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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蕾奴严肃地看著她的母亲。她很小心地保持自己表情的平静,但在她的心中她却感到高兴与惊讶。她的母亲最后终于告诉她有关她父亲与皮特委员长的事情。她已经视为一个成人。
玛蕾奴说道,“要是我的话就会不理会皮特委员长,而自己去检查涅米西斯的运动,妈妈,但是你并没有这么做。你的自责感太明显了。”
茵席格那说道,“我实在不习惯人家说我的额头上贴著罪恶的标签。”
“没有人能够隐藏他们的感觉,”玛蕾奴说道。“如果你仔细观察,你总是能够分辨出来。”
(别人没有办法。玛蕾奴很久以后才察觉这回事。人们就是不看,不感觉,而且他们也不在意。他们不注意脸色,肢体,声音,态度,和一些紧张性的习惯。)
“你实在不应该这样看人的,玛蕾奴,”茵席格那说道,仿佛她的思考循著另一条平行的路径。她将手臂放在女孩的肩上,以免她的话听起来像是斥责。“当你的那双热切深邃的双眼盯著他们时,人们会觉得紧张。尊重别人的隐私。”
“是的,妈妈,”玛蕾奴说道,毫不费力就知道她的母亲是为了保护她自己。她对她十分紧张,怀疑每一刻自己是否又□露出多少内心的秘密。
然后玛蕾奴说道,“尽管你对太阳系是如何地自责,你什么都没有做吗?”
“有很多理由,莫莉。”
(不是“莫莉,”玛蕾奴心里不悦地想著。玛蕾奴!玛蕾奴!玛蕾奴!三个音节。第二音节重音。拜托!)
“有什么理由?”玛蕾奴没好气地问道。(她母亲难道无法感到她语调中的敌意吗?当每次别人使用她的婴孩名的时候。当然她故意扭曲她的脸,郁积她的双眼,震动她的嘴角。为什么人们都不会注意到?为什么人们都看不到?)
“其中之一,是詹耐斯·皮特是个说服高手。无论他的观点多么怪异,无论你一开始对他的敌意有多强,他总是有办法让你看到,他所持观点有多么正确的理由。”
“那并不是真的,妈妈,他是个很可怕的人。”
茵席格那的自我思绪突然中断,并好奇地瞧著她的女儿。“你为何这样说?”
“每一个观点的背后一定有著相当好的理由。如果有人能够迅速地抓到这些理由,并精准地向你展示出来,那么他就可以和任何人争论任何事,而这是十分危险的。”
“詹耐斯·皮特有那些习惯,我承认。我很讶异你居然了解这些。”
(玛蕾奴心想∶因为我只有十四岁,而你们总认为我是小孩子。)
她大声地说道,“从观察别人可以学到很多。”
“是的,但是记住我告诉你的。控制一下。”
(才不要呢。)“所以皮特脱服了你。”
“他让我看到再多等一阵子并没有什么大碍。”
“而你甚至不会好奇地想去研究一下到底涅米西斯要往哪里去吗?你应该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有,不过那并不像你想像的那么容易。观测站一直都有人在使用。你必须轮流等候才能使用观测设备。即使我是领导者,我也无法自由地使用。同时,一当有人在使用设备,那就没有任何机密可言。我们每个人都会知道是谁在为了什么原因在使用观测设备。几乎没有机会能让我详细地审视涅米西斯和太阳的光谱,或者是让我使用观测站电脑来做必要的计算,而不让人立刻就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怀疑皮特在观测站里派有少数几个人在监视我。如果我逾越一步,他会马上就知道的。”
“他不可能对你怎么样的,不是吗?”
“你所指的是,若他发现我背叛了他,是否会将我枪毙--当然不可能,他连想都别想--不过他可以解除我在观测站的职务并将我派到农场去工作。我可不想要有这种结果。在我和皮特谈过之后不久就发现涅米西斯有一颗行星--或是一颗伴星。在当时,我们还不知道要怎样称别它。因为它们两者只相距四百万公里,并且那个天体并不辐射可见光的波长。”
“你指的是美加斯(Megas)吗,妈妈?”
“是的。那是一个古老的字,指的是‘很大’的意思,以一个行星而言,它算是十分巨大了,尤其与太阳系最大的木星相比。不过它还是比恒星小。有些人认为美加斯是一颗棕矮星。”她突然中断,眯著眼睛看著自己的女儿,仿佛不确定她的吸收能力。“你知道什么是棕矮星吗,莫莉?”
“我的名字是玛蕾奴,妈妈。”
茵席格那有些脸红。“是的。我很抱歉偶尔会忘了。你知道这是很难避免的。我曾经有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名叫莫莉。”
“我知道。下次我变成六岁时,你就可以叫我莫莉了。”
茵席格那笑了。“你知道什么是棕矮星吗,玛蕾奴?”
“我知道,妈妈。棕矮星是一个类似恒星的天体,由于质量还不足以产生高温和压力以引发它内部的氢融合反应,不过已经有足够的质量带来二次反应来保持它的温度。”
“正确。相当不错。美加斯刚好处在边界。它要不是颗高温的行星就是个昏暗的棕矮星。它无法发出可见光,但却发出相当丰富的红外线。它与我们以前所见过的都不同。它是第一颗外太空行星--我是指,第一颗在太阳系外发现的行星--为了详细研究,整个观测站几乎都埋首投入其中。就算我想要,也没有机会可以观察涅米西斯的运动,并且,告诉你实话,有一阵子我自己也忘了这回事。我也和大家一样对美加斯有著浓厚的兴趣,你了解吗?”
“嗯,”玛蕾奴说道。
“它被证明是环绕涅米西斯唯一的大行星,但这也足够了。它的质量是木星的--”
“我知道,妈妈。它的质量是木星的五倍,涅米西斯的三十分之一。电脑在很久以前就教过我了。”
“当然,亲爱的。而且它也和木星一样,并不适合住人。一开始大家都感到失望,虽然我们并不期望在红矮星系会有个可住人的行星。如果行星想要在涅米西斯星系保有液态水的话,它必须足够接近恒星,而另一方面,潮汐力效应将迫使它的一面永远朝向涅米西斯。”
“这不就是美加斯的样子吗,妈妈?我是说,一面永远面向涅米西斯?”
“是的。这是指它有著暖带与冷带,而所谓的暖带的确十分温暖。要不是有厚实的大气做些调节的话,那儿将是处于红热的情况。除了这点,并且由于美加斯的内在高温,即使是在冷带,它的温度依然相当地高。关于美加斯有著许多独特的天文经验。然后我们发现美加斯有著一颗卫星,假如你愿意将美加斯认为是个恒星的话,它就是行星--也就是艾利斯罗。”
“我知道,它就是我们罗特绕行的星体。但是,妈妈,在处理这堆所有有关美加斯与艾利斯罗的杂事,已经有十一年的时间了。在这段时间内,难道你没有偷偷地看了一下涅米西斯的光谱吗?你不曾做过简单的计算吗?”
“呃--”
玛蕾奴急速地接口,“我知道你有。”
“从我的表情看出来的吗?”
“从你的各种事情看出来的。”
“你会是个让人在身旁感到十分不舒服的人,玛蕾奴。是的,我有。”
“然后呢?”
“没错,它正朝向太阳系而去。”
他们彼此之间沈寂了一会儿。然后玛蕾奴低声问道,“会撞上吗?”
“不,就我计算的结果。我很确定它不会撞上太阳,或是地球,还是任何太阳系的物体。但它并不需要,你知道的。就算它错身而过,也有可能摧毁地球。”对玛蕾奴而言,她很清楚地知道母亲很不愿意谈论地球的毁灭,在她内心里有著这方面论叙的禁忌,假如她现在只有一个人,她绝对会闭口不言。她的表情□□她与玛蕾奴的距离稍微拉远,似乎很急躁地想要离开;她细细地舔著自己的嘴唇,好像想尝试地将她字句的味道抹除□□这些对玛蕾奴都一目了然。
不过她不希望母亲停下来。她必须要知道得更多。
她柔和地问道,“如果涅米西斯错身而过,它又怎么会使地球毁灭呢?”
“我试著解释看看。地球绕著太阳运行,就如同罗特绕行艾利斯罗。如果太阳系中只有地球和太阳,那么地球几乎永远循著相同路径运行。我说‘几乎’是因为随著运转,它将会放出重力波并消耗地球的动量,而这将会非常,非常缓慢地将它带近太阳。我们可以忽略这点。
“因为太阳系不只有地球,而有著其它复杂的因素存在。月球,火星,金星,木星,每个邻近的天体都会吸引著它。这种引力比起太阳来讲是十分微小,所以地球大致上都遵循著它的轨道。然而,这些微小的引力将以复杂的方式,偏移它的方向与强度,随著这些天体运行至不同的位置,会影响著地球的公转轨道。地球将些许地忽近忽远,它的轴向倾斜偏移一直在改变,而离心率也在做些变更等等。
“这可以证明出来□□事实上已经被证明了□□所有这些微小变动都是周期性的。他们并不朝某个方向变动,而是来来往往振汤。对地球绕太阳的轨道而言,它是是以数十种模式在轨道上些微振动罢了。所有太阳系的天体都是如此。地球的振汤并不会对它的生物造成影响。最糟糕的情况,只是形成冰河时间的延长或是冰山消失而造成海水平面升降,然而生物仍然在这上面好好地生存了三十亿年。
“但是现在让我们假设涅米西斯在一旁呼啸而过,它并不会接近任何天体至一光月以内。那相当于三兆公里的距离。当它经过□□而这也需花好几年的时间□□它将会对这个星系给予重力影响。它会让轨道的振汤更激烈,不过,当它离去后,所有的轨道又会安顿下来。”
玛蕾奴说道,“你看起来比你所说的还要糟糕。涅米西斯给了太阳系一点小小的振汤□□要是最后又安顿下来的话,有什么问题呢?”
“那么,是否它会安顿到同样的位置上呢?那就是问题所在。如果地球的平衡位置有些不同□□远离太阳一点点,靠近太阳一点点,要是轨道的离心率增加一点点,或是它的轴线更加倾斜一些□□那将会如何地影响地球上的气候?即使是一点小小的改变也会让它变成一个不可住人的世界。”
“你能再算得更精确些吗?”
“不行。罗特并不是个优良的观测地点。它也在振汤,并且更严重。要花费许多时间和计算才能够消除我们自己观测上的偏差,并且去定出涅米西斯的路径□□而直到它足够接近太阳系前,我们都无法确定,那是要到我死后很久的时候了。”
“所以你无法肯定地算出涅米西斯会有多靠近太阳系了?”
“几乎不可能计算出来。在数十光年之内的所有天体的重力场都必须列入考虑。毕竟,一项未列入计算的效应可以会造成超过两光年的路径偏差,可能算出是接近的情况,在实际上却是完全没有影响。反之亦然。”
“皮特委员长说过到那个时候,就算涅米西斯要来了,太阳系的每个人可能都有能力离开了。他的说法正确吗?”
“有可能。但是又有谁能够预测五千年后将发生什么事情?有什么样的历史扭曲会发生,而又将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我们只能希望每个人都能安全地离开。”
“即使他们没有接到警告,”玛蕾奴羞怯地对她的母亲说著宇宙的陈腐之言,“他们也会自己发现。他们必须如此。涅米西斯会愈来愈接近,而再过一阵子,事情会愈来愈明显,他们也同时可以更精确地计算出它的路径。”
“但是他们也会因此而缺少更多时间逃避□□假如那是必要的话。”
玛蕾奴低下头盯著她的脚趾。她说道,“妈妈,不要生气。在我眼里看来,即使每个人都安全地离开太阳系,你还是觉得不快乐。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劲。请你告诉我。”
茵席格那说道,“我不喜欢所有人都离开地球的想法。即使整个撤离行动十分顺利,有充分的时间与几乎无任何伤亡,我还是不喜欢这种想法。我并不希望地球遭到遗弃。”
“如果那是必要的。”
“那么就没办法了。我可以屈服于那不可避免的趋势,但我没有必要喜欢。”
“你是否对地球存有太多的感情?你在那儿读书,不是吗?”
“我在那儿完成了天文研究所的工作。我不喜欢地球,不过那并不重要。那是人类发源的地方。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玛蕾奴?虽然我在那儿的时候并未想到这么多,它依旧是永远的生命发展地。对我来说那不只是个理想的世界,是个抽象的意念。为了过去,我要它永远地存在。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够表达得更清楚些。”
玛蕾奴说道,“爸爸是个地球人。”
茵席格那抿起双唇。“是的。”
“他已经回地球去了吗?”
“记录上是这么写的。我想也是。”
“那么,我就是半个地球人罗。是吗?”
茵席格那皱著眉头。“我们都是地球人,玛蕾奴。我的曾曾祖父母一辈子都住在地球上。我的曾祖母在地球上出生。每一个人,都毫无例外地是地球人的后裔。而且不只是人类。在殖民地中的每一种生命体,从病毒到树木,都自源自于地球的生命。”
玛蕾奴说道,“但只有人类知道这回事。而有些人总是比其他人更亲近。你有时候还会想到爸爸吗,就像现在?”玛蕾奴很快地抬起头看著母亲后又退缩。“那不关我的事。我只是想听你告诉我。”
“那就是我刚刚涌现的感情,不过我没有必要依自己的感情行事。毕竟,你是她的女儿。是的,我偶尔会想念他。”她轻轻地耸肩说道。
茵席格那接著问道,“你会想念他吗,玛蕾奴?”
“我没有什么可以想念的。我不记得他。我从没见过任何全像照片,或是其它什么东西。”
“不,那不是重点□□”她的音量逐渐降低。
“当我还小的时候,我经常想著为何在大迁移时,为何有些父亲和他们的小孩在一起,有些则没有。我想那些父亲离开的可能是他们不喜欢自己的孩子,所以爸爸并不喜欢我。”
茵席格那看著她的女儿。“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那是我小时候的想法。当我长大些,我才知道事情比那更加复杂。”
“你实在不该这么想的。不是这样的。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我早些知道的话□□”
“你不喜欢谈这件事情,妈妈。我了解。”
“无论如何我都会跟你谈,要是我知道了你的想法;如果我能够像你一样从你的脸上读出你的想法。他真的爱你。如果情况允许的话,他会不顾一切地将你带走。那都是我的错,真的,让你们分离开来。”
“也是他的错。他可以和我们一起留下来。”
“他或许可以,但在经过这么多年以后,比起当年我已经可以更清楚地了解他的问题了。毕竟,我并没有离开家乡;我的世界跟著我一起离开。我可能会离开地球二光年,但我还是待在我出生的罗特里头。你的父亲不一样。他在地球而不是在罗特出生,我想他无法忍受永远离开地球的想法。我偶尔也会想到。我讨厌地球遭到遗弃的想法。必定有数十亿的人对旅离开地球会感到心碎。”
他们之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玛蕾奴说道,“不知道爸爸现在在地球做什么。”
“我们怎么可能知道呢,玛蕾奴?廿兆公里是相当相当长的距离,而十四年也是相当相当长的时间。”
“你认为他还活著吗?”
“我们也不可能知道,”茵席格那说道。“在地球上生命可能非常短暂。”然后她发觉自己似乎在自言自语,“我确定他还活著,玛蕾奴。当他离开的时候他身体还很健康,而现在他也才要五十岁而已。”然后她温柔地问道,“你想念她吗,玛蕾奴?”
玛蕾奴摇摇头。“你不可能想念你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但是你拥有过,妈妈,她心理想道。而且你想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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