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夫人在茫无头绪中拉了拉铃,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总检察长办公室的仆役走了进来。
“把灯点上。”她说。
仆役点燃一支蜡烛,放在壁炉上。这时候,伯爵夫人认出了自己的信,她将它们清点,揉搓,然后扔进了壁炉。她将最后一封信卷起来,仿佛做成一个火把,引火把这一堆纸都点着了。卡缪索手里拿着两份审讯记录,呆呆地望着那些信件燃烧。伯爵夫人看上去似乎只是专心地在销毁她的爱情证据,而实际上却一直用眼角盯着法官。她从容地估量着自己该采取的动作,突然像母猫一样轻捷地一把抓过那两份记录,投入火中。卡缪索从火中将记录抢出来,伯爵夫人便向法官扑过去,夺回已经燃烧的纸片。两人开始一场搏斗。卡缪索喊道:“夫人!夫人!您这是侵害……夫人……”
一个男人冲进办公室。伯爵夫人认出是德·赛里奇伯爵,后面还跟着德·格朗维尔先生和德·博旺先生。她不禁惊叫了一声。然而,雷翁蒂娜要不惜一切代价拯救吕西安,两手像铁钳一样,紧握那几张贴了印花的纸,毫不松动,尽管火苗已经炙烤到她那细嫩的皮肤上,她对疼痛也毫不在乎。最后,卡缪索的手指也被火烧着。他显出为这种情景而感到羞耻,便松开了手。只有两个搏斗者捏在手里的那一部分纸没有被火焰吞掉。这一幕发生的时间很短,比阅读这材料所花的时间还要短。
“您和德·赛里奇夫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国务大臣问卡缪索。
法官还没开口回答,伯爵夫人已经将那几张纸在烛火上点燃,并扔到那些还没有完全被火焰吞噬的她的信件的纸片上。
“我要控告伯爵夫人!”卡缪索说。
“她怎么啦?”总检察长问,分别望了望伯爵夫人和法官。
“我把审讯记录给烧了。”这位时髦女子笑着回答。她对自己的轻狂举动洋洋得意,甚至还没有感到烧伤的疼痛。“如果这算犯罪,那么,先生可以重新再可怕地乱写乱涂一份!”
“不错。”卡缪索回答,想试图恢复自己的尊严。
“好啊,那再好不过了。”总检察长说,“可是,亲爱的伯爵夫人,跟法官可不能常常这样随随便便哟,法官可以不管您是什么人。”
“对一位谁都抵挡不住的女人,卡缪索进行了勇敢的抵挡,法官的荣誉得到了捍卫!”德·博旺伯爵笑着说。
“啊!卡缪索先生进行了抵挡?……”总检察长微微一笑,说,“他很强壮,换了我,我就不敢抵挡伯爵夫人了!”
到这时,这一严重违法行为成了对漂亮女人开的玩笑。卡缪索自己也笑了起来。
这时候,总检察长发现有一个人没有笑。德·赛里奇伯爵的态度和表情使德·格朗维尔先生大为吃惊。他把伯爵拉到一边。
“朋友,”他在伯爵耳边说,“您的痛苦使我下决心违背自己的职责,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司法官员拉了拉铃,他的办公室仆役走进来。
“叫德·夏尔日伯夫先生到我这里来谈话。”
德·夏尔日伯夫先生是一位青年实习律师,担任总检察长的秘书。
“亲爱的先生,”总检察长把卡缪索拉到窗口边说,“您回到办公室去,跟一位记录员一起重新审讯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吧。他既然没有在记录上签字,那就可以重审,这没有什么不妥。明天,您叫这个西班牙外交官与德·拉斯蒂涅克先生和比昂雄先生对质,他们不会认出他就是我们的雅克·柯兰。这个人知道自己肯定能获释,就会在审讯记录上签字。至于吕西安·德·鲁邦普雷,今天晚上就将他放了!他的审讯记录已经销毁,他自己不会再谈起审讯的事,尤其是我要对他进行告诫,他更不会说了。《判决公报》明天就会宣布立即释放这个年轻人的消息。现在,看看这些措施是否会对法院形象造成损害?如果西班牙人确是苦役犯,我们也有各种办法将他重新捕获,提起诉讼,我们将从外交上去弄清他在西班牙的作为。反侦探头头科朗坦会给我们看住他的,而且我们的眼睛也不会离开他。因此,您可以好好待他,不要再单独监禁了,今晚就将他安置到自费单间牢房去。我们能为一桩七十五万法朗的盗窃案而害了德·赛里奇公爵和公爵夫人以及吕西安吗?何况,这桩窃案还只是个假设,受害人正是吕西安。让他丢了这笔钱,不是比丢了他的名誉更好吗?……特别是他的毁灭还将连累一个国务大臣,他的妻子和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这个年轻人是一个有斑点的柑橘,别让它烂了……这事半小时就解决了。去吧,我们等着您。现在三点半,您还能找到几个法官。您若能判下一个合乎规定的免予起诉,就通知我一下……或者是,吕西安等到明天早上。”
卡缪索告辞出去了。德·赛里奇夫人这时感到烧伤后的剧烈疼痛,没有向他致意。刚才总检察长与法官说话时,德·赛里奇先生急速从办公室出去,这时拿着一小瓶原蜡回来,一面给妻子包扎手上的创伤,一面在她耳边说:“雷翁蒂娜,为什么不告诉我一下就跑到这里来了?”
“可怜的朋友,”她凑近他的耳朵回答,“原谅我吧,我当时简直要疯了。这事既关系到我,也关系到你。”
“你爱这个小伙子吧,如果这是命中注定的话。可是,不要把自己的激情那样公开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呀!”可怜的丈夫回答。
“好了,亲爱的伯爵夫人,”德·格朗维尔先生与奥克塔夫伯爵交谈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希望今晚您把德·鲁邦普雷先生带到您家去吃晚饭。”
这句话几乎是一项承诺。德·赛里奇夫人听了深受感触,眼泪扑簌簌地淌落下来。
“我还以为我再也没有眼泪了呢。”她笑了笑说,“您不能让德·鲁邦普雷先生在这儿等待吗?……”
“我马上设法找几个执达吏,叫他们把他带到我们这里来,以免他被警察押送。”德·格朗维尔先生回答。
“您真是与上帝一样仁慈!”她感情激动地回答总检察长,嗓音几乎变成了仙乐。
“总是这些女人!”奥克塔夫伯爵心里想,“她们让人开心,又叫人无法抵挡!……”
他于是想到自己的妻子,心头涌起一阵伤感(见“私人生活场景”:《奥诺丽娜》)。
德·格朗维尔先生走出办公室时,被年轻的夏尔日伯夫拦住。格朗维尔与他谈了几句,告诉他对《判决公报》的编辑之一马索尔应该怎么说。
美女、大臣、法官共同策划拯救吕西安时,吕西安在附属监狱做了这样一些事。
诗人经过监狱的边门,告诉记录员说,卡缪索先生允许他写信,要求给他提供笔墨纸张。卡缪索的执达吏对监狱长耳语几句后,一个看守立刻奉命给他送来这些物品。就在看守寻找并向他送去这些东西时,可怜的年轻人想到要与雅克·柯兰对质,痛苦得难以忍受,陷入了必然带来不幸的沉思。他曾经有过自杀的念头,但没有实现,现在这念头又翻腾起来。根据几位著名的精神病医生的说法,在某些人身上,自杀是精神错乱的终结。吕西安自被捕以来,这已成了他的一个无法摆脱的念头。艾丝苔的信他反复读了多次,使他想起罗密欧跟随朱丽叶而去的结局,死的愿望就更加强烈了。以下是他写的几篇东西。
我的遗嘱
本遗嘱签署人申明:除了请我的遗嘱执行人帮助偿还欠款和实施下述各项遗赠部分外,我死亡之日属于我的全部动产和不动产遗赠我的妹妹、前安古莱姆印刷厂厂主大卫·赛夏尔的妻子夏娃·赛夏尔夫人,和大卫·赛夏尔先生的子女。
我请求德·赛里奇先生接受委托作我的遗嘱执行人。
请付给:1.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先生三十万法郎;2.德·纽沁根男爵先生一百四十万法郎,如果艾丝苔小姐寓所中被窃的款项失而复得,请从上述数额中扣除七十五万法郎。
我作为艾丝苔·高布赛克小姐的继承人,将七十六万法郎遗赠巴黎收容所,用以建立一个庇护所,专门收容愿意抛弃罪恶和堕落生涯的妓女。
此外,我将一笔用于购买三万法郎百分之五利息注册公债的款项遗赠各收容所。年息每半年使用一次,用于释放因欠债而被囚禁的人,其所欠债款不超过两千法郎。收容所的管理员可以从国欠债而被监禁的人中挑选最受人尊敬者作为受惠人。
我请德·赛里奇先生用四十万法郎在城东公墓为艾丝苔小姐修建一座坟墓,我要求将我葬在她的身边。这座坟墓应该建成古代坟墓式样,呈方形,我们两人的白色大理石雕像将仰卧在棺盖上,头部枕上垫子,双手合十,朝向天空。这座坟墓没有碑文。
我请德·赛里奇伯爵先生将我寓所中的金梳妆台赠予欧也纳·德·拉斯蒂涅克先生,作为纪念。
最后,同样,我将我的书籍赠予我的遗嘱执行人,我请他接受这一赠礼。
吕西安·夏尔东·德·鲁邦普雷
一八三○年五月十五日于附属监狱
这份遗嘱装在致巴黎王国法院总检察长德·格朗维尔伯爵先生的一封信里。该信内容如下:
伯爵先生:
我将我的遗嘱交付给您。您打开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人世了。我怀着重获自由的愿望,对卡缪索先生的阴险审问,作了如此怯懦的回答。尽管我是无辜的,但也不免卷入一件险恶的官司中。世人是那样敏感,即使我不受惩罚而获得释放,我也不可能生活下去了。
我请您将附信原封不动地交给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并将我信中所附的按规定形式写的关于收回我说过的话的声明转交给卡缪索先生。
我相信别人不敢私拆给您的信件。我怀着这一信念向您诀别和表示最后敬意,并请您相信,在给您写信的此刻,我对您善意地满足您死去的奴仆的一切要求,表示深深的感激。
吕西安·德·R
致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亲爱的神甫:
我从您手里得到的全是恩惠,而我却出卖了您。这并非有意的忘恩负义的举动使我无地自容。当您读到我这几行字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您也不会在我身边救助我了。
您曾经给了我充分权利,如果我能从中得到好处,就可以把您毁掉,将您像烟蒂一样扔到地上。但是我愚蠢地处置了您。为了摆脱困境,您所收养的心灵上的儿子,受了预审法官巧妙提问的诱惑,站到了那些不惜一切代价要谋害您的人一边,希望让人相信您和一名法国恶棍是同一个人。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这一切已经无法改变。
您曾经想把我造就成一个大人物,比我所能达到的地位更高的人物。在您这样一位本领高强的人和我之间,在这永别的时刻,彼此是不会说什么傻话的。您想叫我获得叹势和荣誉,但您却将我推进了自杀的深渊,就是这么回事。我早已听到我的上方令人头晕目眩的巨大的翅膀拍击声。
正如您过去有时说的那样,有该隐的后代,也有亚伯的后代①。在人类戏剧性冲突中,该隐是反对派。从这一世系来说,您是亚当的后代,魔鬼继续在亚当身上吹火苗,第一颗火星便飞到了夏娃身上。这个魔鬼世系中,不时冒出一些形体巨大、面目狰狞的魔鬼,他们集积了所有人的力量,很像沙漠中凶暴的动物,他们的生存需要有他们现在所处的广阔空间。这些人在社会上很危险,就像狮子到了诺曼底就很危险一样。他们需要食物,他们吞食平庸的人,会把傻瓜的埃居吃掉。他们的游戏很危险,最后甚至会将那条把他们当作伙伴和偶像的卑贱的狗也给宰了。上帝高兴时,这些神秘的人就成了摩西、阿提拉、查理曼大帝、穆罕默德,或者拿破仑。但是,当上帝任凭这些偌大的工具在一代人的茫茫人海深处锈蚀时,他们就只不过是普加乔夫②、罗伯斯比尔、卢韦尔③和卡洛斯·埃雷拉神甫。他们对温和的人们有极大的控制力,将他们吸引过来,蹂躏他们。这些人在他们同类中显得伟大,漂亮。他们是树林中引诱孩子们的色彩绚丽的毒花,是恶之诗。像你们这样的人应该住在洞穴里,而不应该出来。您使我靠这种灿烂的生活而生活。我对生活确实有自己的一本账。所以,我能将自己的脑袋从您的谋略难题中抽回来,套入我自己领带的活结中。
①据《圣经》传说,该隐是亚当和夏娃的长子,亚伯是他的弟弟。该隐种地,亚伯牧羊。因耶和华看中了亚伯和他的供物,而没有看中该隐和他的供物,该隐力此而嫉妒,把弟弟杀死。
②普加乔夫(一七四一—一七七五),顿河哥萨克,借自己相貌与沙皇彼得三世相像,自称彼得三世,发动哥萨克反对叶卡捷琳助二世,后被斩首。
③卢韦尔(一七八三—一八二○),法国细木工,为已绝灭的波旁家族的长系,于一八二○年暗杀未来的查理十世的儿子德·贝里公爵。后被处死。
为了补救我的过失,我向总检察长交了一份关于收回我审讯记录中所说的话的声明。您可以利用这一文件。
神甫先生,人们将根据一份合乎规定的遗嘱所表达的愿望,将一笔属于您的教会的钱归还给您。出于您对我的慈父之情,您不慎为我动用了这笔钱。
永别了!啊,永别了!邪恶与堕落的冷冰冰的巨人!永别了,您如果走在正道上,您早就胜过希门尼斯①和黎希留。您实践了自己的诺言:您叫我经历一场美妙的梦幻后,我又在夏朗特河畔②重新找到了我自己。不幸的是,它已经不是我将要投身去洗清我青少年时代小小过失的故乡的那条河流,而是塞纳河了。我的沉沦之处,就是附属监狱中一间又小又黑的牢房。
①希门尼斯(一四三六—一五一七),伊丽莎白女王的忏悔神甫。女王死后,主持卡斯蒂利亚宗教事务。一五○七至一五一六年为宗教裁判所大法官。
②夏朝特河:法国西部河流,流人大西洋。
不要怀念我。我对您蔑视的程度就是对您钦佩的程度。
吕西安
声明
卡缪索先生今天对我进行了审讯,本人声明完全收回审讯记录中包含的内容。
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平常自称他是我心灵上的父亲。法官可能出于误解,将这个词当作另一种含义,我也就产生了理解错误。
我知道,外交界的一些暗藏侦探,出于某种政治目的,并为了毁掉有关西班牙政府和杜伊勒里政府的一些机密,企图把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当作一个名叫雅克·柯兰的苦役犯。卡洛斯·埃雷拉神甫除了对我说过他在努力寻找这个雅克·柯兰的死亡或仍然生存的证据外,从来没有对我讲过有关这方面的其他秘密。
吕西安·德·鲁邦普雷
一八三○年五月十五日于附属监狱
自杀的亢奋心情使吕西安的思路极其清晰,下笔非常神速。处于创作激情中的作者都有这种感受。他的激情是那样强烈,四个书面材料半小时内全都写好了。他把它们装在一个信封里,用浆糊封好,用狂热者的力量,盖上他手里拿着的带有家徽的印章,然后将它放在方砖地中间显眼的位置上。大量卑劣行径已经使吕西安处于屈辱境地,在这种情况下,自然很难表现出更多的尊严。花花公子竭尽智力,以便尽可能消除诗人的轻信造成的后果,将自己死后的名声从一切耻辱中拯救出来,并补偿对自己同伙造成的危害。
如果吕西安被安置在单独关押的牢房里,他就无法实现自己的意图,因为在这些石块砌成的牢房里,除了一张行军床似的床和一个用于紧急需要的小木桶以外,就没有别的器物了。那里找不到一个钉子,一把椅子,甚至一个小板凳。行军床是被牢牢地固定住的,不用巨大力气根本无法搬动,而且这很容易被看守发现,因为窥视的小铁窗是始终开着的。如果一个犯人引起人们的警觉,他将受一名宪兵或一名警察的监视。在自费单间牢房里,或在法官想对巴黎上层社会某个年轻人表示照顾而为吕西安安排的房间里,床是可以挪动的,这样的床以及桌子和椅子,可以用来实行自杀,当然也不太容易。吕西安系一条蓝色丝绸长领带。预审回来时,他已经想到比什格吕①多少有点自愿的自杀方法。要上吊,必须找到一个支点,身体与地面之间要有一个很大空间,使脚不能接触任何支撑物。可是,他那间牢房的窗子朝向放风院子,窗子上没有长插销,铁栏杆固定在外面,与吕西安隔着一道墙,也不能从那儿找到支点。
①比什格吕(一七六——一八○四),法国将军,曾参加美洲战争.一八○四年与卡杜达尔一起密谋反对拿破仑,事情败露后被捕,用领带缢死在狱中。
吕西安的创造才能使他很快想出了自杀办法。既然窗洞上的通风罩使吕西安看不到放风院子,那么这通风罩也能挡住看守的视线,使他看不到牢房内发生的事情。窗子下部的玻璃虽然已经被换成两块结实的木板,上部两部分仍然保留着几块分隔开的小玻璃,有横档作为框架固定住。吕西安站到桌子上,就能够到窗子的玻璃部分,卸下或打碎两块玻璃,便可以在第一横档的角落上找到一个结实的支点。他如果从这里把领带穿过去,然后再绕向自己脖子,打一个结,接着把桌子一脚踢得远远的,领带就能将脖子勒紧了。
于是,他将桌子移近窗子,没有弄出响声。他脱掉外衣和背心,然后毫不犹豫地登上桌子,要把第一道横档的上下两块玻璃打碎。当他站到桌子上时,他这时能向放风院子望上一眼,他平生第一次模糊地看到这样神奇的景象。人们已经看到,附属监狱的监狱长按照卡缪索先生的吩咐,给吕西安以最大的照顾,所以他派人将吕西安从附属监狱内部通道带进来,以免使这位阔少暴露在放风院子里散步的众多被告眼前。这内部通道的入口处就在银钱塔楼对面阴暗的地下室内。人们将会判别这放风院子的景象是否将紧紧抓住诗人的心灵了。
附属监狱放风院子靠河滨一边,以银钱塔楼和蓬贝克塔楼为界。两座塔楼之间的距离从外部看正好是放风院子的宽度。被称作圣路易的长廊从木廊商场通到最高法院和蓬贝克塔楼,据说这座塔楼内至今还保存着圣路易的办公室。这条长廊可以给好奇的人对放风院子的长度有一个概念,因为长廊与院子的长度是相等的。单独监禁的牢房和自费单间就在木廊商场下面。当年玛丽—安东奈特王后的牢房是在现在那些单独监禁牢房下面,革命法庭是在最高法院的宏伟大厅里开庭,有一列宽阔的楼梯开在支撑木廊商场的厚厚的墙上,如今已被堵死了。玛丽—安东奈特王后就是经过这道楼梯被带上革命法庭的。放风院子的一端,也就是二层楼房,在圣路易长廊的那一边,能见到一排哥特式廊柱,廊柱之间,不知什么年月的建筑师造了两层牢房,以便关押尽可能多的被告。他们用石灰、铁条和固定材料把这条华美的长廊的柱头、尖形穹窿和柱身都给封住了。蓬贝克塔楼中所谓圣路易办公室的下方,有一列螺旋形楼梯通往这些牢房。法兰西那些最壮丽的建筑物就被这样糟蹋,真是太丑恶了。
吕西安从他所处的高座上,从斜刺方向了望这条长廊和犯人住房。这些住房将银钱塔楼和蓬贝克塔楼连结到了一起。他看见了这两个塔楼的三个尖顶。他感到非常惊讶。观赏推迟了自杀的时间。这种幻觉现象如今已完全被医学所接受,感觉上的幻影,精神上的奇特功能,不再有什么争议了。人在某种感情压力下,并且这种感情强烈到偏狂程度时,往往处于一种与吸鸦片、大麻和氧化亚氮的类似状况中。于是出现了幽灵,出现了鬼影,于是梦幻成了实体,已经消失的事物又在原来状态中复活了,本来在头脑中只是一种意念的东西,现在成了活生生的人或活生生的物。今天的科学已经认为,激情达到顶点时,大脑充血,便会产生白日做梦的可怕动作。人们不愿意把思想看成是活泼的推动力量(见“哲学研究”:《路易·朗贝尔》)。吕西安看到大厦最初的壮丽景象:廊柱细长,清新,充满青春活力,圣路易的住所呈现出本来面貌。他欣赏着巴比伦式的匀称和东方式的奇特。他把看到这美妙的景象当作是对文明事物的富有诗意的诀别。就在他采取自尽措施时,还在想巴黎怎么会有这样一处无人知晓的奇迹。这时候有两个吕西安:一个是诗人吕西安,他呆在拱廊和圣路易塔楼下,正在中世纪漫游;另一个是准备自杀的吕西安。
德·格朗维尔先生向年轻秘书吩咐完毕时,监狱长来了。看到监狱长脸上这副表情,总检察长预感到出了什么祸事。
“您遇到卡缪索了吗?”他问监狱长。
“没有,先生。”监狱长回答,“他的记录员科卡尔叫我解除对卡洛斯神甫单独关押,并且释放德·鲁邦普雷先生。可是已经太晚了……”
“天哪!出了什么事?”
“先生,这是给您的一包信,您看了就会明白闯了什么祸。放风院子的看守听到自费房间里有玻璃打碎的声音,吕西安先生邻室的人发出了几声尖叫,因为他听见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生命垂危的声音。看守回来看到眼前的景象,吓得脸色惨白:犯人用自己的领带在窗棂上吊死了……”
尽管监狱长讲话声音很轻,德·赛里奇夫人已经发出了可怕的叫声,这证明在紧急关头,人的器官具有极其强大的能力。伯爵夫人听到了或是猜到了这件事。德·格朗维尔先生还没有来得及转过身来,德·赛里奇夫人就像一支离弦的箭,夺门冲向木廊商场,一直跑到能下到木桶街的那列楼梯上,无论是德·赛里奇先生还是德·博旺先生都没能阻挡住这样捷速的行动。
长期来,木廊商场店铺拥塞,人们在这里出售鞋子,出租连衣裙和无边女帽。一个律师在一家店铺寄存他的长袍。伯爵夫人向他打听去附属监狱怎么走。
“下坡向左拐,大门朝向时钟堤岸,第一个拱廊。”
“这个女人疯了……”女商人说,“应该跟随着她。”
大概谁也追不上雷翁蒂娜,她简直在飞。医生也许能对这一点作出解释:这些上流社会的女子,力气没处使,在生活的紧急关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精力。伯爵夫人越过拱廊,向边门奔去。她的速度是那么快,连值勤的警察都没有看见她进去。她像被狂风欢送的羽毛,一下子落到了铁栅栏上,疯狂地摇撼那上面的铁条,竟然将握在手上这根铁条掰了下来。她把两段铁条扎向自己的胸口,鲜血顿时飞溅出来。她倒在地上,喊道:“开门!开门!”那叫声使看守直打冷战。
掌握钥匙的人跑了过来。
“开门!我是总检察长派来‘救死人的’!……”
伯爵夫人从木桶街和时钟堤岸绕圈子时,德·格朗维尔先生和德·赛里奇先生料到了她的意图,便从司法大厦内部下到了附属监狱。尽管他行动迅速,但到达时,伯爵夫人已经昏倒在第一道铁栅栏跟前。从警卫室下来的警察将她扶起来。人们一见到监狱长便打开边门,将伯爵夫人抬进书记室。她这时站立起来,接着双手合十,跪在地上。
“让我看他一下吧!……让我看他一下吧!……哦,先生们,我不会干坏事的!如果你们不想眼看我死在这里……让我看看吕西安,不管他是死是活……啊!你在这里,我的朋友,你来选择吧,或者我死,或者……”她倒了下去,“你是善良的,”她继续说,“我一定爱你!……”
“把她抬走吧?……”德·博旺先生说。
“不用,我们到吕西安的牢房去吧!”德·格朗维尔先生接着说。他从德·赛里奇先生失神的目光中看出了他的意愿。
他拉住伯爵夫人,将她扶起来,搀住一条胳膊,德·博旺先生从另一侧扶持她。
“先生,”德·赛里奇先生对监狱长说,“这一切,绝对不能讲出去。”
“您放心吧!”监狱长回答,“您的想法很对,这位贵妇人……”
“她是我的妻子……”
“啊,对不起,先生。要是这样,她见了那位年轻人,一定又要昏过去。当她昏迷时,可以把她抬到一辆马车上。”
“我也是这么想。”伯爵说,“派您手下一个人去阿尔莱大院通知我的下人,叫他们到附属监狱的边门来。那里只停着我的马车……”
“我们能把他救活。”伯爵夫人边走边说,她表现的勇气和力量使守护她的人感到吃惊。“有起死回生的办法……”她拉住两名司法人员,对着看守喊道,“你去呀,快去!一秒钟能值三个人的性命!”
牢门打开后,伯爵夫人望见吕西安吊在那里,就像他的衣服挂在衣架上一样。她向他奔过去,想抓住他,拥抱他。这时,她又跌倒了,脸朝牢房的地面,同时发出喊叫,但叫声又被嘶哑的喘气声扼止了。五分钟后,她已经被伯爵的车送回公馆。她躺在一个垫子上,她丈夫跪在她的跟前。德·博旺先生已经去请医生,以便给伯爵夫人进行初步抢救。
监狱长检查了边门的外层栅栏后,对他的记录员说:“真是什么也没有放过!这铁条是锻造的,都经过检验,买来花了不少钱呢。是不是这根铁条有毛病?……”
总检察长回到自己办公室,不得不对自己秘书作了另外指示。幸好马索尔还没有来。
德·格朗维尔先生急忙去看德·赛里奇先生。他走后不久,马索尔来总检察长办公室找他的同行夏尔日伯夫。
“我的老兄,”年轻的秘书对他说,“如果您能让我高兴一下,就在您明天那一期《公报》上刊登法庭消息的地方,登上我口述的一段文字,您再给文章加个按语。来吧,您把它写下来!”他于是口述了以下文字:
现已确认艾丝苔小姐系自杀身亡。
现已完全证实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不在现场和无罪,人们对他的被捕因而更感到遗憾。就在预审法官下令将他释放之际,这个年轻人突然死亡。
“亲爱的老兄,”年轻的实习生对马索尔说,“请您帮的这个小忙,您务必要守口如瓶,这一点我不必对您多嘱咐了。”
“既然您对我如此信任,”马索尔回答,“我冒昧向您提一点看法:这一说明肯定会引出一些评论来骂法院……”
“法院是强有力的,能经受得住。”总检察长的年轻随员回了一句,摆出一副受德·格朗维尔先生扶植而将成为未来法官的傲慢姿态。
“亲爱的先生,请允许我向您直言:用两句话就可以避免这种麻烦了。”
于是,律师写了以下一段文字:
司法部门的执法手续与这一不幸事件完全无关。事件发生后立即进行的尸体解剖表明,这一死亡系晚期动脉瘤破裂所致。如果逮捕对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造成了痛苦,他的死亡必然发生在比这更早的时候。因此,我们认为可以肯定,这位令人惋惜的青年对他的被捕丝毫不觉得忧伤,相反,感到坦然。他对押送他从枫丹白露到巴黎的人说,一旦到了法官面前,他会被承认无罪。
“这不就能将一切都挽救了吗?……”律师兼记者说。
“说得不错,亲爱的行家。”
“明天,总检察长就会感激您了。”马索尔巧妙地说了一句。
就这样,如同大家所看到的,生活中最重大的事件通过多少有点真实的巴黎小新闻表现出来了。很多更为重大的事情也是这样表现的。
现在,艾丝苔和吕西安虽然死了,但是对于大多数读者和杰出人物来说,本书的研究可能并没有完全结束。雅克·柯兰、亚细亚、欧罗巴和帕卡尔这些人,尽管他们的生活卑鄙无耻,但是对于想了解他们是如何下场的读者来说,恐怕还是令人感兴趣的。另外,这出戏的最后一幕,可以使这一研究所包含的习俗描绘更加完整,并为各种悬而未决的利害关系提供答案。吕西安的生活使苦役监狱中几个人的丑恶嘴脸与最高层人物的无耻面目相互对照,并使上述这些利害关系出现奇异的纠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