那种沸腾的活力深深沁入了她的心。杜德莱勋爵夫人的眼睛是什么也不会放过的,她为了让两人安心单独谈话,把德·旺德奈斯交给玛奈维尔夫人去对付。这个女人仗着她过去对伯爵的影响,把他引进了打情骂俏的迷魂阵。她一会儿红着脸吐露衷肠,巧妙地表示她在眷恋旧情,这无异于把一朵鲜花奉献在伯爵脚下;一会儿她又责怪伯爵,为自己辩护,好招惹伯爵再责备她。这两个已经反目的情人还是第一次这样说悄悄话呢。就在伯爵往日的情妇拨弄业已熄灭的爱情之火的灰烬,希望还能找到几星炭火的时候,旺德奈斯伯爵夫人正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一个女人自知有错和行为越轨时,就会有这种感觉。这种激动不无魅力,并且能唤醒沉睡的力量,如今,就像童话《蓝胡子》[注]里讲的一样,女人们都喜欢用染着血迹的钥匙;这是一个绝妙的神话构思,也是佩罗的一大成功。

  拿当堪称熟读莎士比亚的戏剧家,他在伯爵夫人面前摊开自己的种种不幸,向她叙述自己如何与人和环境搏斗,让她看到他伟大高尚,只是没有安身立命之地,他有政治天才,只是未被人赏识,他的生活里缺少高尚的温情。他没有明说,而是暗示美丽的伯爵夫人为他扮演《艾凡赫》中蕊贝卡[注]的崇高角色:爱他,保护他。他所说的一切都未越出高尚的感情范围。毋忘草不会比这位诗人所用的比喻更痴情,百合花不会比他讲的事情更纯洁,天使的前额不会比他的额头更光辉明朗,他可以把他的谈话录寄给书商去出版。拿当不折不扣地起了伊甸园里那条蛇的作用,他向伯爵夫人炫示了惹祸的禁果那夺目的色彩。玛丽离开舞会时心情是复杂的:她内疚,可是这内疚近似一种希望;她心里美滋滋的,因为拿当说了很多恭维话,迎合了她的虚荣心;她无比激动,连心灵最深处都给扰乱了;她被自己的贤德所约束,可是又很想对不幸的诗人表示怜悯。

  也许是玛奈维尔夫人把旺德奈斯伯爵带到了他妻子和拿当正在谈心的客厅里,也许是他自己想到这儿来找玛丽一起回家,也许是和玛奈维尔夫人的谈话勾起了伯爵内心已经平息的忧伤,总之,他妻子来挽住他的手臂时,发现他闷闷不乐,若有所思。伯爵夫人担心是自己和拿当在一起被他看见了。等到她和费利克斯两人单独在马车里的时候,她对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我的朋友,你不是一直在那儿跟玛奈维尔夫人谈话吗?”妻子的娇嗔使费利克斯如入棘丛,浑身不安,正在他无法摆脱窘境时,马车到了府邸。这是爱情教给玛丽的第一个招数。她很得意,居然打败了她一向认为那么高明的男人。她头一回尝到了获得重大胜利以后的喜悦。

  在城根街和圣三会教士新街之间的一条小胡同里,一幢又单薄又难看的小楼四楼上,拿当有一个套间,这个套间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四壁萧条。对那些和他交往不深的人,还有那些文坛新手、债主以及一切应该拒之于他的私生活大门之外的纠缠者和讨厌鬼来说,这里是他的住处。而他的真正住所、他的了不起的生活、他的排场和交际却在佛洛丽纳小姐家里。佛洛丽纳是个二流演员,但是十年来,拿当的朋友们、几家报纸,还有几个剧作家,却把她捧进了名演员的行列。这十年来,拿当与这个女人的关系十分密切,他有一半日子是在她家度过的;在没有朋友要接待,没有晚宴要赴的时候,就在她那儿吃饭。佛洛丽纳道德上腐败透顶,但同时她又极有头脑。这个长处在她和艺术家厮混中得到了发展,并在每天的运用中得到磨练。有头脑,被认为是演员身上一种不可多得的品质。人们很自然地作出如下的推测:一个毕生致力于把一切都表现出来的人,其内在的东西势必荡然无存。可是,只要想一想每个世纪为数不多的男女演员中,产生过那么多优秀的剧作家和令人倾慕的女性,就能把这种观点驳倒。这种观点的根源,在于自古以来对表演艺术家总是大加非难,责怪他们在形象地表现各种激情时,把自己个人的感情丧失殆尽了。其实,演员在表演中只运用了他们的思维力、记忆力和想象力。伟大的演员是这样一种人,用拿破仑的话来说,他们能随意截断人天生具有的感情和思想之间的联系。莫里哀和塔尔玛到了晚年还比一般人更多情。佛洛丽纳由于长期来不得不倾听一些能卜算一切的记者以及能预见一切、道出一切的作家们谈话,还不得不观察某些到她家来搜集悄皮话的政界人物,她成了一个天使和魔鬼的混合物,这一来她便有了资格和这班老奸巨猾的家伙打交道。他们赞叹她的冷静,十分喜欢她那些令人咋舌的想法和感情。她的屋子装饰着向她献殷勤的男人们送来的贡品,显得过分的华丽。凡是不考虑东西的贵贱,只看重东西本身的女人家里都有这副气派。对这些女人来说,东西的价值是随着她们的脾气好坏而变化的。她们盛怒之下可以摔坏皇后才配用的扇子或小匣子,可要是别人打碎了一个只值十法郎的、给她们的小狗盛水喝的瓷盆,她们却会大喊大叫。看看那间摆满最珍贵的礼品的餐厅,人们就会懂得什么叫富丽堂皇与满不在乎的大混杂。屋子的四壁直到天花板,都有钱花橡木护壁板,上面嵌着无光金线,格外富丽,护壁板四周雕着和怪兽嬉戏的小天使。在熠熠的光彩照耀下,可以看到这里是一幅德康[注]的素描,那里是一尊石膏天使,天使手里托着安托南·莫瓦纳[注]提供的圣水盆,稍远是一幅精巧的欧也纳·德韦里亚[注]的油画和一幅路易·布朗热[注]画的西班牙炼丹者阴沉的头像,拜伦给卡罗琳娜[注]的一封亲笔信镶在艾尔肖埃雕刻的乌木镜框里,对面是拿破仑给约瑟芬的一封信。这些珍品摆得毫不对称,却自有一种觉察不出的巧妙,使人似乎老有意想不到的发现。一切布置显得既精巧又随便,这两个优点,只有艺术家才会兼备。雕刻精美的木质壁炉台上只摆着一尊奇异的佛罗伦萨牙雕,据说是米开朗琪罗的作品,表现一个森林之神发现年轻的牧羊人原来是个女人,这是一件复制品,原作保存在维也纳的珍宝馆。牙雕两侧各放着一只大烛台,都出自文艺复兴时期某位艺术大师之手。在一面护壁板中央,有一只布勒[注]制作的钟,玳瑁底座上,镶嵌着呈阿拉伯图案的闪闪发光的钢片,钟的左右摆着两尊小塑像,可能是哪个修道院被毁时幸存的。客厅的四角安着几盏灯,灯座富丽堂皇,这是某个制造商给的谢礼,佛洛丽纳曾为他大做广告,吹嘘羊角形日本花瓶做成的灯具是多么必不可少。在一只美妙的书架上,放着一件贵重的银器,这是一次战役中的战利品,在那次作战中,某位英国勋爵承认了法兰西民族的威力;此外还可看到饰有浮雕的瓷器;总之,一个除了家具没有其他财产的演员家里才有这等豪华。佛洛丽纳的房间张挂着紫罗兰色的壁幔,初次登台的舞蹈演员往往梦想有这样一个房间:白绸衬里的丝绒窗帘垂在蒙着薄纱的窗户上,天花板裱糊着白色开司米和紫罗兰锦缎,床前铺一块白鼬皮地毯,床幔像一朵倒挂的百合花,里面吊着一盏宫灯,灯下可以阅读尚未出版的报纸样张。客厅的基调是黄色,里面的摆设一律是佛罗伦萨青铜器的色彩,十分协调;这里我不一一描写,否则就像一份经法庭批准的拍卖清单了。总之,只有在附近的罗特希尔德公馆才能找到可以与这些精美摆设媲美的东西。

  佛洛丽纳原来叫莎菲·格里尼乌,佛洛丽纳是艺名,取艺名是演员常有的事。她虽然长得漂亮,却是在下等戏院开始她的舞台生涯的。她的名气和财产全亏了拿当。演员和文人结合,在戏剧界和文学界屡见不鲜,这一结合对拿当没有任何不利,他仍然可以保持一个有影响的人物的体面。佛洛丽纳的经济情况并不稳定,她的收入不固定,剧团的聘金和假期的演出,勉强够开销行头费和家用。拿当从经营新兴工厂赚来的钱里提出一部分交给她;虽然他对佛洛丽纳一直很殷勤,做她的靠山,但是给她的资助既不定期也不牢靠。这种没有保障的、空中楼阁般的生活,丝毫吓不倒佛洛丽纳。她相信自己的才能,相信自己的美貌。有人告诫她时,她总把自己的前途押在这两个宝上。别人听了她信心十足的腔调,觉得未免有些滑稽。她常说:“只要我愿意,就会有年金。我的总账上已有五十法郎了。”谁也不明白,像她那么漂亮的人怎么整整七年默默无闻。实际情况是,她十三岁被雇去当哑角,两年后在一个不知名的通俗喜剧院正式登台。十五岁时,还既看不出她的美貌,也看不出她有才华:女人的发展全在以后。我们的故事发生的时候,她二十八岁,这是法国女子风华正茂的年龄。在佛洛丽纳身上,吸引画家的首先是她那洁白而有光泽的肩膀,靠近后颈的部位带点橄榄青,但结实而润滑;灯光射在她肩膀上犹如照在丝光布上。她回头时,脖子上形成美不可言的褶裥,那是雕刻家最欣赏的地方。傲岸的颈项托着古罗马皇后似的头,娇巧而优雅,浑圆而倔强,很像波珮[注]的头;五官端正,透着伶俐,前额光滑,没有一丝皱纹,所有不爱思考、不爱发愁、容易让步、但发起倔脾气来什么也不听的女人都长着这样的脑门。仿佛一凿子雕出来的前额,把一头亚麻色的秀发衬托得格外美。头发总是由前面往后梳,分成相等的两股,像罗马妇女那样,然后在脑后挽成两个圆髻,这样头形显得长些,同时头发的颜色又把颈子衬得更白。两道眉毛又黑又细,像中国画家描出来的,眼皮柔软,显出纤细的粉红色血管网络。火辣辣的眸子带着褐色纹路,赋予她的视线一种虎视眈眈的神情,又显露出妓女的不动声色的狡黠。她那讨人喜欢的羚羊眼睛是一种柔和的灰色,周围覆着长长的黑睫毛,这两种不同色调和谐地搭配在一起,充分表露出热诚而平静的情欲。她的眼圈微带倦色,可是当她妩媚地转动眸子侧目看人,或是抬起眼睛做出思考的样子时,当她凝眸而视,头一动不动,脸上毫无表情,而双眼炯炯发光时(这都是在舞台上学来的招数),或是目光迅速扫遍全场,好像寻找什么人时,她这双眼睛真是世界上最锐利、最温柔、最罕见的了。红色油彩破坏了她那娇嫩的双颊白里透红的美妙色调,使人再也看不出她是在脸红还是脸色发白。她的鼻子很秀气,粉红的鼻孔富于情感,生就了会表达莫里哀喜剧中女仆的讥讽、嘲弄。一张肉感而放荡的嘴既善于挖苦人,又善于说绵绵情话,配上鼻子和上唇之间两道明显的突棱,越发好看。白皙的下巴稍稍大了点,表明她要爱就爱得很强烈。她长着女王的手和胳臂,而一双脚却又肥又短,这是出身微贱的不可磨灭的印记。从来没有一份遗产会这么叫人发愁。为了改造这双脚,佛洛丽纳什么法子都试过,就差没把它剁掉。可是这双脚像生养了她的布列塔尼人一样固执:所有的专家,所有的治疗都拿它没办法,因此佛洛丽纳总穿瘦长的半统靴,里面塞上棉花,让脚显出弓形。她中等个儿,已有发胖的趋势,不过身材相当挺拔、匀称。在品德方面,戏台上的撒娇献媚,打情骂俏。挑逗温存她无一不精通;这些手段加上点孩子气,天真的嘻笑中夹杂点哲理的嘲弄,就有一种特别的情趣。她表面上无知轻率,实际上对贴现和整套商业法律内行得很。要知道,在得到今日这值得怀疑的成功之前。她吃过多少苦啊!她是经历了无数风险才一层一层下来,从阁楼住到二楼的![注]她了解生活,她从咬布里干酪[注]开始,直到满不在乎地吃菠萝煎饼[注],她住过带泥灶的阁楼,在壁炉的一角自己烧饭洗衣服,到现在竟能向一班大腹便便的厨师和厚颜无耻的小厨工发布命令。她总能赊账,还从来不曾丧失信用。良家妇女不知道的事,她都知道,还能操三教九流的语言;就经历而言,她是平民,凭出众的姿色,她是贵妇。她见怪不怪,能像密探、法官和老政客一样老谋深算,洞察一切。她知道怎么对付商人和他们的诡计,她熟悉行情,就像一个拍卖估价员。当她像洁白而娇嫩的新娘躺在长椅上,扮演着一个角色或背诵台词时,你会以为她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幼稚、无知、软弱,除了天真无邪没有其他手段。倘若这时来了个讨厌的债主,她马上像一只受惊的小猛兽似的跳将起来,骂出十足的粗话。她会说:“嘿!我亲爱的,您这种放肆行为等于向我重利盘剥,我不想再看到您了,还是叫执达吏来吧,我情愿看见他们,也不愿看见您这张嘴脸!”

  佛洛丽纳定期举办一些饶有风趣的晚宴、音乐会和晚会,这些聚会上总有输赢很大的赌博。她的女友全都很漂亮,年纪大的女人从来不登她的门。她不会妒忌,认为妒忌就等于承认自己不如别人。早先她结识过柯拉莉,电鳗[注],现在她认识蒂丽姬、欧弗拉齐、阿姬莉娜、杜·瓦诺布勒夫人、玛丽埃特,[注]这些女人在巴黎招摇过市,好像飘在空中的蛛丝,人们不知道她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她们今天是王后,明天是女奴;另外还有她的对手——女演员、女歌唱家,总之是一群不同凡响的女人,她们乐善好施、无忧无虑的样子是那么动人,她们的放荡生活充满了活力、激情和对未来的蔑视,像狂热的舞蹈一样吸引了许多人。虽然这位风尘女子家里的生活是在一片哄乱和她的笑声里度过的,可是女主人的两只巧手,比哪一位客人都精于计算。在这里,文学艺术界的名流与政界、金融界的巨头厮混在一起花天酒地;在这里,肉欲高于一切;在这里,忧郁和狂想是神圣的,正如在一个市民家里名誉和品德是神圣的一样。这里的常客有勃龙代、斐诺、艾蒂安·卢斯托(此人是佛洛丽纳的第七个情人,但自认为是第一个)、连载小说家费利西安·韦尔努、库蒂尔、毕西沃、拉斯蒂涅(过去常来)、克洛德·维尼翁、银行家纽沁根、杜·蒂耶、作曲家孔蒂等人,一群形形色色的钻营能手;此外还有佛洛丽纳认识的女歌唱家、女舞星和女演员的男友们。这帮人有时互相仇恨,有时亲亲热热,视情况而定。一个人只要稍有名气,佛洛丽纳就接待他,她的家可以说是这帮人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干堕落、邪恶勾当的地方。到这儿来的人都曾“名正言顺”地发过迹,受过十年苦难,扼杀过两三次爱情,他们都是因为写过几本书或是有几件考究的背心,演过一出戏或是有一辆华美的马车而出了名的。他们在这里密商损人之计,窥探生财之道,取笑前一天自己策动的骚乱,预测股票的涨跌。离开这里时,男人们依旧摆出他们公开的政治姿态;在这里他们却可以批评自己的党派而不会有什么不良的后果;他们可以承认对手本领高超,手腕绝妙,可以亮出任何人不敢承认的思想。他们可以无所不谈,因为他们能无所不为。世界上只有巴黎才能找到这种兼收并蓄的场所,不管你的趣味如何,道德如何,政治见解如何,只要外表体面,都能受到接待。因此,说佛洛丽纳是二流演员,还不能成为定论。佛洛丽纳的生活并不悠闲,也不值得羡慕。不少人看到一个女人靠演戏成了人们崇拜的对象,很为之神往,以为她的生活必定快乐得像永不休止的狂欢节。在看门人的小屋里或是寒酸的阁楼上,多少可怜的姑娘看完戏回来梦想着珍珠钻石、装饰着金线的袍子、华美的腰带,想象自己的头发在舞台灯光下闪闪发亮,仿佛看见自己得到观众喝彩,被剧团重金聘请,被男人们钟爱、争夺,可是她们谁也不了解这种生活的真实情况:演员像马戏场的马,必须进行无数次排练,免得演坏了被罚款,她得一次又一次地阅读剧本,不断琢磨新的角色,而当时巴黎要演二三百个新戏!每场演出,佛洛丽纳要换两三次服装,回到休息室时,常常已累得半死。这时,她还必须用大量的油脂擦去脸上的红白油彩,倘若演的是一个十八世纪的角色,还必须洗掉发粉,她简直连吃晚饭的时间也没有,而演员在演出时既不能饿着肚子,又不能吃,也不能说话。佛洛丽纳也没有时间吃夜宵。如今的演出都得过了半夜才结束,回来后她总得卸装,总有这样那样的事要吩咐呀!清晨一两点钟才躺下,一大早又得起来复习台词,吩咐准备服装,交代要什么不要什么,然后试服装,吃午饭,看情书,写回信,和捧角的承包人洽谈,好叫他们在她上场和退场时制造气氛,她得付清为上个月的成功所花的钱,同时还要用钱去换取这个月的成功。可以相信,在圣热奈斯特[注]的时代(这个演员被封为圣徒,他以演戏的方式完成自己的宗教义务,并且总穿着一件苦修者的粗布衣),戏剧艺术并不需要演员这样疲于奔命。有时,佛洛丽纳想学有钱人的派头到乡下采点鲜花,便不得不假称自己有病。然而,这些纯粹机械性的活动与以下的事情相比简直就不算什么了:玩阴谋诡计啦,虚荣心受伤害心里不痛快啦,剧作家挑选了别的演员啦,自己的角色被别人抢走,或是要把人家的角色抢过来啦,男演员的种种苛求啦,竞争者的狡猾手段啦,剧院经理和新闻记者对你的纠缠啦,等等,为了应付这些事,真要一个工作日里再加一个工作日才行。到此为止我们还一点没涉及艺术本身,诸如激情的表现,细微的脸部表情和动作的处理,还有舞台上的注意事项;要知道,成千架观剧镜对着舞台,从最精彩的表演里也能发现不足之处。这些表演艺术曾占据了塔尔玛、勒坎、巴隆、孔塔、克莱蓉、尚梅斯莱这些伟大演员[注]的全部思想和生命!后台更是像地狱,在这里,虚荣心是不论性别的:一个演员,男的也罢,女的也罢,只要一成功便招来敌人,有男的也有女的。至于财产,佛洛丽纳的聘金再高,也不够应付行头上的开支。不谈服装,光是长手套、皮鞋就要很多,还要晚礼服和出门的穿戴。佛洛丽纳生命的三分之一用来求爷爷告奶奶,三分之一用来维持自己的排场,另外三分之一用来保卫自己:事事都要动脑筋花力气!不错,她有一点幸福便贪婪地享受,这是因为,在她的生活中,幸福好像是偷来的、难得的、要长期等待的,是在别人强加给她的可憎的玩乐中和对观众的笑脸中偶然得到的。在佛洛丽纳心目中,神通广大的拉乌尔是一根保护她的权杖:有了他,她省了多少麻烦和心事。他对她正如过去的大庄园主对待他们的情妇,又像现在有些老头子,只要某家小报稍稍碰了一下他们崇拜的女戏子,他们就马上跑去向记者求情。佛洛丽纳依恋拉乌尔甚于依恋一个情夫,她离不开他甚于离不开一座靠山,她像侍奉自己的父亲一样侍奉他,像欺骗自己的丈夫那样欺骗他,但她可以为他牺牲一切。拉乌尔呢,为了满足她演员的虚荣心和抚慰她的自尊心,为了她的舞台前途,没有办不到的事。没有大作家帮忙,就没有名演员:有了拉辛才有尚梅斯莱,有了蒙韦勒[注]和安德里欧[注]才有马尔斯[注]。佛洛丽纳很想成为对拉乌尔有用的、甚至必不可少的人,但却无能为力。于是她把希望寄托在习惯对一个人的吸引力上。为了实现拉乌尔的计划,为了招待他的朋友,佛洛丽纳随时可以敞开她的客厅,摆出美酒佳肴,她希望自己之于拉乌尔,如同返巴杜夫人之于路易十五。女演员们都羡慕佛洛丽纳的地位,有的记者羡慕拉乌尔的艳福。可是,人总是喜欢有对立,有矛盾,懂得这一点的人便不难理解,为什么拉乌尔过了十年放荡不羁,时好时坏,今天狂歌曼舞,明天家产查封,今天大吃大喝,明天清水面包的动荡生活以后,现在却向往纯洁真诚的爱情,向往贵妇人恬静和谐的家;同样也不难理解,为什么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要在她那因过分幸福而变得单调的生活里搅起感情的波澜。这是生活的规律。没有对比就没有艺术。不求助于对比手法而完成的艺术作品堪称天才的最高表现,正像进寺院是基督徒所能付出的最大努力一样。

  舞会结束,拉乌尔回到家里,发现佛洛丽纳给他的一张字条,是她的女仆送来的。但是他困极了,没有看上面写些什么就去睡了,心里充满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甜美爱情给他带来的新鲜乐趣。几个钟头以后,他从字条里得知了一些重要消息,这些消息,拉斯蒂涅和玛赛都没向他透露过。原来,有人向佛洛丽纳泄露内情说,议会结束后,议院就要解散。拉乌尔随即来到佛洛丽纳家,并派人去找勃龙代。在女演员的小客厅里,爱弥尔和拉乌尔一面把脚搁在壁炉柴架上烤火,一面分析了一八三四年法国的政局。究竟哪一派最有成功的希望?他们把所有的政治派别逐一研究:纯粹的共和派,总统制共和派,不要共和国的共和派,不要君主的立宪派,君主立宪派,保守组阁派,专制组阁派,折衷右派,贵族右派,正统右派,亨利五世派,还有支持查理十世的右派。至于抵抗派和运动派,在这两派之间却没有什么可犹豫的,否则就等于讨论要生还是要死。

  当时,各派所办的报纸纷纷谴责混乱得可怕的时局,一个士兵称之为稀泥浆。勃龙代是那时头脑最清醒的人,不过那是谈别人的事,临到自己头上就糊涂了。正像有些律师,为自己辩护就笨嘴拙舌。勃龙代在这类私下的讨论中很有真知灼见,他劝拉乌尔不要突然改变政治主张。他说:

  “拿破仑说过,用古老的君主立宪制缔造不出年轻的共和国。老兄,你不妨在新议院里建立一个中间偏左派,做它的台柱和中心人物,你准能在政治上成功。一旦你被接纳,一旦你进入政府,你就能实现你的抱负,你就能总是属于得胜的那一派。”

  拿当决定创办一种政治性的日报,亲自领导一切,在巴黎的无数小报中物色,种,把它合并过来,再和一种杂志挂钩,建立几个分支。勃龙代劝他不要过分地把希望寄托在办报上,但是拿当不听,因为周围那么多人都是以新闻事业为手段而发迹的。勃龙代又给他指出,办报不是个好买卖,现在报纸大多,互相争夺订户,新闻事业已经不是新鲜玩意儿了。拿当仗着自己有的是“朋友”和勇气,要大胆地闯一闯。他傲气十足地站起身来说:“我会成功的!”

  “你没有办报的钱!”

  “我要写一个剧本!”

  “剧本肯定失败!”

  “失败就失败!”拿当说。

  他在佛洛丽纳的住宅里走来走去,勃龙代跟在他后面,以为他疯了;忽然,拿当用贪婪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摆在屋里的一件件宝贝:勃龙代这才明白了。他说:

  “这里的东西值十几万法郎哩。”

  “是啊,”拉乌尔站在佛洛丽纳那张豪华的床前叹息道,“不过,我宁愿下半辈子在马路上卖钥匙链,每天靠吃炸土豆活命,也不卖这儿的一个挂衣钩。”

  “不是卖一个挂衣钩,”勃龙代说,“而是卖掉全部东西。野心像死神,它要掠走一切,因为它知道,生命在后面紧紧跟着它。”

  “不能!一百个不能!我可以接受昨天舞会上那位伯爵夫人的一切,可是决不剥掉佛洛丽纳的甲壳!……”

  “是啊,”勃龙代用悲伤的调子说,“这等于推倒她的造币厂,砸掉硬币冲压机,毁掉造币用的模子,这是非同小可的事。”

  这时,佛洛丽纳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她对拿当说:“要是我听明白了的话,你不想搞戏剧,要搞政治了?”

  “是的,我的小妞儿,是的,”拉乌尔和蔼地说,一面搂着她的颈子,亲她的脑门。“你干吗噘嘴?我搞政治你会吃亏?难道大臣不比记者更能使你这位舞台皇后得到高额的聘金?难道你不会派到更多的角色,得到更多的假期?”

  “你到哪儿去弄钱呢?”她问。

  “到我叔叔那儿。”

  佛洛丽纳知道他的叔叔是谁,这是指放债的,正像民间语言把典当叫做姑姑。

  “别担心,我的小宝贝,”勃龙代拍拍她的肩膀说,“我去找马索尔、杜·蒂耶、斐诺、普朗坦。马索尔是个律师,他像他的同行们一样想当掌玺大臣,哪怕当一天也好,杜·蒂耶想当国会议员,斐诺眼下是一家小报的后台老板,普朗坦想当行政院审查官,他还在一家杂志插一手,我请这些人帮他的忙。是的,我会把他从他自己手里救出来:我们要把艾蒂安·卢斯托。克洛德·维尼翁、费利西安·韦尔努都找来,叫卢斯托包下长篇连载,维尼翁负责评论专栏,韦尔努给报纸打杂,律师嘛,也有事可干,杜·蒂耶管证券交易和工业两栏。我们要看看,这些硬汉子和俯首听命的人合在一起最终能干出什么名堂来。”

  “最后不是进医院就是到部里当官,这是体力或精神耗尽的人的去处。”拉乌尔说。

  “你什么时候请他们吃饭?”

  “五天以后,就在此地。”拉乌尔说。

  “需要多少钱,你告诉我。”佛洛丽纳简短地说。

  “律师、杜·蒂耶和拉乌尔,每人没有十来万法郎是无法开张的。”勃龙代说,“有了这笔钱,报纸在一年半之内就可以顺利发行。在巴黎,是发展还是垮台,一年半的时间便可见分晓。”

  佛洛丽纳噘了噘嘴表示赞成。两个朋友乘一辆敞篷马车去拉吃饭的人,摇笔杆的人,出主意的人和入股的人。美丽的演员呢,她叫来了四个富商——家具商、古玩商、画商和珠宝商。四个人走进这神圣的私宅,把里面所有一切立了个清单,好像佛洛丽纳已经死了似的。她威胁他们说,要是他们把良心藏着,等遇上更好的机会再拿出来,她就来个大拍卖。她说,不久前她在演一个中世纪的角色时,被一个英国勋爵看中,她想卖掉所有的动产,装出很穷的样子,叫勋爵送她一幢华丽的宅邸,她要把住所布置得可以和罗特希尔德的家媲美。可是不管她怎样用花言巧语打动他们,四个商人只肯出七万法郎,其实这些东西能值十五万。就佛洛丽纳自己而言,叫她出两个里亚[注]她也不愿买这些,可是,她对商人说,如果他们肯出八万法郎,六天后她就把屋子里的一切都交给他们。“要就要,不要就算。”她说。买卖成交了。商人一走,佛洛丽纳高兴得跳起来,像以色列国王大卫的山丘一样[注]。她想不到自己如此富有,着实快活了一阵。拉乌尔来的时候,她装作生气的样子,说自己被抛弃了,说她已经好好想过,男人不会无缘无故从一个派别转到另一个派别去,也不会无缘无故由剧院转到议院:她肯定有一个情敌!她的直觉可灵呢!她要拉乌尔发誓永远爱她。五天以后,她举行了一次世界上最丰盛的晚宴。在酒的海洋中,在一片打趣笑滤中,在忠诚、合作、珍重友情等誓言中,大家给报纸命了名。什么名字,现在记不起来了,自由报?市镇报?省政报?国民自卫军报?同盟报?大公报?反正是以al结尾的一个什么字,而且势必前途不妙[注]。关于文学界结社、命名的第一阶段少不了的大吃大喝,过去已有那么多淋漓尽致的描写(可是笔者在阁楼上描写这些时却没吃没喝的),再要描写佛洛丽纳的晚宴就很难了。这里我只需说一句,就是第二天早上三点钟,虽然一个人都没离去,佛洛丽纳竟能旁若无人地脱衣睡觉。原来,这些时代的火炬一个个睡得像死人一样。一大早,当打包工、代办人、搬运夫来搬走名演员家里豪华的物件时,竟不得不把这些名人像大件家具一样抬起来放在地板上,佛洛丽纳看了大笑起来。就这样,女演员那些精美的东西被扫荡一空。这些纪念品沦落到了商店里,任何人走过都不知道这些奇珍异宝是从哪里弄来,又是怎样弄来的。按照常规,有些东西让佛洛丽纳一直保留到当天晚上:床、桌子、招待客人吃午饭的一套用具等等。这些文人雅士入睡时周围还是锦慢华帐,一觉醒来却见室内空空荡荡,冷冷凄凄,一派寒酸相。墙壁上尽是钉眼和乱七八糟的东西,本来有壁慢遮住,现在暴露无遗,就像巴黎歌剧院的舞台,布景一撤就露出了绳子。

  “咦,可怜的姑娘给抄家啦?!”参加晚宴的毕西沃惊呼道,“大家掏掏口袋,来一次捐助!”

  一听这话,在场的人都站了起来。所有的口袋全倒空,只凑了三十六法郎,拉乌尔讪笑着拿来给笑盈盈的佛洛丽纳。女演员得意地从枕头上抬起头,拿出一叠钞票放在被子上,过去,不管年成好坏,妓女一夜能赚这么厚厚的一叠。拉乌尔叫来了勃龙代。

  “我明白了,”勃龙代说,“这个机灵鬼把事儿办了,没告诉我们。好哇,我的小天使!”

  他这一点破,留下来的人便一下子把洋洋得意、只穿着睡衣的佛洛丽纳举起来,抬到餐厅。律师和几个银行家已经走了。这晚,她在剧院得了个满堂彩,原来她自我牺牲的消息已经在观众中传开了。

  “我宁愿观众为我的演技鼓掌。”她的对手在休息室说。

  “一个到现在为止只因为做了好事才赢得掌声的演员有这样的愿望是很自然的。”佛洛丽纳回敬了一句。

  晚上,女仆把她安置在桑德丽叶巷拉乌尔的住所。而拉乌尔则暂时住在给报社作办公室的屋子里。

  这就是天真的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的情敌。反复无常的拉乌尔像用一个环似地把女戏子和伯爵夫人奇妙地连在了一起;这真是可怕的联系。路易十五时代,一位公爵夫人为了斩断类似的联系,曾派人毒死了勒库弗勒[注],这一报复举动是很容易理解的,只要想一想,这种联系对一位贵妇来说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拉乌尔与伯爵夫人相爱的初期,佛洛丽纳一点也不妨碍他们。她预计,拉乌尔在办报这项艰难的事业中会缺钱用,就向剧团申请六个月的假期。拉乌尔起劲地指导她谈判,终于使她得胜,这一来,他在佛洛丽纳的心目中更可贵了。佛洛丽纳像拉封丹的一则寓言里的农民一样有头脑,这个农民在贵族们聊天的时候,负责准备好晚饭,[注]而佛洛丽纳在她那名噪一时的情人忙着追逐功名利禄的时候,则到外省或外国去挣钱来供养他。

  到目前为止,很少有画家描绘过上层社会的爱情,它充满了不为人知晓的伟大和辛酸,由于欲望受到各种蠢人和庸俗小事的遏制,这种爱情令人痛苦难熬,它常常因双方心灰意懒而告吹。从我们的故事里,人们也许能窥见其一斑。杜德莱勋爵夫人举办家庭舞会的次日,玛丽就已根据梦想中的程序,认为自己被拉乌尔爱上了,拉乌尔也自认为已被玛丽选为情人,其实双方谁也没有作任何表白。虽然他们还不至于像有些男女那样免掉一切开场白,可是也很快就开门见山了。拉乌尔享够了肉体上的欢乐,现在又向往一个理想的世界;而玛丽呢,她还远远没有不贞的念头,所以不会想到要离开这个理想世界。因此,在实际上,他们俩的爱情是世界上最纯洁、最无邪的;但在思想上,他们的爱情却是世界上最热烈、最甜美的。伯爵夫人曾有过不少骑士时代的想法,只不过这些想法已经完全现代化了。她丈夫对拿当的厌恶再也不能阻碍她爱拿当,这与她扮演的角色是相符合的。拿当越是不值得敬重,她就越了不起。诗人火热的言辞在她身体上引起的反响比在心灵里更强烈。情欲唤醒了仁慈。仁慈是最崇高的德行。伯爵夫人认为,只要从仁慈出发,爱情的冲动、爱情的欢乐和过火的举动都是可以容许的。她觉得做拉乌尔在人世的保护神是一件崇高的事。以自己白皙纤弱的手扶持一个在她看来是真正的而不是泥塑的巨人,在没有生命的地方播下生命的种子,暗暗地做一个伟大前程的缔造者,帮助一个天才与命运之神搏斗,并降服命运之神,为他刺绣比武时披挂的彩带,为他提供斗争的武器,给他破妖术的护身符和治伤口的药膏,这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事啊!对受过玛丽那样的教育,像她那样虔诚而高尚的女人来说,爱情该是一种给人以快意的仁慈行为。这就是她胆大的原因。纯洁的感情不在乎受到玷污,就像妓女不在乎道德廉耻一样。她有一种诡辩的想法,认为自己的行为丝毫不损害夫妇之间的信义。一旦确信了这一点,她便纵情享受和拉乌尔相爱的欢乐。于是生活里的许多细枝末节变得意味无穷了。她的小客厅将是她思念拉乌尔的地方,因而成了圣殿;连她精致的文具盒也有了新的意义,它在她心里唤起了与拉乌尔通信的无限乐趣:她将有信要读,要珍藏,要回复。梳妆打扮在女人生活里本来就具有美妙的诗意,只不过这种诗意过去她已领略尽了或者还根本没有认识,而今在她眼里又有了从未发现的魔力。顿时,对她也像对所有的女人一样,梳妆打扮成了一种表达内在思想的方式,成了一种语言,一种象征。为了讨他喜欢,为了替他争光而精心选择一件装饰品,这里面包含着多大的享受啊!现在她也天真地忙于这些有趣的小事了,这些小事占了巴黎女人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而且使她们家里的摆设和她们身上的穿戴具有极大的意义。很少有女人只为自己而出入丝绸店、帽子店、成衣店。年纪一大,她们不是就不再想到打扮自己了吗?要是你散步时看到一张脸在橱窗玻璃前停留片刻,你不妨把它好好观察一下。你会发现,在那开朗的额头上,在闪着希望之光的眼睛里,在浮动于嘴唇的微笑里,都写着这样一句话:“我要是佩戴上这个,他会觉得我更好看些吗?”

  杜德莱夫人的舞会是在一个星期六晚上举办的;星期一,伯爵夫人去看歌剧,她确信在那儿能见到拉乌尔。果然,拉乌尔站在通往楼厅的阶梯上,伯爵夫人走进包厢时,他垂下了眼睛。德·旺德奈斯夫人非常高兴地发现,她的情人开始注意衣着了。这个一向不考虑如何打扮才算风雅的人,今天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浓密的发卷上抹了香发油,又光又亮;他穿着一件入时的背心,领带结得端端正正,衬衫的褶痕无懈可击。他按照时尚,戴一副黄手套,手上露出来的部分显得很白。他把两臂交叉在胸前,仿佛摆好了姿势让人画像。他神气十足,似乎对整个剧场漠不关心,但又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焦躁心情。眼帘虽然低垂着,眼睛却似乎望着伯爵夫人搁手臂的红丝绒扶手。费利克斯坐在包厢的另一角,背对着拉乌尔。聪颖的伯爵夫人选择了一个适当的姿势,使自己能俯视拉乌尔靠着的那根柱子。在短短的时间里,玛丽竟使这个有才智的男人放弃了在衣着方面玩世不恭的态度,这个变化表明了她对他的影响。不管是多么庸俗的女人或是多么高贵的女人,无疑都会为此而陶醉,因为任何变化都意味着顺从。玛丽不禁想起她那几位可恶的女教师,心想:“她们说得对,被人理解确实是一种幸福。”两个恋人用敏锐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大厅,然后交换了会心的一瞥。这一瞥如同甘露滋润了两颗被期待焚烧着的心。“我在这地狱里已熬了一个钟头,现在,天堂的门开启了。”拉乌尔的眼睛说。“我知道你在这儿,可是我不自由啊!”伯爵夫人的眼睛说。只有小偷、密探、情侣、外交家,总之。只有行动不自由的人才懂得目光的表达能力和用目光交谈的乐趣,只有他们能理解这充满内心活动的光亮的一闪一烁所包含的智慧、温柔、幽默、愤怒或无耻。拉乌尔感到自己的爱情因苦于得不到满足而更难克制,在障碍面前变得愈来愈强烈。他所在的阶梯离伯爵夫人的包厢不到三十步,然而他却无法消灭这个距离。拉乌尔是个性情暴烈的人,他一向认为欲望和占有的乐趣之间是没有多大间隔的。现在,面对着这个地面上的、却又是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恨不能如虎腾跃,一步跳到伯爵夫人面前。狂怒之下,他想作一次试探。于是他堂而皇之地向伯爵夫人行了个礼,伯爵夫人只傲慢地微微点了点头。女人们常以这样的动作使她们的崇拜者不敢造次。费利克斯伯爵转过身来,看谁在和她妻子打招呼;见是拿当,便根本不向他致意,好像责问他怎么如此大胆,然后慢慢转过头去和妻子说了句什么,大概是赞许她对拿当不屑一顾的态度。当然,包厢的门对拿当是关闭的。这一位凶狠地盯了费利克斯一眼。谁都会用佛洛丽纳的一句话来解释这目光的意思:“你呀,你很快就不能戴自己的帽子了。”[注]当时最放肆的女人之一,德·埃斯巴夫人,从她的包厢把这一切全看在眼里;她提高嗓门对舞台上的演出随便叫了声好。站在她的包厢下方的拉乌尔终于转过头来;他向她行了个礼,她对他嫣然一笑,好像说:“要是人家把您从那儿赶走,您就到我这儿来。”拉乌尔离开那根柱子,来拜访埃斯巴夫人。他必须在这儿露面,为的是叫德·旺德奈斯那小子明白,名气和门阀一样值钱,在他拿当面前,所有装饰着爵徽的大门都会打开。埃斯巴夫人硬要他坐在她对面的前座上。她想盘查他。

  “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夫人今晚可真够迷人的。”她对他夸奖伯爵夫人的打扮,好像在夸奖他前一天刚出版的一本书。

  “是的,”拉乌尔冷淡地说,“白鹳羽毛对她非常合适;不过她似乎舍不得摘掉它,前天就开始佩戴了。”他又随便加了这么一句评论,为的是打消侯爵夫人认为他和伯爵夫人已有默契的想法。

  “您知道这句谚语吗?”她反驳道,“好事当继续。”

  要论唇枪舌战,文豪不一定都比侯爵夫人们强、拉乌尔打定主意装傻,这是聪明人的最后一招。

  “这句谚语用在我身上倒是千真万确的,”他说,同时风流地看着侯爵夫人。

  “我亲爱的,您这句话说得太晚了,我无法领情。”她笑着回答,“算了,别假正经了。昨天早晨在舞会上,您觉得德·旺德奈斯夫人佩着白鹳羽毛很美;她心里明白,所以今天又为您戴上它。她爱您,您喜欢她;这确实太快了点儿,不过我看,你们相爱是很自然的事。我没说错吧?否则您就不会这样死劲绞您的手套了。当一个男人不能坐在他所崇拜的女人的包厢里,而是被人家当众用不理不睬的办法赶出来坐在我旁边,因而气得要命的时候,或者他希望人家大声对他说的话,人家只能小声对他说,弄得他烦躁极了的时候,才会像您这样绞自己的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