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10月在纽约纪念哥伦比亚大学二百周年的一次集会上的演讲,刊于《知识的统一性》一书,Doubleday
and CO.,NewYork,1955,p.47。)
在多大程度上我们可以谈论知识的统一性?在回答这一问题之前,我们可以问一问知识一词本身是什么意思。我不准备进行一种学术性的哲学论述;对于这种论述,我是没有必要的学识的。然而,每一个科学家都经常遇到经验的客观描述问题;所谓客观描述,是指的无歧义的思想交流。当然,我们的基本工具,就是适应于实际生活及社会交往的需要的平常语言。在这儿,我们不准备涉及这种语言的起源问题,而只来谈谈它在科学交流方面的范围问题,特别是在超出日常生活事件的经验的增长过程中如何保持客观性的问题。
必须注意的主要之点是,一切知识都是在一种用来说明先前所有的经验的观念构架中表现出来的,而且任何的这种构架在概括新经验方面都可能是过于狭隘的。在很多知识领域中进行的科学研究,确实曾经一再地证明了放弃或改造某些观点的必要性;那些观点由于很有成果和表面看来可以无限应用而曾经被认为是合理解释所不可缺少的。虽然这种发展是由一些特殊的研究发端的,但它们却遗留下来一种对知识的统一来说是很重要的普遍教益。事实上,观念构架的扩张不但适于用来在有关的知识分支中保持秩序,而且也显示了我们在表面看来相去很远的知识领域中在经验的分析和综合方面所处地位的类似性;这种类似性,意味着一种越来越广阔的客观描述的可能性。
当谈到一种观念构架时,我们不过是指的经验之间的关系的无歧义逻辑表现。这种态度,在历史发展上也是显而易见的;在历史发展中,形式逻辑已经不能再和语义学的研究明确划分,甚至不能再和哲学措辞法的研究明确划分了。数学曾经起了特殊的作用;它对逻辑思维的发展曾经有过十分决定性的贡献;通过它的明确定义的抽象过程,它在表达和谐关系方面提供了难以估价的助力。但是,在我们的讨论中,我们将不把数学看成一种独立的知识分支,而宁愿把它看成一般语言的一种精确化;这种精确化给一般语言补充了表现各种关系的适当工具;对于这些关系来说,通常的语言表达法是不确切的或纠缠不清的。在这一方面可以强调,正是通过避免涉及渗透在日常语言中的自觉的主体,数学符号的应用才保证了客观描述所要求的定义的无歧义性。
所谓精密科学的发展,是以测量结果之间的数字关系的建立为其特征的;这种发展确实受到了抽象数学方法的决定性的推动;这种抽象数学方法起源于推广逻辑结构的独立探求。这种情况在物理学中得到了特殊的例证;物理学,本来被理解为和我们自己也是其中一部分的那一自然界有关的一切知识,而后来则逐渐被理解为统治着无生命物质属性的基本定律的研究了。即使在这一比较简单的课题中,也必需经常注意客观描述问题;这种必要性多少年来曾经深深影响了各哲学派别的态度。在现代,新的经验领域的探索曾经揭露了无歧义地应用某些最基本概念的出人意料的先决条件,并从而给我们带来一种认识论上的教益;这种教益所涉及的问题,远远超出了物理科学的范围。因此,在开始我们的讨论时首先简要地叙述一下这种发展,那就可能是方便合宜的。
如果要仔细地回顾人们如何消除了神秘的宇宙学概念和有关我们自己的动作目的的论点,如何在伽利略的开创性工作的基础上建立了无矛盾的力学体系,如何通过牛顿的胜利而使这种力学体系达到了如此完美的地步,那就会使我们离题太远。最重要的是,牛顿力学的原理意味着原因和结果问题的一种影响远大的澄清——从在某一时刻利用可测量的量来确定了的一个物理体系的态出发,牛顿力学原理使我们能够预言该体系在以后任一时刻的态。大家都知道,这样一种决定论的或因果性的说明如何导致了一种机械的自然现,并终于变成了一切知识领域中科学解释的一种典型,不论这种知识用什么方法取得。在这方面,很重要的是这样一件事实:更加广阔的物理经验领域的研究,曾经揭示了进一步考虑观察问题的必要性。
经典力学是以应用和日常生活事件有关的图景及概念为基础的;在这种意义上,经典力学在它的广大适用领域中提供了一种客观描述。但是,不论牛顿力学中所用的理想化显得如何合理,这些理想化却远远超出了我们的基本概念所能适用的经验范围。例如,就连绝对空间和绝对时间这些概念的适当应用,也和光的传播在实际上可以认为是瞬时性的这一事实有着内在联系;这种瞬时传播使我们可以不依赖于物体速度而确定我们周围物体的位置,并可以把各个事件排列在一种唯一的时间顺序中。然而,当企图进一步对电磁现象及光现象作合理解释时曾经发现,彼此以很大的速度而相对运动着的观察者,将用不同的方式来标示各个事件。这些观察者对于刚体的形状及位置可能具有不同的看法;不仅如此,在一个观察者看来是在不同的空间点上同时发生的事件,在另一个观察者看来却可能是在不同时刻发生的。
物理现象的说明到底在多大程度上依赖于观察者的立足点?这一问题的探索绝没有引起混乱和错杂;这种探索被证实为一种很有价值的指导,可以用来寻求一切观察者所共有的普遍物理定律。爱因斯坦保留了决定论的概念,但他只信赖明确的量度之间的关系;这种量度最后归结到事件的重合;就这样,爱因斯坦成功地改造并推广了经典物理学的整个结构,成功地为我们的世界图景找到了一种超过一切预料的统一性。在广义相对论中,是以一种弯曲的四维时空度规作为描述的基础的,这种四维时空度规自动地照顾到引力效应,而光信号的速度的特殊作用则代表着速度这~物理概念的任何合理应用的上限。引用这种陌生的但是明确的数学抽象,绝不意味着什么歧义性;相反地,它倒很有教育意义地说明了一个问题:观念构架的一种扩展,如何提供了一种消除主观因素并扩大客观描述范围的适当方式。
通过物质的原子构造的探索,揭露了观察问题的新的、出人意料的方面。如所周知,物质的有限可分性这一概念是古已有之的;引入这一概念,是为了说明物质不顾自然现象的多样化而保持其特征属性的那种性能。但是,几乎到现时代为止,这种观点一直被认为在本质上是一种假说;这意思是,由于我们的感官和工具是由不可胜数的一些原子构成的,它们的粗糙性就使原子观点好像不能用直接的观察来验证。尽管如此,随着上世纪的化学及物理学中的巨大进步,原子概念已被证实为越来越有成果。特别说来,将经典力学直接应用于原子及分子在不断运动时发生的相互作用,就使人们对热力学原理得到了一种普遍的理解。
在本世纪中,人们研究了新发现的物质属性,例如天然放射性;这种研究已经很有说服力地巩固了原子理论的基础。特别说来,通过放大机构的发展,已经能够研究本质上依赖于单个原子的那种现象,甚至能够获得有关原子体系的结构的广泛知识。作为第一步,人们认识到电子是一切实物的一种公共组成;而且,通过卢瑟福有关原子核的发现,我们的关于原子结构的概念得到了重要的完善化;一个原子核,以一个极小的体积几乎包括了整个原子的质量。元素的属性在普通的物理过程或化学过程中保持不变;这种不变性可以直接用一种情况来加以解释:在这种过程中,虽然电子的键合可以受到很大影响,但原子核却是并不改变的。然而,卢瑟福发现,利用更加有力的设备可以引起原子核的膻变;通过这种发现,卢瑟福开辟了一个全新的研究领域;这种研究常常被称为现代炼金术。如所周知,这种研究后来导致了释放原子核中所储藏的巨大能量的可能。
虽然物质的很多基本性质都可以用简单的原子图景来加以说明,但是,从一开始就很明显,经典的力学概念和电磁学概念并不足以说明元素不同特性所显示的原子结构的本质稳定性。然而,普适作用量子的发现却提供了解决问题的一个线索;这种发现是在本世纪的第一年由普朗克通过深入分析热辐射定律而得到的。这一发现揭露了原子过程中的一种超出机械自然现以外的整体性,并且明显地证明了一件事实:经典的物理理论是只能用来描述那样一些现象的理想化,在各该现象的分析中一切作用量都足够他大,以致于可以将作用量子略去不计。尽管这一条件在日常规模的现象中是大大得到满足的,在原子现象中,我们却遇到一些完全新型的、不能适用决定论的形象描述的规律性。
要把经典物理学合理地推广,使它容许作用量子的存在而又仍能对于定义电子及原子核之惯性质量及电荷的那些实验事实有一个无歧义的解释,这是一种非常艰巨的工作。然而,通过一整代的理论物理学家的协同努力,逐渐发展了原子现象的一种无矛盾的、在广大范围内包举无遗的描述。这种描述使用了一种数学表述形式;在这种表述形式中,经典物理学理论中的变量被换成了一些符号,它们服从一种非对易的算法,算式中包含着普朗克恒量。正由于这种数学抽象法的品格,这种表述形式并不能得到一种符合习见路线的形象解释;它的目的是要在那些在明确定义的条件下得出的观察结果之间直接建立关系。不同的个体量子过程可以发生于一个给定的实验装置中;适应着这一情况,所建立的关系就具有一种固有的统计性。
借助于量子力学的表述形式,曾经很细致地说明了和物质的物理属性及化学属性有关的许许多多的实验事实。此外,在这种表述形式中照顾到相对论不变性的要求,已经能够在广大的范围内整理和基本粒子的属性及原子核的结构有关的迅速增长的新知识。尽管量子力学威力惊人,但它却激烈地违背了习惯上的物理解释,尤其是放弃了决定论这一概念本身;这种情况在很多物理学家和哲学家的心中引起了怀疑:在量子力学中,我们所面临的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呢还是客观描述方面的一种不可挽回的步骤呢?要澄清这一问题,事实上就必须剧烈地修正描述物理经验和概括物理经验的基础。
在这一点上,我们首先必须认识到,即使当现象超出了经典物理学理论的范围时,实验装置的说明和观察结果的纪录也必须利用经过技术物理学术语适当补充了的平常语言表示出来。这是一种很清楚的逻辑要求,因为“实验”一词本身就表明这样一种情况:在该情况下,我们可以告诉别人我们已经作了什么和已经学到了什么。然而,在经典物理学和量子物理学中的现象的分析方面,基本的区别就在于,在前一种分析中,客体和测量仪器之间的相互作用可以略去不计或得到补偿,而在后一种分析中这种相互作用却形成现象的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事实上,一种严格意义上的量子现象的本质整体性,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得到了逻辑上的表达:企图对现象进行任何明确定义的细分,都需要一种实验装置上的、和现象本身的出现不能相容的变化。
特别说来,不可能分别控制原子客体和确定实验条件所必不可少的各种仪器之间的相互作用,这种不可能性就阻止了时空标示和动力学守恒定律之间的不受限制的结合,而经典物理学中的决定论的描述则是以这种结合为基础的。事实上,时间概念和空间概念的任何无歧义应用都要引用一种实验装置;这种实验装置将涉及一种原则上不可控制的、对固定标尺和校准时钟的动量传递和能量传递,该标尺和该时钟是定义参照系所必需的。相反地,对以动量守恒定律及能量守恒定律来表征的现象加以说明,在原则上就会引起对细致时空标示的一种放弃。这些情况在海森伯的测不准关系式中得到了定量的表达,该关系式规定着在一物理体系的态的定义中确定运动学变量及动力学变量时的不准量。然而,适应着量子力学表述形式的特点,这种关系式并不能按照和经典图景有关的客体属性来加以解释;我们这儿所涉及的,是无歧义应用两种概念的互斥条件——一方面是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另一方面是动力学守恒定律的概念。
在这一点上,人们有时谈到“通过观察来干扰现象”或“通过测量来创造原子客体的物理属性”。但是,这样一些词句很容易引起误会,因为,在这儿,像现象和观察、以及属性和测量这样一些字眼是在一种和日常语言及实际定义不相容的方式下被使用的。遵循着客观描述的路线,更加适当的作法是用现象一词表示在那样一种情况下得到的观察结果,该情况的描述包括着整个实验装置的说明。利用了这种术语,量子物理学中的观察问题就不再带有任何的特殊复杂性;此外,这也可以直接提醒我们,每一个原子现象都是封闭的;所谓封闭,表示现象的观察是以利用在有着不可逆性能的适当放大装置中所得到的纪录为基础的,例如,这种纪录可能是由于电子透入乳胶而在照像底片上造成的永久性的斑点。在这一方面,重要地是要知道,只有当涉及这样的封闭现象时,量子力学表述形式才有其明确定义的应用。也正在这一方面,它代表经典物理学的一种合理推广;在这种推广中,事件进程的每一阶段都是用可测量的量来加以描述的。
经典物理学所预设的进行实验的自由当然保留了下来,它是和实验装置的自由选择相对应的;量子力学表述形式的数学结构为这种选择提供了适当的余地。一般说来,同一个实验装置可能给出不同的纪录;这种情况有时很形象地被称为这些可能纪录之间的“自然的抉择”。无庸赘言,这样一个词句绝不意味着自然的拟人化;它不过表明并不能按照惯常方式确定一种封闭的不可分的现象的进展方向而已。在这里,逻辑的处理方法只限于推导个别现象在给定的实验条件下出现的相对几率。在这一方面,量子力学表现为决定论力学描述的一种合乎逻辑的推广;当物理现象的规模够大以致可以将作用量子忽略不计时,量子力学就当作一种极限情况包括了决定论的力学。
原子物理学的一个最突出的特征就是在一些实验条件下观察到的那些现象之间的新颖关系,这些实验条件要用不同的基本概念来描述。事实上,当人们企图按照经典方式来描绘一种原子过程的历程时,所得的经验可能显得是相互矛盾的;但是,不论如何矛盾,它们却代表着有关原子体系的同样重要的知识,而且,它们的总体就包举无余地代表了这种知识;在这种意义上,这样的经验应该被看成是互补的。互补性这一概念绝不会使我们离开自然的独立观察者的地位,这一概念应该被认为是在逻辑上表现了我们在这一经验领域中进行客观描述时所占的位置。人们认识到,测量仪器和所研究的物理体系之间的相互作用,构成量子现象的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这种认识,不但揭露了机械自然观的一种出人意料的局限性,而且迫使我们在整理经验时必须适当注意到观察条件——所谓机械自然观,是以赋予物理体系以独立特性为其特征的。
关于对一种物理解释必须要求些什么的问题,是一个争论很多的问题;当考虑这一问题时,我们必须记得,经典力学已经意味着放弃了匀速直线运动的原因,而相对论则告诉我们不变性及等效性的论点必须怎样地被看成合理解释的范畴。同理,在量子物理学的互补描述中,我们遇到一种更进一步的自相谐调的推广;这种推广可以把在说明物质基本属性方面带有决定意义的一些规律性包括在内,但是,这种推广超出了决定论描述的范围。就这样,物理科学的历史表明,在揭示习见概念的出人意料的局限性方面,更广阔经验领域的探索将怎样指示出保持逻辑秩序的新方法。我们现在即将论证,包括在原子物理学发展中的认识论教益,使我们想到在远远超出物理科学范围的那些经验的描述及概括中也有一些类似情况,而且,这种教益也使我们可以找出一些共同特色来推动有关知识统一性的寻求。
当离开物理学的正式领域时,我们所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生命机体在自然现象的描述中的地位问题。在最初,在有生命物质和无生命物质之间并没有画什么明确界线;如所周知,强调了单个机体的完整性,亚里斯多德曾经反对过原子论者的观点,而且,甚至在讨论力学基础时他也保留了目的和能力这一类的概念。但是,在文艺复兴时代,在解剖学和生理学中得到了一些伟大发现,尤其是提出了经典力学;在这种经典力学的决定论的描述中,消除了有关目的的一切思想;结果就出现了一种完全机械主义的自然观,而且很多有机的机能也确实可以用物质的物理属性和化学属性来加以说明,而这些属性则可以用简单的原子概念来得到广泛的解释。诚然,机体的结构及作用过程,会引起原子过程的一种往往显得和热力学定律难以调和的有序化——热力学定律意味着,在构成一个孤立物理体系的各原子之间,有一种不断无序化的趋势。但是,维持并发展有机体系所必需的自由能,是由体系的环境通过营养和呼吸而不断供应着的;如果充分注意到这种情况,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在这方面并不存在任何违反普遍的物理定律的问题。
在最近几十年中,我们在关于机体的结构及作用过程的知识方面得到了很大的进展,而且,特别说来,已经清楚地知道量子规律性在这种问题的很多方面都起着一种基本作用。这样的规律性,对于那些高度复杂的分子结构的显著稳定性来说是根本重要的;这些分子结构是规定着物种遗传性的那些细胞的重要组成;不但如此,关于用穿透性辐射照射机体而引起的突变的研究,也提供了量子力学统计定律的一种惊人应用。此外也曾发现,对于机体完整性十分重要的感觉器官,其灵敏度接近于个体量子过程的水平,而放大机构则在神经信息的传递中起着特别重要的作用。虽然是以一种新颖的方式,整个的发展再一次地将生物学问题的机械论处理方式提到了显著地位,但是,有一个问题同时也变得尖锐起来:将有机体和高度复杂、高度精密的体系相对比,例如和近代工业的机器或和电子计算机相对比,是否可以提供一种适当的基础来对生命机体所显示的自动调节机构进行客观描述?
当回到原子物理学所给予我们的认识论教益时,我们首先必须知道,量子物理学中所研究的封闭过程,并木是直接和生物学机能相类似的;为了保持生物学机能,必须在机体和环境之间有一种不断的物质交换和能量交换。此外,任何的实验装置,只要它能够将这种机能控制到可以用物理方式来明确描述的程度,就一定会阻止了生命的自由体现。然而,这一情况恰恰就提示了对待有机生命问题的一种态度,这种态度提供了机械论处理方式和目的论处理方式之间的一种更恰当的平衡。事实上,正如作用量子在原子现象的说明中显得是一种既不能解释也不需解释的要素一样,生命概念在生物科学中也是一种基本概念;在生物科学中,在生命机体的存在和进化方面,我们所关心的是我们所属的自然界中各种可能性的显示,而不是我们自己所能进行的实验的结果。事实上,我们必须认识到,至少在趋势上,客观描述的要求是由生物学研究中实际地应用论证和应用概念时的那种特征性的互补方式来满足的;那些论证以物理科学及化学科学的全部资料为基础,而那些概念则直接涉及超出这些科学以外的机体的整体性。重要的是,只有放弃了生命的普通意义下的解释,我们才有可能考虑生命的特征。
当然,正如在物理学中一样,在生物学中我们也是保持了独立观察者的地位的,问题只是对于经验作逻辑概括的条件有所不同而已。对于动物和人类的先天行为及条件行为的研究来说,这种说法也成立;而心理学概念则是很容易适应于这种研究的。即使在一种肯定是行为主义的处理方式中,也几乎不能避免这样的概念;而且,当我们处理如此高度复杂的行为,以致这些行为的描述实际上涉及个体机体方面的内省过程时,意识这一概念就会自动出现。在这儿,我们牵涉到本能一词和理性一词的互斥性的应用;这种应用要用本能行为在人类社会中所受的抑制程度来表明。虽然在试图说明我们的精神时我们在观察的独立性方面遇到越来越大的困难,但是,甚至在人类心理学中,仍旧可能在很大程度上保持客观描述的要求。在这一方面,注意到下述事实是很有兴趣的:虽然在物理科学的早期阶段人们可以直接信赖那些能够有一种简单的因果说明的日常生活事件的特点,但是,从语言发源时起,人们就应用了我们的思想内容的一种本质上互补的描述。事实上,这种语言交流中所采用的丰富术语,并不指示一种连绵不断的事件进程,而是指示着互斥的经验;这些经验,用注意所及的内容和“我们自己”一语所表示的背景之间的不同分界线来表征。
一方面是我们考虑自己的行动的动机时的情况,另一方面是我们体验到一种决心感时的情况,这两种情况之间的关系就是一个最显著的例子。在正常生活中,这种分界线的变动是有点直觉地被觉察到的,但是,所谓“自我错乱”的症状,在精神病学中也是尽人皆知的;这种症状可能导致人格的瓦解。用表面看来互相矛盾的属性来表示人类意识的同等重要的一些方面,这种用法确实和原子物理学中的情况十分相像;在原子物理学中,互补的现象需要用不同的基本概念来定义。最重要的是,“意识的”一词指示着可以在记忆中保留下来的经验,这一情况就意味着意识的经验和肉体的观察之间的一种比较。在这样的类似中,不可能为下意识这一概念提供一种无歧义的内涵,这就和不可能为量子力学表述形式提供一种形象解释相对应。附带谈到,神经官能症的心理分析疗法,可以说是通过使病人得到新的意识经验的方法、而不是通过帮助他窥测他的下意识深处的方法来恢复他的记忆内容的平衡。
从一种生物学的观点看来,要解释精神现象的特征,我们只能作出这样的结论:每一种意识的经验都和机体中的一种残存印象相对应;这种印象等于神经系统中种种活动过程的成果的一个不可逆的纪录;这种过程不受内省的影响,而且也很难用机械论的方法来下一个包举无遗的定义。无疑地,牵涉到很多神经细胞的相互作用的这种纪录,是和机体的任一单个细胞的永久性结构根本不同的;这种永久性的结构和发生学上的再生作用有联系。然而,从一种目的论的观点看来,我们不但可以强调这种永久纪录在影响我们对后来刺激的反应方面的用处,而且同样可以强调另一事实的重要性:于孙后代并不会受到个体的实际经验的干扰,而是只依赖于那些机体属性的再生作用,各该属性被证实为对于知识的积累和利用是合用的。在任何寻根究底的企图中,我们当然必须有在每一步中遇到越来越大的困难的准备;而且,很有启发性的是,我们越是接近和我们的意识特征有关的那些生命机体的特点,物理科学的简单概念就越是难以直接应用。
为了说明这一论点,我们将简略地谈谈自由意志这一古老问题。根据以上的叙述可以清楚地看到,意志一词对于精神现象的一种包举无遗的描述是必不可少的,但是,问题在于我们能够在多大程度上谈到按照我们的可能来行动的自由。只要采取无限制的决定论观点,这种自由的概念当然就会受到排除。然而,原子物理学的一般教益,尤其是生物学现象之机械论描述法的有限范围那种教益,都暗示着机体适应环境的能力是包括了选择达到这种目的的最合适方式的能力的。因为不可能在一个纯物理的基础上来判断这种问题,所以最重要的就在于认识到,心理学经验可以提供有关问题的更贴切的知识。决定性的一点就是,如果我们企图预言别人在给定情况下将要做什么,我们就不但需要力求了解他的整个背景,包括他的生活历史中可能对个性的形成有所贡献的一切方面,而且我们也必须认识到,我们的最终目标是要自己设身处地地为他着想。当然,对于某件事情,无法断言是因为一个人相信他能做才去做呢,还是因为他愿做他才能做;但是,很难否认的是,可以说我们有一种感觉,认为可以按照情况作出最好的判断。从客观描述的观点来看,这是没有什么可以增减的,从而在这种意义上我们可以既合乎实际而又合乎逻辑地谈到意志的自由,其谈论的方式也就是为责任和希望一类的字眼保留了用武之地的那种方式,而责任和希望之类的字眼,是和人类交流思想所必需的其他字眼一样地无法定义的。
这样的考虑,指示了有关我们的观察地位的教益所具有的认识论含意,这种教益是物理科学的发展所带给我们的。由于放弃了对于解释所提的习见要求,我们也就得到了概括更广泛经验领域的一种逻辑方法;这种方法使人们有必要适当注意生观一客观分界线的画法。既然在哲学文献中有时会涉及客观性、主观性乃至实在性的不同水平,那么就可以强调,正如实在论及唯心论一类的观念一样,终极主观这一概念在我们所定义的客观描述中是没有它的地位的;但是,这种情况当然并不意味着对我们所关心的问题的范围有所限制。
既经讨论了科学中的和知识统一性有关的某些问题之后,现在我要开始谈谈在我们的程序上提出的更进一步的问题:是不是有什么不同于科学真理的诗意的、精神的或文化的真理?作为一个科学家,进入这些领域是很勉强的,但是,我将以一种如上所示的态度来冒昧地评论评论这一问题。当论证我们的表达方式和我们所关心的经验领域之间的关系时,我们事实上直接面临着科学和艺术的关系问题。艺术所能给我们的滋养,起源于它使我们想到一些和谐性的那种能力;这些和谐性超出了系统分析的界限。文学、绘画和音乐,可以说形成了一系列的表达方式;在这种表达方式中,越来越广泛地放弃了作为科学交流之特征的定义,这就使想象力得到一种更自由的表现。特别说来,在诗歌中,这一目的是通过和观察情况的变动有关的字句排比来达成的;通过这种排比,在感情上统一了人类知识的许多方面。
尽管一切艺术作品都需要灵感,但是,指出这一点并没什么不恭之处:即使在他的创作高潮中,艺术家也是依赖于我们所在的共同人类基础的。特别说来,我们必须知道,在谈到艺术成就时最常用到的所谓“即兴”之类的字眼,表示了一切思想交流所不可缺少的一种特色。不但在日常谈话中我们对于表达自己思想的字句的选择会或多或少地不加注意,而且,甚至在有字斟句酌之可能的文章写作中,要解决每一字句的取舍问题也需要一种本质上和“即兴”等效的最后决心。附带谈到,在作为一切真正艺术成就之特色的严肃性和幽默性之间的平衡中,我们会回想到一些互补的方面;这些方面在儿童游戏中是很显著的,而在成人生活中也同样是可以觉察的。事实上,如果我们力图十分严肃地谈论问题,我们就有很快地被听众和自己看成极为乏味的危险;但是,如果我们时常设法开开玩笑,那么我们很快就会发现,连自己带听众都处于莎士比亚戏剧丑角的那种不亦乐乎的心情中。
在科学和艺术的对比中我们当然不应该忘记,在科学中,我们所遇到的是论证经验并发展概念来概括这些经验的系统协作,其作法就如同把石头搬来并垒成一个建筑一样;而在艺术中,我们所遇到的却是更加直觉的唤起情感的个人努力,这种情感使我们想到自己的处境的整体。在这儿,我们遇到这样一种情况:正像“真理”一词一样,知识的统一性问题显然包括着歧义性。事实上,在精神价值和文化价值的问题上,我们也会想起和一种恰当的平衡有关的那些认识论问题,这种平衡存在于我们企图得到一种无所不包的看法来看待千变万化的生活的那种欲望和我们以一种逻辑上合理的方式来表现我们自己的那种能力之间。
在这里,科学和宗教采取的出发点是根本不同的;科学的目的在于发展一种普遍方法来整理普通的人类经验;宗教的根源则在于在社会内部推进见解和行为的和谐性的那种努力。当然,在任何宗教中,社会成员所共有的一切知识是包括在普遍构架之内的;这种构架的原始内容就是在崇拜和信仰中所强调的那些价值和概念。因此,直到随后的科学发展带来了新颖的宇宙学教益和认识论教益为止,内容和构架之间的内在关系是不需要什么注意的。历史进程在这些方面提供了很多例证;我们可以特别提到科学和宗教之间的那种和欧洲文艺复兴时代机械自然观的发展相与俱来的真正的决裂。一方面,有很多一向被认为是神灵的显示的现象,作为普遍的、不变的自然定律的结果而显现了出来。另一方面,物理方法和物理观点又和宗教所不可缺少的对于人类的价值及理想的重视相去甚远。因此,作为所谓经验主义哲学和批判主义哲学这两个学派的共同点,就出现了或多或少模糊地区分客观知识和主观信仰的一种态度。
然而,近代的科学发展强调了适当注意主观-客观分界线的画法对于无歧义思想交流的必要性;这样一来,就为知识和信仰这一类字眼的应用创造了一种新的基础。最重要的是,关于因果性观念之固有界限的认识,曾经提供了一种构架;在这种构架中,宇宙前定性这一概念被自然进化这一概念所代替了。在人类社会的组织方面我们可以特别强调,个人在团体中的地位的描写,显示着一些典型的互补方面;这些互补方面,和价值的估计及估计价值所在的背景之间的变动着的界线有关。确实,每一个稳定的人类社会都需要一种用法律条文规定下来的公平正道,但是同时,脱离了家庭和朋友的生活,显然会失掉它的某些最可宝贵的价值。而且,虽然公正和仁慈的尽可能密切的结合代表着一切文化中的共同目标,但是必须承认,任何需要严格执行法律的场合都没有显示仁慈的余地,而且,相反地,仁爱和恻隐可能是和一切的公正概念相冲突的。这一点,在很多宗教中通过象征这些理想的神低之间的斗争而神话式地显示了出来;这一点,在古代的东方哲学中是用下述的训诫来加以强调的:当在人生中寻求和谐时,永远不要忘记我们自己在现实舞台上既是演员又是观众。
当比较以受到历史事件哺育的传统为基础的不同文化时,我们就遇到在一种传统背景上来估价另一民族的文化的困难。在这方面,民族文化之间的关系有时被形容为互补的关系,虽然这一说法不能按照它在原子物理学或心理分析学中的那种严格意义来理解;在原子物理学或心理分析学中,所遇到的是我们的处境的不变特征。事实上,不但民族之间的接触常常引起保持着民族传统之可贵因素的文化融合,而且人类学的研究越来越变成一种显示文化发展之共同特点的最重要的源泉。确实,知识的统一性问题,是和追求广泛理解以作为提高人类文化之一种方法的那种奋斗分不开的。
在结束这一演讲时,我感到必须请求原谅,因为在谈论这种一般性的问题时竟然如此大量地涉及了以物理科学为代表的特殊知识领域。但是,我曾经试图指示一种普遍的态度;这种态度受到我们今天在这一领域中所得教益的启示,而且在我看来这种态度对知识的统一性问题是很重要的。这种态度可以这样来总结:力求作到和谐地概括我们处境的越来越广泛的一些方面,承认任何经验都不能不用一种逻辑构架来加以定义,并承认任何外观上的不和谐都只能通过概念构架的适当扩充来加以消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