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缪索又去查看那些搜索来的文件,一边等待保安科长回来。法官办事一丝不苟。审讯是十点半开始的,现在已经十一点半。这时,执达吏过来低声告诉法官比比—吕班到了。
“叫他进来!”卡缪索回答。
比比—吕班走进来。人们期望他能说出这句话:“就是他!……”可是他却惊呆了。见了这张满是麻子的脸,他再也辨认不出他的“主顾”的面容了。他的犹疑的神色使法官感到诧异。
“确实是他的身材,他的健壮的身躯。”警察说,“啊!是你,雅克·柯兰!”他接着说,一边仔细端详他的眼睛、额头的角度和耳朵……“有些东西是无法化装的……卡缪索先生,确确实实就是他……雅克左臂上有一道刀痕,叫他脱掉外衣,您就能看到了……”
雅克·柯兰再次被勒令脱掉外衣。比比—吕班卷起他的衬衫袖子,那道伤痕便显露出来。
“那是一颗子弹打的。”唐·卡洛斯·埃雷拉说,“这里还有好些别的伤痕呢。”
“啊!这就是他说话的声音!”比比—吕班叫起来。
“您所肯定的这一切只是一个材料,”法官说,“而不是证据。”
“我明白。”比比—吕班谦恭地回答,“但是,我能给您找到证据。伏盖公寓的一位女房客已经来了……”他眼睛盯着柯兰说。
柯兰表现出的若无其事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
“叫这个人进来。”法官以毋庸置疑的口气说。他表面上虽然无动于衷,但语气中已流露出不满。
雅克·柯兰已经注意到这一情绪,但是他并不幻想预审法官会同情他。他进行紧张的思考,察究它的原因,陷入一种麻木不仁的状态。执达吏将波瓦雷夫人带进来。苦役犯突然见到她,轻微颤栗了一下。但是法官没有发现这一震颤,他似乎已经拿定了主意。
“您叫什么名字?”法官问,一边填写证人陈述和审讯开始时需要填写的表格。
波瓦雷夫人是一位个子矮小的老太太,皮肤白哲,脸上的皱纹宛若小牛的胸腺,穿一件深蓝丝绸连衣裙。她说自己的闺名叫克里斯蒂娜一米歇尔·米肖诺,现在是波瓦雷先生的妻子,五十一岁,出生于巴黎,家住邮政街拐角处的母鸡街,身份是配备家具的房屋的出租人。
“夫人,”法官说,“您在一八一八年和一八一九年曾在伏盖夫人开设的一家平民膳宿公寓里住过。”
“是的,先生,我就是在那里认识了波瓦雷先生,他是退休公务员,后来成了我的丈夫。他躺在病床上已经一年了……可怜的人儿!他病得不轻呀,所以我不能在外边呆很长时间……”
“当时这家公寓里有个叫伏脱冷的……”法官问。
“哦,先生!这说来话就长了。他是一个可怕的苦役犯……”
“您曾经协助将他逮捕。”
“这是瞎说,先生……”
“注意,您现在是在对法官说话!……”卡缪索先生口气严厉地说。
波瓦雷夫人沉默不语。
“您好好想一想!”卡缪索继续说,“您还能记起这个人吗?……如果见了面您还能认出他吗?”
“我想能够认出。”
“是不是就是这个人?……”法官问。
波瓦雷夫人戴上她的平光镜,注视起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是他的宽肩膀,是他的身材,可是……不对……对……法官先生,”她接着说,“如果能看到他裸露的胸部,我就能立即认出他。”①
①见《高老头》。
法官和记录员虽然正在处理严肃的公务,但也忍不住笑出声来。雅克·柯兰也跟着他们发笑,但仍然有所节制。犯人还没有穿上比比—吕班刚才将他脱下的衣服。法官示意后,犯人痛快地解开自己的衬衣。
“确实是他的皮,他的毛。可是,伏脱冷先生,您的毛已经变得花白了。”波瓦雷夫人大声说。
“您对此有什么说的?”法官问。
“她是个疯女人!”雅克·柯兰回答。
“哎呀,天哪!如果说,他的面孔变了样,我还有点拿不准的话,那么,听这声音也就能消除我的怀疑了。就是他对我施加过威胁……啊!这不就是他的眼神么!”
“司法警察和这位女士事先不会协商好来对您说出同样的话,”卡缪索对雅克·柯兰说,“因为他们两人进来前谁也没有见过您。您对这一点怎么解释呢?”
“一个女人根据一个男人胸脯上的毛对他进行辨认,这样的作证,再加上一个警察的怀疑,会使人作出错误判断。当然,法院犯过比这更为严重的错误。”雅克·柯兰回答,“在我身上找到了与一个要犯类似的嗓音、眼神和身材,这是十分含糊的。至于这位夫人的模糊回忆,这大概能证明她与一个与我酷似的男人有那种关系,而她还毫不脸红……您自己刚才也觉得可笑。先生,您以法律为重,希望确认我的身份,我也想澄清事实,比您更强烈地希望弄清我的身份,能否请您问问这位福瓦……夫人……”
“波瓦雷……”
“波瓦雷夫人。对不起!我是西班牙人。请您问问她是否能记起住在那座公寓里的人……你们叫它什么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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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平民公寓,”波瓦雷夫人说。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地方!”雅克·柯兰回答。
“这是一个人们能包伙吃午饭和晚饭的公寓。”
“您说得对。”卡缪索大声说,对雅克·柯兰赞同地点点头。雅克·柯兰怀着表面的善意,向他提出如何取得调查成果的办法,他被这一善意感动了。“请您尽量回忆一下,雅克·柯兰被捕时,公寓里包伙的有些什么人。”
“有德·拉斯蒂涅克先生,比昂雄医生,高里奥老爹……塔叶费小姐……”
“好。”法官说,他的眼睛始终盯着雅克·柯兰。雅克·柯兰的面部依然毫无表情。“那么,这个高里奥老爹……”
“他已经死了。”波瓦雷夫人说。
“先生,”雅克·柯兰说,“我在吕西安寓所好几次碰到一个德·拉斯蒂涅克先生,我觉得他与纽沁根夫人关系密切。如果所说的拉斯蒂涅克就是他,他可是从来没有把我当作人们想把我与他混淆的那个苦役犯……”
“德·拉斯蒂涅克先生和比昂雄大夫,他们两人都有很高的社会地位,”法官说,“如果他们的证词对您有利,凭这一点就能将您释放。科卡尔,请您准备他们的传票。”
波瓦雷夫人的作证手续在几分钟内履行完毕。科卡尔向她宣读一遍刚才那一幕的记录,她签了字。但是犯人拒绝签字,理由是他对法国的法律手续一无所知。
“今天就到这儿吧。”卡缪索先生说,“您大概需要吃些东西了,我马上派人送您回附属监狱去。”
“哎呀,我太难受了。吃不下东西。”雅克·柯兰说。
卡缪索本来打算等犯人在院子里放风时让雅克·柯兰返回监狱。但是今天早上他吩咐监狱长的事,希望得到他的答复。他拉了铃,准备派执达吏到那里去。执达吏来了,告诉他马拉凯河滨那幢房子的女看门人有一件关于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的重要文件要交给他。这件事太重要了,卡缪索一下子忘了原来的打算。
“叫她进来!”他说。
“对不起,请原谅,先生。”女看门人说,先后向法官和卡洛斯神甫致意,“法院的人来了两次,我丈夫和我都被吓得晕头转向,竟然忘了五屉柜里有一封给吕西安先生的信。这封信虽然是巴黎市内寄的,但由于超重,我们付了十个苏。您是否能把这邮资偿付给我们,天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再能见到我们的房客!”
“这信是邮递员交给您的吗?”卡缪索非常仔细地察看了信封后说。
“是的,先生。”
“科卡尔,您把这一报告作一个记录。好吧,好心的老太太,说说您的姓名,身份……”
卡缪索叫看门人立誓作证,然后他口授了记录内容。
履行这些手续时,他检查一下邮票。邮票上有收信和送信日期和时间。这封信是艾丝苔死后第二天送到吕西安寓所的。毫无疑问,信是发生祸事的当天书写并投邮的。
书写和签署这封信的人,法院一直以为是被人谋杀的。读了这封信,人们可以想象卡缪索该感到多么惊愕。
艾丝苔致吕西安的信
(我生命的最后一天,上午十时)
我的吕西安:
我已经活不上一个小时了。到十一点,我就死了。我将毫无痛苦地死去。我用五万法郎买了一颗漂亮的小黑豆,里面装着能顷刻使人致死的毒药。因此,我的宝贝,你可以这样想:“我的小艾丝苔没有受痛苦……”是的,我只是在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才感到痛苦。
这个用高价将我买到手的魔鬼纽沁根,像一只披人灌醉酒的熊,心醉神迷,刚刚离去。他也知道,我把自己看作从属于他的日子是不会有第二天的。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能够对我从前的妓女生涯与以后的爱情生活进行比较,能够将在无限中绽开的温情之花与对义务的厌恶并列对照。这种厌恶简直希望自己化为乌有,直至不让留下亲吻的痕迹。有了这样的厌恶,才会感到死亡的可爱……我洗了一个澡,本来打算请来为我受洗的修道院的忏悔神甫,在他面前进行忏悔,以洗清我的灵魂。但是,像这样多次卖淫,做临终圣事可能是渎圣行为。再说,我自己感到已经沐浴在诚心诚意的悔罪之水中了。上帝将怎样处置我,就怎样处置我吧。
还是把这些哀叹放在一边吧,我愿意直到最后一息还是你的艾丝苔。希望不要为我的死,不要为前途,为善良的上帝,而增加烦恼。我在这个世界上受尽了苦难,如果到了另一个世界上,上帝还要折磨我,那他就不是善良的了……
我的面前放着你的栩栩如生的肖像,那是德·米尔贝尔夫人画的。你不在我身边,这张乳白色的纸给我很多安慰,我如醉如痴地望着这幅画像,同时向你写下我最后的思念,向你描述我心脏的最后跳动。我把这张画像也放进信封寄给你,因为我不愿别人将它夺走,或卖掉。一想到给我带来快乐的东西要在商人的橱窗里跟那些贵妇人,帝国时代的军官或中国的古玩混在一起,就会叫我心碎。这张画像,我的宝贝,你把它擦掉吧,不要给任何人……除非这件赠品能使那块穿着连衣裙会走路的木板条,那个浑身都是尖尖的骨头,睡觉时会使你难以忍受的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的心还给你……是的,如果是这样,我同意。在某些事情上,我死后对你还是善意的,就像我生前一样。啊!为了能使你高兴,或者仅仅为了博得你笑一笑,我甚至会嘴里衔着一个苹果,站到一盆炽烈的炭火前,直到把苹果给你烤熟。我的死对你将是有益的……否则,我可能会干扰你的夫妻生活……哦!那个克洛蒂尔德,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为了能做你的妻子,姓你的姓,日夜不离开你,属于你,就这样装模作样!只有圣日耳曼区的人才做得出这种事!而她的骨头上还没有十斤肉……
可怜的吕西安,亲爱的不得志的人儿,我在想着你的前途!去吧,你将不止一次地怀念你这条可怜而忠实的狗,这个好心的姑娘,她为你而去诈骗,为了使你幸福而让人拖进重罪法庭,她唯一操心的就是想让你享乐,为你创造享乐机会。她对你怀着刻骨铭心的爱,从头发到脚趾都充满了对你的爱,她是你的芭蕾舞演员,每一顾盼都是对你的祝福,在这六年时光中,她思念的只有你一个人,她完全是你的附属物。就像光线是太阳所放射的一样,我从来只是你灵魂所派生的。但是,归根结底,哎!由于我没有金钱,也没有名誉,我不能做你的妻子……我将自己拥有的一切全都献给你,始终为你的前途着想……收到这封信后,你立刻就来吧,把我枕头底下的东西取走,因为我对屋子里的这些人是不放心的……
你瞧,我死了也要漂漂亮亮,我将躺下,平平整整地睡在我的床上,我还要摆个姿势呢!然后,我将那粒药丸贴在我的软颚上。我不会因痉挛或可笑的姿态而损毁自己的容貌和形体。
我知道德·赛里奇夫人因我的缘故跟你闹别扭。不过,你看吧,我的猫咪,当她知道我死了,她一定会原谅你的,你跟她好好维系感情,如果格朗利厄家坚持拒绝你的婚姻,她会为你结一门好亲事。
我的宝贝,我不希望你得知我的死讯时长吁短叹。首先,我应该对你说,五月十三日,星期一,上午十一点,这个时间只不过是一场慢性病的终结。这场病是在圣日曼平台上你们逼我重操旧业那一天开始的……灵魂的痛苦与肉体的痛苦是一样的,只是灵魂不能像肉体那样默默地忍受痛苦,灵魂能支撑肉体,肉体却支撑不住灵魂。灵魂可以考虑向女裁缝要一升煤这种办法治愈自己的疾病(指用煤气自杀)。前天你对我说,如果克洛蒂尔德继续拒绝你,你就娶我为妻。你这是给了我全新的生命。但是,如果那样,对我们两人来说可能会造成极大的不幸,可以说,我将死得更痛苦,因为死与死的痛苦程度是不同的。这个世界永远不会接受我们。
两个月来,我考虑了许多事情。一个可怜的女孩堕入了泥潭,就像我进修道院以前那样,男人们觉得她很美,叫她充当他们的享乐工具,对她毫不尊重,用马车将她接来,玩完了叫她自己走回去。他们之所以还没有在她脸上吐一口唾沫,是因为她的美貌使她免受了这一凌辱。但是在精神上,他们比做出这种事还要坏。那么,如果这个风尘女继承了五、六百万遗产,王孙贵族都会来找她,她坐着马车经过时,就会受到人们恭恭敬敬的致意,她可以在法兰西和纳瓦尔家族最古老的家徽中去选择夫婿。这个世界看到两个俊美的人儿幸福地结合在一起,一定会咒骂我们,而对德·斯塔尔夫人②呢,尽管她有那些风流事儿,人们却一直对她恭恭敬敬,因为她有二十万利弗尔的年金收入。这个世界屈膝于金钱和名气,却不肯对幸福和美德让步。如果我有钱,我也会做好事……哦!我可以为别人擦干多少眼泪!……我相信跟我自己流下的眼泪一样多!是的,我本来只想为你而活着,为仁慈而活着。
②德·斯塔尔夫人(一七六六—一七八一),法国作家。
就是这些思考使我感到死亡是可爱的。所以,我的好猫咪,你一定不要悲哀和叹息。你心里要常常这样想:以前有两个好姑娘,两个漂亮的人儿,都为我而死了,没有任何怨恨,她们都非常爱我。你要在心中树立起科拉莉和艾丝苔的纪念碑,然后继续过你的日子!你还记得吗。那一天你指给我看大革命以前一个诗人的情妇,她衰老干瘪,戴着瓜绿色女帽,穿着油污斑斑的棕褐色短棉袄,靠在杜伊勒里宫围墙上晒太阳取暖,一边为一只最最难看的哈巴狗而焦虑不安。你知道,她从前有好些仆役,车马,还有一座公馆!我当时对你说:“最好三十岁就死掉!”是啊,就在那一天,你发现我若有所思。为了使我得到排解,你向我倾注狂热的爱情,亲吻之间,你还对我这样说;“那些漂亮的女子每次都在戏的终场前走出戏院!……”是啊,我也是不愿意看最后一场戏,如此而已……
你大概觉得我太啰嗦了,但这是我最后一次“唠叨”。我给你写信,就是在跟你说话,我希望快快乐乐地跟你说话。那些女裁缝唉声叹气,她们总是叫我感到厌恶。你知道,那次歌剧院舞会上,人家对你说我从前是妓女,从这场要命的舞会回来后,我已经“好好地”死过一次了!
啊,我的心肝,我刚在停笔之际,痴痴地凝视着这张画像中你的眼睛,怀着澎湃的爱的激情,使自己沉浸在你的目光中。如果你知道这一点,你千万不要把这张画像送给别人,千万不要!……我已尽力将爱凝结在这张乳白色的纸上,当你从这里重新得到爱时,你会想到你心爱的小鹿的灵魂就在这里。
一个死去的人请求施舍,这不是很滑稽可笑吗!……算了,应该学会安安静静地呆在坟墓里。
昨夜,如果我同意像爱你那样爱纽沁根,纽沁根就会给我两百万,你不知道,如果那些蠢人知道这一情况,我的死在他们眼中会显得多么勇敢!当他知道我信守了诺言,同时又因他而死去时,他着实被敲了一竹杠。我作了各种尝试,以便继续与你共呼吸。我对这个大诈骗犯说:“你想要我按你的要求那样爱你,我甚至可以保证永远不再与吕西安见面……”——“那应该做些什么?……”他问。——“为他,给我二百万,行不行?……”不!你如果能看到他露出的那种怪样就好了!啊!如果这对我来说不是那么悲哀的事,我会大笑一场。“你不愿意表示拒绝,是不是?”我对他说,“我看出来了,你把这二百万看得比我还重要。一个女人总能轻而易举地知道自己的价值。”我补充说,同时向他扭过身去。
这个老坏蛋几小时后就能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
谁会像我这样给你的头发分缝呢?好了,我不愿再思索生活中的任何事情了。我只有五分钟时间了。我把这五分钟献给上帝。请你不要嫉妒他,我亲爱的天使,我要与他谈起你,请求他以我的死和在另一个世界中对我的惩罚为代价,赐给你幸福。我极不愿意下地狱,我真想看看天使,想知道他们是不是与你相像……
永别了!我的宝贝,永别了!我用我的全部不幸为你祝福。直到进入坟墓,我仍然是
你的艾丝苔……
一八三○年五月十三日 星期一
十一点已经敲过,我做了最后的祈祷。我马上要躺下死去了。再一次向你告别!我希望我手上的温度能把我的灵魂留在这里,如同我把最后一个吻印在这张纸上。我还想再叫你一声我亲爱的猫咪,虽然你是我的死因。
艾丝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