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10月,应欧洲文化基金会(La Fondation Europeenne de
la Cu1ture)的邀请在哥本哈根的一次会议上发表的演讲。)
这一讲话题目中所提到的问题,是像人类文明本身一样古老伯;但是,在我们的年代,随着学术研究和社会活动的与日俱增的专门化,这一问题却重新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人文学家们和科学家们对人类问题采取着明显不同的处理方式;对于由这些处理方式所引起的广泛的混乱,人们从各方面表示了关怀,而且,与此有关,人们甚至谈论着现代社会中的文化裂痕。但是,我们一定不要忘记,我们是生活在很多知识领域都在迅速发展的时代,在这方面,常使我们想起欧洲文艺复兴的时代。
不论当时对于从中世纪世界观中解脱出来感到多么困难,所谓“科学革命”的成果现在却肯定成为普通文化背景的一部分了。
在本世纪中,各门科学的巨大进步不但大大推动了技术和医学的前进,而且同时也在关于我们作为自然观察者的地位问题上给了我们以出人意料的教益;谈到自然界,我们自己也是它的一部分呢!这种发展绝不意味着人文科学和物理科学的分裂,它只带来了对于我们对待普通人类问题的态度很为重要的消息;正如我要试图指明的,这种消息给知识的统一性这一古老问题提供了新的远景。
为了扩大并整理我们关于周围世界的经验而进行科学探索,多少年来已被证实为富有成果的,尤其是在促进技术的不断进步方面;这种进步已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我们日常生活的体制。天文学、大地测量学和冶金学在埃及、美索布达米亚、印度和中国的早期发展,主要是为社会的需要服务的,而在古希腊,我们却初次遇到一些系统化的努力,其目的在于阐明用来描述知识和整理知识的那些基本原理。
特别说来,我们赞赏那些希腊数学家们,他们打下了牢固的基础,而后来的世世代代正是建筑在这种基础上的。对于我们的主题来说,重要的在于意识到这一事实:数学符号和数学运算的定义,是以普通语言的简单逻辑应用为基础的。因此,数学不应被看成以经验的积累为基础的一个特殊的知识分支,而应被看成普通语言的一种精确化,它用表示关系的适当工具补充了普通的语言,对于这些关系来说,通常的字句表达是不准确的或太纠缠的。
鉴于常使较广泛范围的人们感到可怕的那种数学抽象的表现难懂性,我们可以指出,甚至初等的数学训练都能使中学生们看透著名的阿乞利士和乌龟赛跑的佯谬问题。如果乌龟比阿乞利士超前极少的一点,这个行走如飞的英雄怎能追上并超过那个缓慢的爬行的动物呢?事实上,当阿乞利士到达乌龟的起跑点时;他将发现乌龟已沿着跑道爬到较远的地方了,而这种情况将无限地重复下去。我几乎用不着提醒你们,这种类型的事例的逻辑分析,在数学概念和数学方法的发展中是起了重要作用的。
从一开始,数学的应用对于物理科学的进步来说就是必不可少的。尽管欧几里得几何学已经足以使阿基米德阐明静力学平衡的基本问题,物质体的运动的详尽描述却要求发展微分算法,而牛顿力学这一宏伟巨厦就是建筑在这种算法上的。最重要的是,依据简单的力学原理及万有引力定律来对我们太阳系中各行星的轨道运动作出的解释,深刻地影响了以后各世纪中的一般哲学态度并且加强了下述观点:为了概括理解一切知识,空间和时间也像原因和结果一样应该被看成一些先验的(a
priori)范畴。
但是,我们时代中的物理经验的扩大,却已经使我们有必要从根本上修正无歧义地应用我们那些最基本概念的基础,而且也已经改变了我们对于物理科学的目的的看法。事实上,从我们现在的观点看来,与其把物理学看成关于
a
priori(先验地)给出的某些事物的研究,倒不如把它看成整理并探索人类经验的一些方法的发展。在这方面,我们的任务必然是用一种方式来说明这种经验,该方式不依赖于个人的主观判断,从而在下述意义上是客观的:这种经验可以用通常的人类语言来无歧义地加以传达。
至于反映在“这儿”和“那儿”、“早些”和“晚些”等等原始用法中的空间概念和时间概念本身,那就必须记得,对于我们通常的判定方位来说,远大于我们附近各物体的速度的光的巨大传播速度是多么地重要。然而,已经证实,甚至通过最精密的测量也无法在实验室中确定地球绕口的轨道运动的任何效应,这种可惊异的情况就表明:彼此之间有着高速相对运动的观察者,对于刚体的形状和刚体之间的距离应该有不同的感受,而且,在一个观察者看来是同时发生的事件,在另一个观察者看来甚至也可以是在不同时刻发生的。认识到物理经验的说明对观察者的立足点的依赖程度,绝不会导致使人思想混乱的复杂性;相反地,在追寻对一切观察者都正确的基本规律时,这种认识已被证实为最富有成果的了。
事实上,通过广义相对论,爱因斯坦在放弃绝对空间和绝对时间的一切想法方面使我们的世界图景得到了一种超过任何以前梦想的统一性和谐调性;这种理论,提供了关于普通语言之一致性及适用范围的有益的教益。虽然理论的适当表述涉及四维非欧几里得几何学这样的数学抽象,但是,它的物理诠释却是根本地建筑在下述可能性之上的:每一个观察者都可能保留空间和时间之间的截然区分,并且可能考察任一其他观察者在他的参照系中将如何借助于普通语言来描述经验和标示经验。
以本世纪第一年普朗克普适作用量子的发现为起点的发展,揭露了观察问题的新的基本方面;这些基本方面,就使我们必须对利用原因和效果等字眼来分析现象的基础本身加以修正。事实上,这一发现证明,所谓经典物理学的广阔适用性是完全以下述情况为依据的:在任何通常规模的现象中,所涉及的作用量是如此地大,以致可以将量子完全忽略掉。然而,在原子过程中,我们却遇到一种新颖的规律性,它们不具备因果的形象化描述,而原子体系的独特稳定性却以它们为依归,而物质的一切属性,归根结底是依赖于这种独特稳定性的。
在由物理实验技巧之现代精化所开辟的这一新的经验领域中,我们已经遇到很多伟大的惊人事件,甚至已经面临着这样一个问题:通过用实验来对大自然提出问题,我们所能接受到的是什么类型的答案?事实上,在普通经验的说明中被认为理所当然的是:所考察的客体是不受观察的扰乱的。诚然,当我们通过望远镜来看月球时,我们就接受到从月球表面反射过来的太阳光,但是,这种反射引起的反冲是太小了,它对像月球这样重的物体的位置和速度不可能有任何效应。然而,如果我们需要处理原子体系,它们的结构和对外界影响的反应是在根本上取决于作用量子的,那么,我们所处的地位就完全不同了。
我们所面对的问题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怎样才能得到客观的描述;这时,有决定意义的是意识到下述事实:不论现象超出普通经验的范围多么远,实验装置的描述和观察结果的纪录都必须是以普通语言为基础的。在实际的实验过程中,这一要求是大大得到满足的,其方法是:应用光阑和照相底片之类的沉重物体来确定实验条件,这些物体的使用方式是可以用经典物理学来说明的。
然而,恰恰是这种情况,就排除了把测量仪器和所考察的原子客体之间的相互作用和现象分开来加以说明的可能性。
特别是,这种形势阻碍着时空标示和动量、能量守恒定律之间的无限制的结合,而经典物理学的因果的形象化描述则是以这种结合为基础的。例如,对于在某时刻所占的位置已经被控制了的一个原子级粒子,目的在于确定该粒子在较后时刻位于何处的一种实验装置,就蕴涵着对固定标尺和校准时钟的一种在原理上木可控制的动量传递和能量传递,这种标尺和时钟是定义参照系所必需的。相反地,应用适于研究动量平衡和能量平衡的任一装置(这对说明原子体系的本质属性是有决定意义的),就意味着放弃对构成各该体系的粒子进行详细的时空标示。
在这些情况下,下述事实就是不值得惊异的了:利用同一种实验装置,我们可以得到对应于各种个体量子过程的不同纪录;关于这些个体量子过程的出现,我们只能作出统计的说明。同样,我们必须准备发现:用不同的、互相排斥的实验装置得到的资料,可以显示没有前例的对立性,从而初看起来这些资料甚至显得是矛盾的。
正是在这种形势下,就有必要引用互补性思想来提供一种足够宽广的构架,以容纳那些不能概括在单独一个图景中的基本自然规律的说明。事实上,在明确规定的实验条件下得出的、并且是适当应用基本物理概念表示出来的那种资料,就其全部来说就完备无遗地概括了可以用普通语言来传达的关于原子客体的一切知识。
通过一种叫做量子力学的数学表述形式的逐步建立,按照互补性路线来详尽地说明一个新的广阔的经验领域已经是可能的了;在这种表述形式中,各个基本物理量被换成了一些服从某种算法的符号性的算符;这种算法牵涉到作用量子,并反映着各个对应测量手续的不可对易性。正是通过将作用量子看成一种并无习见解释的要素——这正如相对论中作为最大信号速度的光速所起的作用一样,这一表述形式才能被看成经典物理学观念构架的一种合理的推广。然而,对于我们的主题有着决定意义的一点却是:量子力学的物理内容,已由它的表述统计规律的能力包罗罄尽,这种规律支配着在用平常语言指明的条件下得到的观察结果。
在原子物理学中,我们关心的是无比准确的规律性;在这里,只有将实验条件的明白论述包括在现象的说明中,才能得到客观的描述;这一事实以一种新颖的方式强调着知识和我们提问题的可能性之间的不可分离性。我们在这儿涉及的是一般认识论的教益,它阐明着我们在许多其他的人类兴趣领域中所处的地位。
特别说来,所谓心理经验的分析和综合的条件,一直是哲学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很明显,牵涉到一些互斥经验的字眼儿,例如思想和情感之类,从刚刚开始有语言时就是以一种典型的互补方式被应用的了。然而,在这方面,需要特别注意主体-客体分界线。
关于我们的精神状态和精神活动的任何无歧义的传达,当然就蕴涵着我们的意识内容和粗略地称为“我们自己”的那一背景之间的一种区分,但是,详尽无遗地描述意识生活之丰富性的任何企图,都在不同形势下要求我们不同地画定主体和客体之间的界线。
为了阐明这一重要论点,我打算引用丹麦诗人和哲学家保罗·马丁·摩勒(Paul Martin Moller)的话;他生活在大约一百年以前,并留下了一本未完成的小说,这本小说至今还被本国的年老一代。
同样也被年轻一代很愉快地阅读着。在他的叫做《一个丹麦大学生的奇遇记》的小说中,作者对于我们所处地位的不同方面之间的相互影响给出了特别生动和特别有启发性的说明;这是以一群大学生中间的讨论作为例证的,那些大学生有着不同的性格和不同的对待生活的态度。
我将特别提到两个堂兄弟之间的交谈;其中一个对实际事务是精明强干的,属于当时乃至现在的大学生们所说的实利主义者的类型,而其中另一个叫做硕士(licentiate)的,却热衷于对他的社交活动很不利的那些漫无边际的哲学冥想。当实利主义者责备硕士,说他没有能够下定决心来利用他的朋友们好心好意地提供给他的找到一个实际工作的机会时,可怜的硕士极诚恳地表示了歉意,但是他解释了他的思索使它遭遇到的那些困难。
于是他说:
“我的无休止的追问使我不能得到任何成就。而且,我开始想到我自己的关于发现自己所处的那种状况的想法。我甚至想到我在想它,并把我自己分成相互考虑的后退着的‘我’的无限序列。我不知道停止在哪一个‘我’上来将它看成实际的我,而且,我一经停止在某一个‘我’上,事实上就又有一个停止于其上的‘我’了。我搞糊涂了,并且感到晕头转向,就如我低头注视着一个无底的深渊一样,而我的沉思终于造成了可怕的头疼。”他的堂兄弟回答说:
“我无论如何不能帮助你搞清楚你那些‘我’。那完全是在我的活动范围以外的事,而且,如果我让自己进入你那些超人的冥想,我就也会成为或变得像你一样疯疯颠颠了。我的路线是抓紧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并且沿着常识的康庄大道前进,因此,我的那些‘我’从不会纠缠起来。”
完全撇开讲这故事时的那种精致的幽默不谈,要想比这个更贴切地说明我们大家都会遇到的那种状况的各个本质方面,那肯定是不容易的。幸好,在正常生活中,陷入硕士那种可悲境地的危险是很小的;在正常生活中,我们逐渐变得习惯于应付实际需要,并学会用普通语言来传达我们需要的是什么和我们想的是什么。
在这种调节中,严肃和幽默之间的平衡起着不小的作用;这种平衡在儿童游戏中非常突出,而在成年生活中也同样是觉察得到的。
当转入多少年来被哲学家们讨论过的意志自由问题时,必须特别注意使用沉思和决心之类的字眼时的那种互补方式。即使我们无法说,是由于我们推测自己能做某件事情因而才愿意去做呢,还是由于我们愿意从而我们才能做这件事,但是我们可以说,能够尽可能好地适应环境的那种感觉,乃是一种普通的人类经验。事实上,决心这个概念在人类的思想传达中起着不可缺少的作用,就如希望和责任之类的字眼一样;脱离了应用这些字眼时的上下文,希望和责任等字眼同样是不可定义的。
说明意识生活时的主体-客体分界线的可变动性,是和一种经验丰富性相对应的,这些经验是如此地五花八门,以致引起了不同的处理方式。至于我们关于他人的知识,我们当然只看到他们的行为,但是我们必须意识到,当这种行为是如此复杂,以致在用普通语言说明它时要涉及自身知觉时,意识一词就是不可避免的了。然而,事情很明显,对于最终主体的一切追求都是和客观描述的目的相矛盾的,这种描述要求主体和客体处于面对面的地位。
这样的考虑绝不导致对于灵感的任何低估,这种灵感是伟大的艺术创作通过指示出我们地位中那种谐调的整体性的~些特色而提供给我们的。事实上,当在越来越大的程度上放弃逻辑分析而允许弹奏全部的感情之弦时,诗、画与乐就包含着沟通一些极端方式的可能性,那些极端方式常被表征为实用主义的和神秘主义的等等。相反地,古印度的思想家们,就已经理解了对这种整体性作出详尽无遗的描述时的逻辑困难。特别说来,通过强调指出要求回答存在的意义问题乃是徒劳无益的,他们设法避免了生活中明显的不谐调性;他们懂得,“意义”一词的任何应用都蕴涵着比较,而我们又能把整个的存在和什么相比较呢? 我们这种论证的目的在于强调:不论是在科学中、在哲学中还是在艺术中,一切可能对人类有帮助的经验,必须能够用人类的表达方式来加以传达,而且,正是在这种基础上,我们将处理知识统一性的问题。因此,面对着多种多样的文化发展,我们就可以寻索一切文明中生根于共同人类状况中的那些特色。尤其是,我们认识到,个人在社会中的地位本身,就显示着多样化的、往往是互斥的一些方面。
当处理所谓伦理价值的基础这一古老问题时,我们首先就得问问像正义和仁慈之类的概念的适用范围是什么;这些概念的尽可能密切的结合,在一切人类社会中都是被希求着的。但是,问题很明显,在可以明确地应用被公认了的司法条款的那种情况下,是没有自由地表现仁慈的余地的。但是,正如著名的希腊悲剧家们所特别强调的那样,同样清楚的是,恻隐之心是可以使每一个人和任何简明表述的正义概念发生冲突的。我们在这里面临着人类地位所固有的和令人难忘地表现在古代中国哲学中的一些互补关系;那种哲学提醒我们,在生存大戏剧中,我们自己既是演员又是观众。
当比较不同的民族文化时,我们就遇到依照一个民族的传统来评价另一个民族的文化的特殊困难。事实上,每一文化所固有的自足性的要素,都密切地对应着作为生物机体中任一物种之特征的自卫本能。然而,在这方面,重要的在于意识到这一事实:以由历史事件哺育成的传统为基础的各种文化,其互斥特征是不能和在物理学、心理学以及伦理学中所遇到的那些特征直接相比的,这里我们处理的是共同人类状况的内禀特点。
事实上,正如在欧洲史中特别明显地表示出来的,民族之间的接触往往造成文化的融合,而融合后的文化仍保存着原有民族传统的有价值的要素。在这次会议上,关于如何弥补所谓现代社会中的文化裂痕的问题,吸引了很大的注意力;归根结底,这问题就是一个更狭义的教育问题;对待这一问题的态度,看来不但需要知识,而且,我想每人都会同意,这也还需要某种幽默。但是,最严重的任务就是要在有着很不相同的文化背景的民族之间促进相互了解。
事实上,科学和技术在现时代的急剧进步,带来了提高人类福利的无比希望,而同时也带来了对全人类安全的严重威胁;这种进步对我们的整个文明提出了迫切的挑战。当然,知识和潜力的每一次增加,曾经总是意味着更大的责任,但是,在目前的时刻,当一切人们的命运已经不可分割地联系起来时,以了解人类共同地位之每一方面为基础的相互信赖的合作,就比在人类历史中的任何较早时期都更加必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