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农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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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议桌四周坐的发言人,全将心灵封闭起来了。他们所以如此一致,是为了把他们对「首席发言人」的轻视隐藏住。而且很自然的,他们的眼光又集中到了得拉米身上。
  得拉米也注意到了那些望过来的眼光,她知道自己对这件不可能的情况毫无选择,只有挺身而出面对了。
  「首席发言人!」她尽量把语气放柔和。「既然你自己说,你的意见是毫无根据的,『心理史学』的数学并未显示出任何事情。难道你想要我们凭着一种神秘的感觉,去决定某件大事吗?」
  首席发言人抬头环视了一下,眉头不禁深深锁在一起了。他已经注意到所有「发言人」联合封闭住的心灵状态。他了解这代表着什麽意思。他冷然的说道,「我并不隐瞒证据的欠缺。然而我所提出来的看法却一点都没造假。我所提出来的,乃是一名『首席发言人』强烈的直觉,基於他数十年花在『瑟顿计划』不断分析中所得来的经验!」他以一种孤傲的态度扫视会议桌四周,把那九名发言人的精神防护盾,一一化解掉,最後,他才把眼光射向得拉米。
  她一看情况不妙,就马上摆出一副坦然的模样说,「当然我接受你的立论,首席发言人。不过,我想你大概仍然愿意重新考虑一下的。既然你直到目前,还对你只能藉直觉而获得观念的事,感到惭愧的话,那实在应该再  你希望把刚才你所讲过的话,不列入会议记录吗  如果你认为刚才的讲法应该」
  甘迪柏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什麽话必须不列入会议记录?」
  每一对眼睛全跟着声音发出来的方向转过去了。要不是刚才他们将自己的精神封闭住的话,他们早该在他还未到门口以前,就知道谁来了。
  「所有精神防护盾刚才都封闭住了吗?连我进来都没人注意到吗?」甘迪柏轻蔑讽刺道。「这种会议场所如此不隐密怎麽能开秘密会议?难道连我进来都没人注意到啊?还是说,你们全都预测到我不可能参加了?」
  这一串逼问完全乱了章法。甘迪柏迟到已经不可原谅了,再加上他未经报备擅自进入会场,就罪加一等了。现在,竟然他未经「首席发言人」首肯,就抢先说话,简直罪无可逭了。
  「首席发言人」转头望他。别的暂且表过不提,纪律问题必须先提出来。
  「甘迪柏发言人,」他说,「你迟到了。你未经报备就擅自进场。抢先讲话,未经许可就擅自发言。单凭你这些过错,难道就不该先判你停职卅天吗?
  」
  「当然应该。可是停职处分在我们未把为何我会迟到  为什麽我会迟到的事情弄清楚以前,就不该考虑。」甘迪柏冷然道。他这时胸中充满了怒火,也不管谁会感觉到。
  得拉米当然感觉到了。她阴狠的说,「这个男人已经疯了。」
  「疯了?这个女人疯了才会这麽说。还是说因为心虚的缘故。  首席发言人,我现在向你提出一项个人的特权。」甘迪柏说。
  「何种性质的特权,发言人?」
  「首席发言人,我指控在场发言人中,有人企图谋杀。」
  房间立刻爆炸了,所有发言人纷纷由椅子上跳起来,同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惊呼,和抗议声。
  首席发言人双手一举,叫道,「甘迪柏发言人有权可以提出他的表示!」
  他发现自己也很激动到差点克制不住。
  议论声音小了下去。
  甘迪柏一直等到死寂又重新回到议场之後,他才说,「我刚才由外面那条路上慢跑回来时,我奔跑的速度是绝对快到绰绰有馀,可以赶在会议召开时间以前抵达的。没想到我会突然在半途上被好几个农夫突袭,差点没被打死。幸好虽然耽误了点时间,我侥幸脱险赶了回来。我现在所要指明的,就是据我个人所知,自『大屠城』时期,『第二基地』的成员暗中挽救了『特朗多』之後,我们就一直被那些『汗密虚』的农夫农妇尊敬不已,别说被毒打了,就连他们对我们讲话,都尊敬有加  」
  「我同意,」首席发言人说。
  得拉米突然大叫,「『第二基地』人士从来很少到『汗密虚人领域』去乱跑!这是你自己去招惹来的!」
  「不错,」甘迪柏说,「我的确有习惯到外面去慢跑。我已经到各个方向跑过几百次了。而以前从未有任何人来找过我麻烦。固然别人并不像我常出去自由自在的跑步运动,只敢安安分分的蹲在『大学』里面,然而,我却认为,我是有这种自由的,任何人都有这种自由的。我记得过去也有好多次,当得拉米  女发言人常到『汗密虚领域』中去时,她也没有被人找过麻烦,而且也并没有人护送。」
  「或许吧,」得拉米眼睛瞪得跟铜铃那麽大。「因为我并不去跟他们讲话,而且保持距离!因为我举止庄重,让他们敬畏!」
  「怪了,」甘迪柏说,「我本来正打算讲你的确是比我凶呢。反正,即使在这里,也很少有人敢来接近你。  可是请你告诉我,为什麽以前那几百次他们都没来惹我,却会单单选了今天来找麻烦  当我正打算赶回来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时  故意拦住我呢?」
  「假如不是你举止不当的话,那麽这就是个巧合,」得拉米说。「即使瑟顿的或然率中,也并不排斥银河系中有所谓的巧合存在。难道你刚才的胡乱指控,又是出自某种你直觉上的灵感吗?」(有一两位发言人在听到得拉米的讽刺质问时,他忍不住瞟了「首席发言人」一眼。)
  「这次并非我举止失当。也并非巧合。这乃是经过暗中策划的阻挠和干扰。」甘迪柏说。
  「那我们又怎麽会晓得呢?」首席发言人温和的问道。由於得拉米刚才的讽刺,使他不得不对甘迪柏表示同情。
  「我将心灵向你敞开,首席发言人。我愿将所发生的一切经过,对你对整个『发言人会议』  坦白。」
  记忆的传达只是一会儿工夫而已。首席发言人获得意外事件的整个经过後,他说,「可怕极了!你举止表现得非常恰当,发言人,尤其是在遇到如此难以想像的压力下,你还能如此表现。我同意应该对这次『汗密虚人』的行为进行深入的调查。现在,请加入我们的会议  」
  「等一下!」得拉米打岔。「我们凭什麽认为该发言人的记忆绝对完全正确?」
  甘迪柏气得鼻孔喷火,可是他仍然维持住自己的仪态。「我心灵是敞开的。」
  「可是我也晓得许多看似敞开的心灵,并未真正敞开。」
  「这点我倒不怀疑,发言人,」甘迪柏说,「既然你跟我们所有其他人一样,也必须随时将你的心灵敞开来予以检查的话,我当然 解你有这种假开真闭的能耐与经验。而我的心灵,当它打开时,就是打开的。」
  首席发言人说,「我们不要再进一步的  」
  「这乃是个人特权的事,首席发言人,很抱歉打个岔。」得拉米说。
  「何种性质的个人特权,发言人?」
  「甘迪柏发言人指控我们其中某个人犯了教唆谋杀的嫌疑。只要这个指控不撒回,我就可能被指控成一名谋杀涉嫌人,就跟所有会场中的每个人一样,包括你,首席发言人。」
  首席发言人说,「你愿收回这个指控吗,甘迪柏发言人?」
  甘迪柏坐到他座位上,将两手搁在扶手上紧紧抓住,他好像逮住椅子那样的说道,「只要某个人能把为什麽那些农夫,会单挑今天这个重大会议的时刻,故意来阻止我参加的理由说明清楚,我就撤回。」
  「也许有几千个理由,」首席发言人说。「我再重申一遍,这件事必须进行调查。是否可以请你  甘迪柏发言人  为了让这次会议能继续进行讨论,暂时撤回你的指控呢?」
  「我不能,首席发言人。当事情发生时,我曾暗中探测了那名农夫的心灵,却找不出他之所以如此对付我的任何动机。他的情绪只完全针对了我一个人。而且他显然曾被某个外在的心灵所控制过,才会专来找我。」
  得拉米突然笑了笑,「而你认为我们其中之一正是那个所谓的『外在心灵』?难道不可能正是你所说的那个『神秘组织』  与我们对立竞争的  远比我们还更有力量的那个组织  所搞的鬼吗?」
  「有可能,」甘迪柏说。
  「既然如此,我们  这些跟你完全一样属於这个组织的,被你所 解的就不应该有罪,而你也该撤回指控才对。还是说,你想指控我们这些人里面,可能有哪一位是在那个神秘组织的控制之下吗?或者我们其中之一,并不是他或她表面所呈现的?」
  「或许吧,」甘迪柏回答时,已晓得这名女发言人正在把他引进一个圈套。
  「这种认为,只可能是说,」得拉米开始收紧圈套。「你对该神秘组织的认定,只是犯了偏执狂的恶梦才产生的结果。这就跟你偏执到幻想那些农夫是受了影响,而我们这些发言人里,有人暗中受到他们的控制一样。我愿意顺着你刚才的这种指控问你一句。发言人,你认为我们之中哪一个是受到了控制?
  可能是我吗?」
  甘迪柏说,「我不会这麽认为,发言人。如果你想藉着第叁方面的间接手段铲除我的话,你就不会笨到如此公开表示出你对我的憎恶。」
  「那或许是我在耍间接又间接的阴谋呢?」得拉米仍紧迫钉人不放。「这通常是偏执狂所可能推测出的狂想结论。」
  「这麽说也就有可能了。至少你对这种手段比我要有经验。」
  发言人赖斯汀。吉雅尼突然怒声打岔。「看清楚,甘迪柏发言人,假如你认为得拉米发言人没有涉嫌的话,那你等於就将指控针对到我们其他人的身上了!我们之中的某个人为何只想耽误你参加开会的时间,而不乾脆让你一死了之呢?」
  甘迪柏好像就在等这个问题似的,马上接口道,「当我刚才进入会议室时,你们正谈到要不要删除某一段『首席发言人』所讲的话。而我却是那唯一的一名未听到这些话的人。先让我再听一遍这些话到底是什麽,也许我就能告诉你,想耽误我迟到的动机到底是什麽了。」
  首席发言人说,「我刚才那段话的大意是说  那是得拉米发言人和其他人都一致表示反对的说法  基於我的直觉,还有我所采用过的不当『心理史学』的数学推论,认为『瑟顿计划』的整个未来成败的关键,完全系於『第一基地』的议员戈兰.特维兹的被放逐事件上。」
  甘迪柏说,「别的发言人怎麽认为,那是他们的事。对我来讲,我完全同意这种臆测。特维兹正是关键。我发现他的突然被放逐,内幕绝不单纯。」
  得拉米说,「那麽你是否想说,甘迪柏发言人,特维兹正是被这个神秘组织所左右的  或者说,那些放逐他的人才是呢?或者是除了你和『首席发言人』  以及我之外,每个人、每件事,都是在他们的控制之下呢?」
  甘迪柏说,「这些泛指并不需要解答。我只想先问一句,是否还有哪位发言人,同意我和『首席发言人』的这种看法?我假设各位已经事先看过了我那份分析报告。」
  会场中一片死寂。
  「我再重复一遍,」甘迪柏道。「还有哪位是同意的?」
  仍然很安静。
  甘迪柏他说,「首席发言人,那麽现在,你就有了想耽误我开会的动机了。」
  首席发言人说,「解释一下。」
  「你曾表示有必要对特维兹和『第一基地』采取对策。那也正是说,大家在看过我的备忘录之後,已经晓得这次会议将引发政策上的许多改变  他们事先已经心里有数了。除非他们集体  我是说一致  同意你,你就无法推动你的修正计划。而只要有一名  我是说一名  发言人支持你的话,按照往例,你就能够采取新的政策了。我,正是那名支持你的人,而所有其他发言人在看过我的备忘录後必然也了解这点。所以,  我,就必须不惜一切的被阻拦在外,不克参加这项会议。这个阴谋差点成功,但幸好现在我及时赶到,来支持『首席发言人』了,而这是其他人  某个人  所意料不到的。由於我同意你能这麽做,根据传统,就可以忽略掉其他十个人  十位发言人的反对。」
  得拉米用拳猛敲会议桌。「这也就证明、暗示了某个人已经事先晓得在会议中,『首席发言人』将要建议什麽,而甘迪柏发言人又绝对会站在何种立场而所有其他发言人又将站在何种立场。这也更进一步暗示了,甘迪柏发言人的偏执狂想所推论出的这个神秘组织,的确有可能在从中阻挠,因此,我们这些人里面,的确是有一个人,或者更多的人,是在那个组织的控制之下。」
  「的确有这种迹象暗示,」甘迪柏完全同意。「你的分析太透彻了。」
  「你到底是指控谁?」得拉米叫道。
  「我不指控谁。我请『首席发言人』来处理这件事。很明显,我们之中的确有某个人是在对付我们其他人。我建议每一位替『第二基地』工作的人,都必须经过一次彻底的精神分析。每个人  包括发言人在内  甚至包括我自己  还有『首席发言人』。」
  会场顿时一片大乱,甚至还有某种前所未有的兴奋。
  而当「首席发言人」终於说出休会的收场话时,甘迪柏  没再跟任何人讲话  就走回到他房间里去了。他明白自己在那群发言人中,并不能找到任何朋友,甚至就连支持他的「首席发言人」,也只不过是就事论事的赞同他而已。
  他无法告诉任何人他对自己和「第二基地」未来命运的恐惧。末日的滋味在他嘴里发出酸臭。
  27
  甘迪柏那场觉睡得很不安宁。他清醒的思潮和睡眠中的梦境,完全夹缠不清,不停的在跟黛洛拉。得拉米争吵着。有一段梦境中,竟然还把她跟那名「汗密虚农夫」鲁匪南搅和在一起,变成了是她在用一对大拳头猛 着他,而且她一边打,还一边露出野兽般的尖牙在对他冷笑。
  他终於醒了过来,比平常要晚了许多,而且一点都没有睡了场好觉醒来後的那种清醒舒畅;他是被他床头上的「蜂鸣器」所吵醒的。他转身趴过来,伸手接到对讲机键钮。
  「喂?什麽事?」
  「发言人!」声音是这一层的公寓管理员所发出来的,口气相当无礼。「有个访客希望跟你谈话!」
  「访客?」甘迪柏一按「备忘时间表记录板」开关,看了一下,发现他中午以前并无任何约会。
  他再按时间显示器的按钮:早上八点卅二分。他就有点不悦的说,「这时候有谁会来找我?」
  「对方不愿讲名字,发言人。」然後,语气变得更不客气了,「是个外面来的『汗密虚人』哪,发言人。是你请来的!」最後那句话,完全摆明了指责的意味。
  「让他到会客室等我下来。叫他等一会儿。」
  甘迪柏一点不急。经过一夜的折腾,他的思潮仍然专注在某一件事上。那就是某个人想利用「汗密虚人」来阻止他的行动  可是这个人到底是谁呀?
  为什麽现在又有个「汗密虚人」跑到他宿舍来找他呢?难道又是个阴谋陷阱吗?
  想到这里,他考虑究竟要不要带武器下去。可是这种想法一产生,他马上就不屑的予以打消掉了;难道连个农夫都对付不了,那岂不太丢脸了吗?
  他认为自己这麽过度胡想,一定是因为昨天遭到鲁匪南的攻击之後,而产生的不良影响。也许正是鲁匪南本人,或者他那群帮凶之一。为了害怕有所不利,而特地赶来向他道歉吧?可是……鲁匪南怎晓得到哪儿找他呢?他又能找谁帮忙他找呢?
  甘迪柏由楼梯间跑下去,闪进管理室,再走进会客室一望,马上就吃了一惊,他立刻转身回去找那位管理员。
  「管理员,你没说访客是个女的啊?」
  管理员低声道,「发言人,你也并没问清楚婀?」
  「喔,不问你,你就不讲吗?我应该记住你有这种脾气的。」(他也要记住去查一查,这名管理员是否也是得拉米的眼线。而且他也该记住,这些管理员对他这种年轻发言人的不屑。)「有哪间会议室是空的吗?」
  管理员说,「第四间  只有它是空的,发言人。可用二小时。」他瞟了一眼那个农妇,转眼又瞟了一下甘迪柏,脸上毫无表情。
  「好,那我们就用四号会议室好了,而且我劝你不要胡思乱 !」甘迪柏出其不意的点了对方一下。他用强大的精神力量,打入管理员的脑海之中,对方根本来不及防卫。这名管理员至少要头痛上好几小时。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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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迪柏一时之间未能想起她的名字。事实上她也不可能希望他会记得住她的名字。
  他有点不耐烦的说,「你是  」
  「我是诺维啊!学究老师,」她叫道。「我叫苏拉.诺维。」
  「对。诺维。我们昨天遇到过,我记起来了。我并没有忘记你所给予我的帮忙。」他实在无法在「校园」中用粗话跟她交谈。「你是怎麽找到这里的?
  」
  「老师,你说过我能写信给你。你说只要写『发言人之家,房号十七』。
  我现在写好亲自带来了  是我亲手写的,老师。」她很得意的说。「而且你昨天会对鲁匪南说过你的名字叫甘迪柏,老师,所以找就找到你了。」
  「他们就让你进来了吗,诺维?没要求看你的信吗?」
  「我跟大学的门房说,『甘迪柏学究答应要带我参观的。』两个门房笑笑就让我进来了。其中一个还说,『他可有得瞧了。』他们告诉我怎麽走过来,同时警告我不能乱跑,否则会被赶出去。」
  甘迪柏一听,脸都有点红了,假如他有意去找外面这些女人的乐子的话,他干嘛还要把她们带进来?如果真有这种意思的话,选上这个女人,不是反显得他格调太低俗了吗?他望着对面这位「特朗多女人」,内心暗自摇头。
  她似乎很年轻,甚至比他想像的还要年轻许多;只是因为干粗活的关系,才使她看起来较为老成。她绝不可能超过廿五岁;这种年纪的女人,在「特朗多」早就结婚了。由她打的发结就可以看出她还是个处女  这点他绝对有把握。由她昨天骂男人的态度,一般的农夫汉子是不敢随便惹她的,弄不好反而会挨她一顿老拳。再说她的长相也不吸引人。虽然她花了点工夫打扮自己,她的脸孔还是很平庸,两只手膀子又红又粗。他只能看出她的面貌中有股英气,而绝非秀美。
  她被他打量得下嘴唇都开始颤抖了。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尴尬、害怕、还有自怜。然而昨天,她实在对他有点用处。
  他终於以温和抚慰的口气说道,「所以,你就特别跑来找我,要我带你参观一下这个『学府』?」
  她睁着那双黑眸子(倒满秀气的)说,「老师,不要讨厌我吧,我……是想来读书的。」
  「你是说,你也想当个『学者』?」甘迪柏这才吓了一跳。「哎呀,我的好小姐  」他哽住了。天啊,要他怎麽向她解释啊?对一名完全未读过书的农家女,你要怎麽才能把她塑造成一名学者啊?
  然而苏拉。诺维却很坚决的说,「我会写,也会读。我已经读完过好些本书了。我想当一名学究。我不想当个农夫的太太。我不想一辈子呆在农田里。
  我不要嫁给农夫,也不要生一大堆农夫小孩。」她扬起头,骄傲的说下去,「很多人向我求婚。很多很多次。我总是说,『不要。』很客气,可是『不要』
  就是『不要』。」
  甘迪柏一眼就可以看出她在骗人,并没有人向她求过婚。可是他脸上并未露出一丝表情。他说,「假如你不结婚,你这辈子想干嘛?」
  诺维两手按在会议桌上。「我要当学究。我不当农家妇。」
  「那假如我不能使你变成个学究呢?」
  「那我什麽都不要,就等死。我不当学究,我这辈子就什麽都不是。」
  他有这麽短短的一刹那,忍不住想用精神力量去探索一下她的心灵,想搞清楚到底她的真正动机是什麽。然而这麽做是不对的。一名发言人,不能随随便便的看自己的高兴,去运用精神刺透那些无知的心灵。「精神控制学」也跟所有其他科学一样,是有着它的戒律的。起码的自制力还是该具备的。(他突然对刚才以精神力量令那位管理员头痛的事,感到十分惭愧。)
  他说,「为什麽不愿当个农家妇呀,诺维?」只需稍微动用一点脑筋,暗中支配一下,他就可以让她心满意足的去嫁给一名农夫  或者同时对另一名农夫进行洗脑,将娶她的观念灌输给他就行了。这不会有什麽害处的。这是行善。  然而这又抵触了戒律,根本是不可想像的事。
  她说,「我不要当。农夫只不过是只癞蛤蟆。他只会在泥堆里打滚,後来也会变成泥堆。如果我嫁给他,我也会变成一堆泥。那时我就再也不能读书写字,而且慢慢就会忘了怎麽读和写。我的脑袋  」她伸手点太阳穴,「就会变蠢。不行!当学究就不会这样!会有思想!」(她的意思就是说会变「聪明」,而非单纯的会「考虑」。)
  「一个学究,」她说,「跟书本还有  还有  我忘了那个字句  生活在一起。」她拚命把手挥来挥去,想让他了解那个她讲不出来的字,他搞不懂  除非她的心灵能放射出来,引导他。
  「显微影片,」他说。「你怎麽会晓得还有这种东西的?」
  「从书本里,我读到过许多东西,」她很自傲的说。
  甘迪柏实在忍不住想要知道更多一些。这不是个普通的「汗密虚人」;他以前从未听说过有像她这种人。「汗密虚人」从未被吸收进「第二基地」过,可是假如诺维再年轻些,就说只有十岁的话呢真可惜!他不会扰乱她;他绝不会扰乱她的。然而,身为一名发言人,竟然不能有先见之明,去观察出某个不同凡响的心灵的话,他又算得了什麽呢?
  他说,「诺维,我要你妤好坐在这里一会兕。必须尽量安静。一句话也别说。也不要想说任何话。只需想着去慢慢睡着。你懂吗?」
  她马上又感到害怕了,「为什麽我必须这麽样,老师?」
  「因为我想考虑一下,到底应该怎麽做才能使你变成一名学者。」
  总之,无论她看过多少书,她仍然不可能了解作一名「学者」的真正意义。所以他必先了解一下,她到底把「学者」是想成什麽样子的。
  他极端谨慎的去接触她的心灵;让对方毫不感觉的被他在轻触  就像把一个人的手,轻轻滑过、掠过一片光滑的金属表面,而不留下一点痕迹,一点指纹。对她来讲,学者只是一个永远在读书的人。她对一个人为什麽要读书毫无概念。对於她自己想做一名学者的想法  她心灵中的图画,只是跟她平常的生活一样  洗衣、煮饭、搬东西那样  她如果进了「大学」就可以专心看书,那样她就能……就能变得有学问。而且,她还想做名仆人  他的仆人。
  甘迪柏不由眉头轻皱起来。一名「汗密虚农妇」仆人  一个平凡,粗俗,无知,无学的女仆。简直难以想像。
  他得想办法扭转她。必须把她的希望改变成只想安安分分的当一名农家妇才行。然而他采取的转变方法必须不着痕迹,即使连得拉米都无法挑到毛病的方法。
  还是说,她正是被得拉米派来的?难道这本来就是个诡计  一个阴谋  要利用他甘冒大不韪的去扭转一名农妇的心灵,然後正好可以逮到他违反戒律的罪证?
  荒唐。他实在有点犯上了偏执狂想症的迹象。在这名单纯的心灵中,他只需轻易的把她那条细微的思想之流改个方向。只需轻轻这麽去推一下……。
  虽然这已抵触了戒律,可是这是无害的,而且也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
  他停顿下来。
  退。退。退。
  空间!他差点没逮住它!
  难道他只是一个幻像的牺牲者?
  不可能!他现在的注意力已经被吸引到那个「空间」去,他已经可以很清楚的看见它了。那里面的思想细流有点乱  一种很不正常的紊乱。然而它却是如此细致,如此的奔放自由。
  甘迪柏由她心灵中浮出来,轻柔的说道,「诺维。」
  她眼神重新恢复了焦点,说道,「是的,主人?」
  甘迪柏说,「你可以跟我一起工作。我将让你成为一名学者  」
  她眼睛抖然一亮,兴奋的道,「主人  」
  他马上看出来,她想跳起来抱住他。他赶忙伸出双手轻按她的双肩。「别动,诺维。留在原处。  别动!」
  他等於是在跟一只受过一点训练的野兽讲话。等到看到她心中重新恢复了平静,他才放开她。他同时也感觉出她肩膀上的肌肉好扎实。
  他说,「假如你想当个学者,你的举止也必须庄重。那就是说。你永远要安静,讲话声音要柔和,永远照着我的话去做。你必须学习我讲话的方式。你必须跟其他学者来往。你害怕吗?」
  「我不会害怕的,主人,只要你与我在一起。」
  「我会跟你在一起的。不过现在,首先  我得替你找间空房间,替你安排盥洗间、餐厅、还有衣物。你必须穿得像个学者才行,诺维。」
  「可是我只有这身衣  」她开始自怜了。
  「我们会提供你其他该用该穿的东西。」
  他很清楚,他必须找个女人去替诺维准备一些新衣服。他还得找个人去教她卫生习惯。虽然她今天来找他以前,已经刻意穿着过、打扮过自己,可是却仍然显得很粗俗不堪。
  而且,他还得把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该保持在什麽范围之内,先跟她讲明白。当然,「第二基地」的男女,常到外面去找「汗密虚世界」中的人寻乐,已是个公开的秘密,可是从来没有任何人出过麻烦。甘迪柏从未去打过野食,他只认为自己对於「性」的需求没那麽严重。除了在「校园」中的男女关系之外,还想去  野味的想法,对他从未发生过。
  然而他却很清楚一件事,这名叫苏拉.诺维的农妇,乃是他在即将来临的与得拉米发言人短兵相接的决斗中,获得最後胜利的关键;也正是他打倒所有其他发言人的最佳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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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吃过晚餐以後,甘迪柏才见到了诺维。她被那名经过他一再解释、一再声明,他绝对与诺维没有一点性关系存在,只请她帮忙诺维准备衣物的女人,重新带回来见他了。
  诺维站在他面前,脸上的表情错综复杂  亦喜、亦羞、尴尬、兴奋、骄傲  包括了所有美好的感觉。
  他说,「你着起来相当不错,诺维。」
  他们给她穿的衣服非常合身,可是仍然免不了着起来有点滑稽。难道他们给她收过腰?把她的胸部托高了?还是说原先她所穿的农妇衣服未把她这些地方显出来?
  她的臀部好丰满,可是看起来却非常悦人。她的脸当然看起来还是很平凡,可是等以後那种被阳光晒出来的黝黑消褪掉,她再稍微注意一下打扮的话,她就不会那麽丑了。
  天哪,这个女人  那个替诺维打扮的女人  的确是把诺维想成了是他的情妇了。她显然费了番苦心让诺维尽量变得好看一些。
  然後他跟着就想道:怎麽样?又有何不可?
  诺维将面对「发言人会议」的成员  她越漂亮,就越能符合他小里的打算。
  也就是因为他有这种想法,「首席发言人」的讯息才飘然进入了他的脑海。在这个一切以精神为联系的社会里,用精神力量彼此互唤的方法,乃是非常普通的一种联络方式。如果你正好模糊地想到某个人,而刚好某个人又在这刻模糊地想到你的话,那就会引发出一种相互提升的刺激,在刹那之间彼此就能互通思想,把所有的想法交流得透彻明晰。
  「今晚我不能再陪你了,诺维,」甘迪柏说。「我还有学者的工作要做。
  我会带你回你住的房间去。那里会有几本书让你读。我会教你怎麽去按那些键钮,一旦你需要找人来帮忙的话,你就随时可以按键叫人  我明天会再见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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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迪柏有礼地道,「首席发言人?」
  桑帝斯只微点了一下头。他看起来年迈衰老不堪。就好像这时实在应该喝口烈酒提神的模样。他终於吐出半句话说,「我『叫』你  」
  「没派信差。所以我猜一定有重要的大事。」
  「不错。是有关於你的怀疑  『第一基地』  特维兹  」
  「怎麽样?」
  「他并没有朝着『特朗多』来。」
  甘迪柏并未显出吃惊意外之色。「为什麽他要来?据我们获得的情报,他是跟一名老历史教授去寻找『地球』的,不是吗?」
  「对,去找那颗传奇中的原始星球。所以他就更应该到『特朗多』来。难道说,这名教授晓得『地球』在哪里吗?你晓得?我晓得?难道我们有把握它绝对存在,真的存在过吗?他们当然应该先到『特朗多银河图书馆』来,找一找必需的资料  也只有这里还能找到一点资料啊!我一直到这刻才认为,情况根本还未到所讲的『危机阶段』  认为『第一基地』的人会到这来,而我们也将由这个人那里,探知我们想要知道的事。」
  「所以这就应该更能肯定他不想到这里来的理由了。」
  「那他要到哪去?」
  「这点我明白,目前还没查清。」
  首席发言人唏嘘道,「你好像很冷静。」
  甘迪柏说,「幸好我还冷静。你想要他来『特朗多』,这样你就能稳住他,利用他探清内幕的消息。可是你有没有想到过,他可能是个远比我们所想像的,一个更为重要的情报来源?他可以到其他地方去替我们查清楚一些我们想知道,却又不知道的内幕  只要我们不要让他失踪的话呢?」
  「这可不够!」首席发言人叫道。「你已经说服我相信了有新敌人存在的危机,而我现在心中无法安宁!而且更糟糕的,是我已经说服了自己,我们一定要先逮住特维兹,否则我们就会一无所获!我无法摆脱和排除我认为他乃是一切问题关链的想法!」
  甘迪柏也表情森严的说道,「不管发生什麽情况,首席发言人,都与我们无损!除非这群你所讲的『反谬尔』人士,早已经趁我们还未觉察之前,继续渗透到我们基层中了,那才会很惨!可是现在我们已经晓得他们果然是有了。
  这样我们就再不会盲目的一厢情愿的替『计划』工作下去。到下一次『会议』
  时,假如我们能通力合作,我们就可以展开反击了。」
  首席发言人说,「并不是因为特维兹的事,我才召唤你来的。主要的宗旨还是在於我似乎已经 到了个私人的败仗。我把当前的情况完全估计错了。我对主要的政策,错误的加入了我个人想法,我道歉。还有别的事。」
  「更为严重的吗,首席发言人?」
  「更为严重的,甘迪柏发言人。」首席发言人长叹一声之下,开始用手指在桌面上不断此起彼落的弹动着,甘迪柏只有耐着性子站在他面前等他继续讲下去。
  首席发言人终於还是用着平和的口气说话了,不过这并不能减低它的震撼力。
  「得拉米发言人,已经发起召开一个紧急会议了  」
  「未经过你的允许,首席发言人?」
  「因为她只需获得其他叁名发言人的同意,并不包括我在内,就可以达到这个目的了。在这个紧急会议中,你已经被弹劾了,甘迪柏发言人。你已经被指控不配担任发言人的职务,而且你将被提起公诉。这还是近叁个世纪以来,『弹劾法』首次被引用来对付一名发言人  」
  甘迪柏忍住心头的狂怒,说道,「可是你却不会投下你那一票『弹劾票』
  。」
  「我没有,可是也只有我一个人而已。会议其他人一致表决,以十对一票通过了这项弹劾案。而弹劾案成立的条件,你也知道,只需包括了『首席发言人』在内的八票  或者未包括他在内的十票。」
  「然而我并未出席。」
  「你出席了也无法投票。」
  「那至少我可以抗辩。」
  「你不行。前例虽少,但却一清二楚。你只有在被公审时,才有机会抗辩,自然,这已经为期不远了。」
  甘迪柏低头冥想了一下,才说,「这对我来讲并没有什麽大不了,首席发言人。你当初的直觉,我想,是完全正确的。特维兹的事情还是最重要的。我是否能建议你尽量把这次公审的时间延後一些?」
  首席发言人手掌一抬。「你不了解这种情况的严重性,我并不怪你,甘迪柏发言人。弹劾案是很少发生的,就连我自己也要被迫对其中的程序问题加以仔细研讨一下。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藉之顺延。我们必须把所有的事情顺延,被迫直接准备公审。」
  甘迪柏双拳按住桌面,上身向前倾俯。「你是说真的?」
  「那是法律规定的。」
  「而法律却不能不对一个当前的严重危机让步。」
  「对会议本身而言,甘迪柏发言人,你正是一个明显的当前危机。  不要插嘴,听我讲!这个牵涉到的法律,是基於对一名发言人可能涉嫌乱用职权和有腐败可能性时,才可适用的法律。」
  「像我这种人  这个发言人?然而我并未犯这两项罪名,首席发言人,而你也知道。这完全只是由於得拉米个人的仇恨所导致的。如果有任何滥用权力的罪证,那就应该是她才犯了这项罪名。我唯一的罪恶,只是我从来没努力去获取人心  我只承认这点  而且我对那批老混蛋,认为只有他们应该有权,而年轻人不该有权的想法,当初并不注意!」
  「你是在指我吗,发言人?」
  甘迪柏长叹一声。「你瞧,我又犯老毛病了。我并不是在指你,首席发言人。  好吧,就让我们立刻召开审判大会好罗。让我们明天就举行吧。最好就趁今天晚上。早完早了,好让我们来对付特维兹的这件事吧。这我们可不敢等下去。」
  首席发言人说,「甘迪柏发言人,我不认为你对目前的情况真的了解了。
  过去,我们只有过两次弹劾案的前例,只有两次。而以前那两次并未判罪。不过,你  将被判有罪!然後你就不再是『发言人会议』的一份子,而且你永远不再能够干预施政方针了!你甚至连『第二基地』的『年会』,都不准参加!」
  「而你也绝不会反对?」
  「不是不会,而是不能。那样我就会被一致投票表决予以罢免,被迫辞职;我想这也是所有发言人所乐於见到的结果。」
  「而得拉米就会变成『首席发言人』?」
  「确有可能。」
  「可是这绝不能让它发生!」
  「对!所以我也必须投票赞成你的判决。」
  甘迪柏深呼吸了一口气。「可是我仍然要求立刻举行审判!」
  「你总得要些时间准备抗辩吧。」
  「什麽抗辩?他们什麽抗辩也不会听的!立刻审判!」
  「但『发言人会议』也必需时间去准备他们的案子。」
  「他们毫无案子,而且也不需要!他们早就在心中把我判定了,还需要什麽?事实上,他们後天审判,不如明天就判  而明天审判,倒还不如今晚就判!告诉他们吧!」
  首席发言人只有起立。他们面对面的隔着桌子互瞪了半天,首席发言人才说,「为什麽你要这麽急?」
  「特维兹危机可不能等。」
  「一旦你被判有罪,我在『会议』中的地位和影响力也会随之减弱了,那还能弄出什麽结果呢?」
  甘迪柏沙哑的低语道,「不用怕!别管任何事情  我不会被判有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