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务]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

[英]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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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历史的想象



  对历史思维性质的探讨,是属于哲学可以合法从事的任务之一;而在我看来,现在①有理由认为,对这种探讨进行思维不仅是合法的而且是必要的。因为它的意义就在于,在历史的特别时期,某些特殊的哲学问题仿佛是最合时宜的,并且仿佛在要求着一个渴望为自己的时代服务的哲学家的特别注意。哲学问题部分地是不变的;部分地则随当时人类生活和思想的特点而从一个时代到一个时代在变更着。在每个时代最优秀的哲学家的身上,这两部分都是如此之相互交织着,以致于永久性的问题呈现subspeciesaeculi〔在一代的观点之下〕,而当代的特殊问题则呈现subspecieaeternitatis[在永恒的观点之下]。每当人类的思想受到某种特殊的兴趣所支配时,那个时代最富有成果的哲学就反映出来这种支配;——不是消极地通过单纯服从于它的影响,而是积极地通过特殊的努力来理解它并且把它置于哲学探讨的焦点上。

  ①指1935年。——编者

  在中世纪,以这种方式成为聚集了哲学思辨的焦点的兴趣的就是神学;在17世纪,则是物理科学。今天,当我们习惯上确定近代哲学的开端是17世纪时,我认为我们的意思是指,当时开始支配人类生活的那种科学兴趣,现在仍然在支配着它。但是如果我们把17世纪的心灵在其总的定向上和今天的心灵加以比较,比较一下它们的文献中所处理的题材,我们就很难不为一种重要的不同所触动。自从笛卡尔的时代,哪怕自从康德的时代以来,人类就获得了一种历史地进行思想的新习惯。我并不是说,直到一个半世纪以前,并没有名副其实的历史学家;那样说是不真确的。我甚至也不是说,自从那时以来历史知识的总量和历史书籍的问世已经极大地增多了;虽则那样说是真确的,但相对地却不重要。我的意思是说,在这段时期里历史思想研制出了它自己的一种技术,它那特点之明确和它那结果之确凿,决不亚于它的长姊自然科学的方法;而且在这样进入了sichereGangeinerWissenschaft〔科学的可靠进程〕时,它在人类生活中就取得了一席地位,它的影响从人类的生活已经渗入到、并且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改变了思想和行动的每一个部门。

  其中,它也深深地影响了哲学;但是从整体上说,哲学对这种影响的态度却是被动更甚于主动。有的哲学家倾向于欢迎它,有的埋怨它;而比较少数的则已经从哲学上思考它。主要是在德国和意大利,人们曾试图回答这些问题:什么是历史的思维?它对传统的哲学问题有什么启发?由于回答这些问题,他们就对今天的历史意识的问题,做出了康德的先验分析对18世纪的科学意识所做过的事。但是就大部分情况说,特别是在我们这个国家里,通常都是忽视所有这些问题的,并且通常都是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有历史学这样一种东西的存在而在讨论着知识问题的。当然,这种习惯是可以加以辩护的。可以论证说,历史学根本就不是知识而只是见解,是配不上哲学研究的。或者可以论证说,只要它是知识,它的问题就是一般的知识问题,并不要求有什么特殊的处理办法。就我自己来说,我不能接受这两种辩解中的任何一种。如果历史学是意见,哲学为什么因此就应当忽视它呢?如果历史学是知识,为什么哲学家就应该不以他们对科学的那些非常之不同方法所给予的同样注意,来研究历史学的方法呢?而甚至当我阅读同代的人和最近的最伟大的英国哲学家们的著作时,我都深深敬仰他们,从他们那里学到了比我所能期望承认的更多的东西;但是我发现我自己却经常为一种思想所纠缠着,即他们对知识的阐述(看来他们根据的似乎主要是对知觉和对科学思维的研究)不仅忽视了历史的思维,而且实际上是和有这样一种东西的存在相抵牾的。

  无疑地,历史的思想在某种方式上很象知觉。两者都以某种个体事物作为自己的固有对象。我所知觉的是这间房屋、这张桌子、这张纸。历史学家所思考着的是伊丽莎白①或马尔堡罗②和伯罗奔尼撒战争③或斐迪南和伊萨贝拉④的政策。但是我们所知觉的,总是这个、此地、此时。甚至当我们听到远方的爆炸,或是在一颗恒星爆发很久之后才看它时;就在这个新星、这个爆炸时,仍然有一瞬间它是在此地此时可知觉的。而与历史思想有关的某种东西,却决不是一个“这个”,因为它决不是一种此时、此地。它的对象乃是已经结束其出现的事件和已经不复存在的条件。只有在它们不再是可知觉的时候,它们才真正变成了历史思想的对象。因此把它设想为主客体两者都实际存在而且相互对立和共存的一种事情或关系的一切知识理论,即把认识作为是知识的本质的一切理论,就使得历史学成为了不可能。

  ①伊丽莎白(1533—58—1603),英国女王。——译者

  ②马尔堡罗(1650—1722),英国将领。——译者

  ③伯罗奔尼撒战争,公元前460—446希腊各邦间的战争。——译者

  ④斐迪南(1452—1516),伊萨贝拉(1451—1504),西班牙国王。——译者

  历史学又以另一种方式而有似于科学:因为在二者之中,知识都是推论的或推理的。但是科学是生存在一个抽象的共相世界里,它在某种意义上是无所不在的,而在另一种意义上又不在任何地方,在某种意义上是始终存在的,而在另一种意义上又不存在于任何时间之中;而历史学家所进行推理的事物却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不是一般的而是个别的,对空间和时间并不是漠然无关的而是有它自己的地点和时间,虽则那地点并不必须是此处,而那时间也不可能是此时。所以,我们就不可能使历史学和这些理论相一致了;按照这些理论,知识的对象是抽象的、没有变化的,是心灵可以采取各种不同的态度来对待的一个逻辑实体。

  把这两种类型的理论结合起来用以阐明知识,也还是不可能的。目前的哲学就充满了这类的结合。认知的知识和描述的知识;永恒的对象和构成其组成部分的那种短暂的情况;本质的领域和物质的领域;——在这些和其它这类的二分法中,也象事实的问题和各种观念之间的关系、或事实的真理和理性的真理那种较老的二分法一样,就提供了不仅有掌握着此时此地的那种知觉的特性,而且还有领会着无处不在和无时不在的那种抽象思想的特性,亦即传统哲学上的〔知觉〕和〔思想〕。但是正象历史学既不是〔知觉〕又不是〔思想〕,同样地它也不是两者的结合。它是第三种东西,具有着这两种每一种的某种特征,但是以一种这两者都不可能做到的方式,而把它们两者结合起来。它并不是部分是对暂时情况的认知,部分是对抽象实体的推理知识。它完全是对暂时的、具体的事物的推理知识。

  我这里的目的是对那第三种东西提出一种简短的阐述,那第三种东西就是历史学;我将从叙述可以叫作它的常识性的理论的而开始,大多数人最初思索这个问题时,都是相信或者想象他们自己是相信这种理论的。

  按照这种理论,历史学中最本质的东西就是记忆和权威。如果一个事件或一种事物状态要历史地成为已知,首先就必须有某个人是知道它的;其次他必须记得它;然后他必须以别人所能理解的词句来陈述他对它的回忆;最后别人必须接受那种陈述当作是真确的。因此,历史学也就是相信某一个别人,——当这个人说到他记起了某件事的时候。那个相信的人就是历史学家;而这个被相信的人就被称之为他的权威。

  这个学说就蕴涵着,历史真理只要它终究能为历史学家所接受,就仅仅因为它是以现成的方式存在于他的权威的现成陈述之中而被历史学家所接受的。这些陈述对于他乃是一种神圣的条文,它那价值完全有赖于它们所描述的那个传说的颠扑不破性。因此,他决不能以任何借口窜改它们。他决不能删改它们;他决不能对它们有所增添;而最重要的是,他决不能与它们相矛盾。因为如果他要自己着手来采撷和挑选,来决定他的权威的陈述中哪些是重要的、哪些是不重要的;那么他就要到他的权威背后去求助于某种其它的标准了。而按照这种理论,这一点恰恰是他所不能做的。如果他对它们有所增添,在其中插入了他自己所设计的构造,并承认这些构造是对他的知识的补充;那末他就是根据他的权威所说的事实之外的理由在相信某些东西了;然而他却无权这样做。最坏的是,如果他与它们相矛盾,并擅自断定是他的权威歪曲了事实,他把权威的陈述当作是不能置信的而加以驳斥,那末他就是在相信自己所被告知的那些东西的反面,并且可能是最坏地违反了自己的职业准则。权威也许是喋喋不休的、东拉西扯的,是一个喜欢流言蜚语和造谣中伤的人;他可能忽略了或忘记了或隐蔽了一些事实;他也可能无知地或故意地在错误地陈述它们;但是对这些缺陷,历史学家却没有补救的办法。按照那种理论,对于他来说他的权威所告诉他的就是真理,是全部可以接受的真理,而且全都是真理。

  这种常识性理论的后果只要一经陈述,就可以加以否定了。每个历史学家都知道,有时候他确实是在使用所有这三种方法来窜改他在他的权威那里所找到的东西的。他从其中挑选出来他认为是重要的,而抹掉其余的;他在其中插入了一些他们确实是没有明确说过的东西;他由于抛弃或者修订他认为是出自讹传或谎言的东西而批评了它们。但是我不能肯定,我们历史学家们是不是总能认识到我们正在做着的事情的后果。一般说来,当我们在思索我们自己的工作时,我们似乎是接受我所称之为常识性的理论的东西,同时又声称我们自己有选择、构造和批评的权利。无疑地,这些权利与那种理论是不一致的;然而我们却试图把它们的运用范围缩到最小来缓和这种矛盾,同时又认为它们是应急的措施,是由于他的权威们格外无能而使得历史学家有时候也可能被迫反抗;但是这却基本上并没有扰乱正常的和平的体制,他在这种体制之中心安理得地相信人们告诉他的话,因为人们告诉他要相信它。然而这些东西(无论做得多么少),不是成为历史的罪过就是成为对那种理论的致命事实;因为根据这种理论它们应该不是做得很少,而是从来都不能做。而事实上,它们却既没有犯罪,也不是例外。历史学家贯穿在他的工作过程之中的,一直都是选择、构造和批评;只有这样做他才能维护他的思想在一个sichereGangeinerWis-senchaft〔科学的可靠进程〕的基础上。由于明确地认识到这一事实,才有可能实现(再次借用康德的用语)我们可以称之为史学理论中的哥白尼式的革命:那就是发现历史学家远不是依赖自身以外的权威,使他的思想必须符合于权威的陈述,而是历史学家就是他自身的权威;并且他的思想是自律的、自我-授权的,享有一种他所谓的权威们必须与之相符的并且据之而受到批判的标准。

  在进行选择的工作中,可以看到历史思想的自律性最简单的形式。历史学家试图按着照常识性的理论进行工作,并精确地重现他在他的权威那里所找到的东西,正有似于一个风景画家试图按照那种要求艺术家要模仿自然的艺术理论在进行工作一样。他可以幻想他正在用他自己的手段重现自然事物的真实形象和颜色;但是不管他多么努力在做这个工作,他总是在选择、筒化、系统化,撇开他认为是不重要的东西而把他以为是精华的放进去。对进入画面的东西要负责的,乃是艺术家而不是自然界。同样地,也没有哪一个历史学家,哪怕是最坏的,仅仅是在抄袭他的权威而已;即使他没有把自己的任何东西加进去(这实际上是决不可能的),他也总是撇掉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由于这种或那种理由,是他决定自己的工作所不需要的或者是不能采用的。所以对于加入什么东西要负责的就是他自己而不是他的权威。在这个问题上,他是他自己的主人;他的思想在这种限度上乃是自律的。

  比这种自律甚至更为清楚的表现,就见之于我所称为的历史构造之中。

  历史学家的权威们告诉了他一个过程的这种或那种形态,却留下了中间的形态没有加以描述;于是他就为他自己插进了这些形态。他关于他的主题的图画,虽则可能部分地是直接由他的权威们那里所引征的陈述组成的,但也是从(并且随着他作为历史学家的能力的每一度增长而日益由)那些按照他自己的标准、他自己方法的准则和他自己对于相关性的信条里面推论出来的陈述所组成的。在他工作的这一部分里面,在重复着权威向他所说的话的这种意义上,他从来也不是依赖他的权威的;他一直是依靠他自己的能力并以自己为自己的权威的;这时他所谓的权威一点也不是权威,而仅仅是证据。然而,历史学家自律性的最清楚的证明,则是由历史批判所提供的。正如自然科学找到了它的适当方法,是在科学家(用培根的比喻来说)质向大自然,用实验来折磨她,以便向她索取他自己的问题的答案的时候;同样地,历史学找到了它的适当方法,也是在历史学家把他的权威放在证人席上的时候,他通过反复盘问而从他们那里榨取出来了在他们的原始陈述中所隐瞒了的情报,——或是因为他们不愿拿出它来,或是因为他们并没有掌握它。因此,一个司令官的公报或许会声称是一场胜利;而一个历史学家以批评的精神来阅读它时,却要问:“如果它真是一场胜利,为什么它不以这种或那种方式继续下去?”这样就可以判定作者有隐瞒真相之罪。或者使用同样的方法,他也可以判定一个缺少批判精神的前人——此人接受了同样那个公报所给他的有关那场战役的文字——犯有无知之罪。

  历史学家的自律性在这里表现为其最极端的形式;因为在这里显然的是,他以一个历史学家的活动的资格,多少是有力量拒绝他的权威所明白告诉过他的某些东西,而代之以另外的一些东西。如果这是可能的,那末历史真理的标准就不是一个权威做出了一种陈述的这一事实了。这就是我们所讨论的所谓权威的真理性和报导了;这个问题是历史学家必须独自根据他自己的权威来回答的。所以,哪怕他接受了他的权威们所告诉他的话,他也不是根据他们的权威而是根据他自己的权威来接受它的;不是因为他们说过它,而是因为它满足了他那历史真理的标准。

  把历史学建立在记忆和权威依据的基础之上的这种常识性的理论,不需要再进一步的驳斥了。它的破产是明显的。对于历史学家是永远不可能有权威的,因为所谓的权威们也要接受只有历史学家才能作出来的定谳。然而常识性的理论却可以自称是一种有条件的和相对的真理。一般说来,历史学家从事的是别人在他以前已经研究过的题目。他越是一个新手,——无论是在这个特殊的题目上,还是在整个历史学上,——则他的先行者们,相对于他的不能胜任而言,也就成比例地越发具有权威性;而在他的不能胜任和无知到了绝对地步的极端情况下,他们就可以毫无保留地被称为是权威。但随着他越来越变成为他的职业和他的题目的主人,他们也就变得越来越不是他的权威,而越来越是他的同行学者,对待他们是尊敬还是蔑视要视他们的功过而定。

  正如历史学并不依赖权威一样,它也不依赖记忆。在没有有关的陈述是得自目击者的始终未中断的传说那种意义上,历史学家是能够重新发现已经被完全忘记的东西的,他甚至于能够发现直到他发现以前根本就没有一个人知道是曾经发生过的事。他做到这一点,部分地是靠批判地对待包含在他的来源中的陈述,部分地是靠利用被称为是未成文的来源的那些东西,——当历史学越来越确信它自己的固有方法和它自己的固有标准的时候,这后一点也就越来越被采用。

  我已经谈到历史真理的标准。这个标准是什么呢?按照常识性的理论,它就是历史学家所做的陈述和他在他的权威们那里所找到的陈述二者的一致性,这个回答我们现在知道是错误的,所以我们必须另找答案。我们不能够放弃这一研究。必须有对这个问题的某种答案,因为没有一个标准就不可能有任何批判。对这个问题的一种回答,是由我们当代最伟大的英国哲学家在他的一本小册子《批判历史学的前提》里提了出来的。布莱德雷的这篇论文是一篇早期的著作,到了他的成熟期他对它感到不满意;尽管它必定是不能令人满意的,但它还是带有他那天才的标志。其中布菜德雷面临的问题是,历史学家怎么可能蔑视常识性的理论而扭转局势,向他的所谓权威说:“这就是我的权威所记载的,但真正发生的事却必定不是这样而是另一样”。

  他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我们关于这个世界的经验教导我们说某些种类的事情会发生,而其它的则不会发生;于是这种经验就成为历史学家所用于对待他的权威们的陈述的标准。如果他们告诉他说,有一种按照他的经验是并不会发生的事却发生了,那末他就只好不相信他们;如果他们报导的事是那类按照他的经验是确实会发生的,那末他就可以自由地接受他们的陈述。对这种观念有许多明显的反驳,我并不坚持这种观念。它带有布莱德雷不久就极力反抗的那种经验主义哲学的浓郁气息。但是除了这一点之外,还有某些特殊论点据我看来是有缺陷的。

  第一,被提出来的标准,不是确实产生了什么这一标准而是可能产生出什么这一标准。实际上,它只不过是亚里士多德有关什么是诗歌中可以允许的这一标准;因此它就不能用来分辨历史学与虚构。它无疑地会被历史学家的陈述所满足,但是它也会同样恰当地被历史小说家的陈述所满足。所以它就不可能成为批评历史学的标准。

  第二,因为它永远不能告诉我们确实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我们对此就只好单纯指望着我们的报告者的权威了。当我们运用它时,我们就得同意相信我们的报告者所告诉我们的每一件事情,只要它能满足有此可能这一纯属消极的标准。这并不是要使我们的权威们反败为胜;它乃是盲目地在接受他们所告诉我们的东西。这里还没有达到批判的态度。

  第三,历史学家有关自己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经验,只能帮助他检验、甚至只是消极地检验他的权威们的陈述,看看这些陈述是否并不是与历史、而只是与其本身并无历史可言的自然有关。自然的规律总是同样的,现在与自然对立的东西两千年以前也是与自然对立的;但是作为与人类生活的自然条件有别的历史条件,在不同的时代却是如此之不同,以致于根据类比而得到的任何论证都是不能成立的,希腊人和罗马人之遗弃他们的新生婴儿以便控制他们的人口数目,并不由于它和在《剑桥古代史》的撰稿人的经验中所发生的任何事情不同而减少其真实性。事实上,布莱德雷对这个题目的论述,并不是由通常历史研究的过程而产生的,而是由他对于《新约全书》叙述的可信性、特别是对于它们的超自然的成分的兴趣而产生的;但是一个只是在发生了奇迹时才适用的标准,对于正规的历史学家的用途就少得可怜了。

  布莱德雷的论文尽管不是定论,却由于这一事实而始终是值得纪念的,即在它那里历史知识的理论中的哥白尼式的革命在原则上已经完成了。就常识性的理论来说,历史的真理就在于历史学家的信仰符合他的权威们的陈述;布莱德雷却看出了,历史学家对于研究他的权威们带进来了他自己的标准,权威们本身是要参照这个标准来加以判断的。这个标准是什么,布莱德雷并没能发现。六十年之后,仍然要有待于看他的问题——我相信在此期间没有一个说英语的哲学家在出版物中讨论过它,——是否能被推进到他所留下来的那一点之外。

  我已经说过,除了从他的权威们的陈述中选择他所认为是重要的东西而外,历史学家必须在两个方面超过他的权威们所告诉给他的。一个是在批判的方面,而这是布莱德雷已经试图分析过的。另一个是在构造的方面。关于这一方面他没有说什么,而我现在就建议回到这上面来。我把构造性的历史学描述作在我们从权威们那里所引用来的陈述之间插入了另一些为它们所蕴涵着的陈述。这样,我们的权威们告诉我们说,有一天恺撒在罗马,后来又有一天在高卢,而关于他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旅行,他们却什么也没告诉我们;但是我们却以完美的良知而插入了这一点。

  这种插入的办法有两个意义深远的特征。首先,它绝不是任意的或纯属幻想的;它是必然的,或用康德的话来说,是先验的。如果我们是用幻想出来的细节(例如,他在路上遇到那些人的名字以及他对他们所说过的话,)来填补对恺撒的行动的叙述,那末这种构造就是任意的;事实上它就会是一种由历史小说家所完成的构造了。但是如果我们的构造并不包含有任何不为证据所必需的东西,那末它就是一种合法的历史结构,没有它就根本不可能有历史学。

  其次,以这种方式推论出来的东西,本质上是某种想象出来的东西。如果我们眺望大海,看见有一艘船,五分钟之后再望过去,又看见它在另一个不同的地方;那末当我们不曾眺望的时候,我们就会发觉自己不得不想象它曾经占据过各个中间的位置。这已经是历史思维的一个例子了;而当我们被告知恺撤在这些连续的时间里是在这些不同的地方时,我们就发现自己不得不想象恺撒曾经从罗马旅行到高卢;——这情形并无不同。

  这种具有这一双重特点的活动,我将称之为apriori〔先验的〕想象。

  后面我还必须更多地谈到它,但是目前我将满足于说明,不管我们可以是多么没有意识到它的作用,但却正是这种活动沟通了我们的权威们所告诉我们的东西之间的裂隙,赋给了历史的叙述或描写以它的连续性。历史学家必须运用他的想象,这是常谈;用麦考莱《论历史》的话来说:“一个完美的历史学家必须具有一种充分有力的想象力,使他的叙述动人而又形象化”;但这却是低估了历史想象力所起的作用,而历史想象力严格说来并不是装饰性的而是结构性的。没有它,历史学家也就没有什么叙述要装饰了。想象力这种“盲目的但不可缺少的能力”,没有了它(就象康德所表明的)我们就永远不可能知觉我们周围的世界,它也同样是历史学所不可缺少的;这就是历史的构造的全部工作所进行的活动,它不是作为幻想在随心所欲地活动着,而是以其先验的形式在活动着。

  有两种误解在这里可以预先加以防止。第一,有人可以认为,我们通过想象所能够向自己呈现的,只有在成其为虚构的或不真实的那种意义上才是想象的。这种偏见只要一提到就可以消除了。如果我想象一个朋友刚离开我的房子不久,现在正走进他自己的房子,我在想象这个事件的这一事实并没有给我任何理由要相信它不真实。想象的东西,单纯地作为想象,既不是不真实的、也不是真实的。

  第二,谈论apriori〔先验的〕想象可能看来象是一个悖论,因为有人可能认为想象力本质上是随心所欲的、任意的、纯属幻想的。但是除了它那历史的功能而外,apriori〔先验的〕想象力还有两种功能是、或者应该是大家所熟悉的。一种就是艺术家的纯粹的或自由的想象,但那决不是任意的想象。一个写小说的人写出了一篇由各种人物扮演各种角色的故事。人物和情节全都是想象的;然而小说家的全部目的乃是要表明,人物的行动和情节的发展在某种意义上都是由它们本身的内在必然性所决定的。这个故事,如果它是一个好故事,就不可能不是象它所发展的那样在发展;小说家在想象它时,除了象它那样在发展而外,就不可能想象它的发展。在这里,也同样地象在其它一切的艺术里一样,是apriori〔先验的〕想象在起作用的。它的另一种为人所熟知的功能就是可以称之为知觉的想象的那种东西,它在补充着和巩固着知觉的数据;那种方式康德曾经分析得那么好,他向我们提出了可能知觉的而实际并没有被知觉到的客体:如在这张桌子的下面,在没有敲开的鸡蛋的里面,在月球的背面,等等。在这里,想象又是apriori〔先验的〕:我们不能不想象那不能不存在的东西。历史的想象之与这些想象所不同的,并不在于它是apriori〔先验的〕,而在于它以想象过去为其特殊的任务:那不是一种可能的知觉的对象(因为它现在并不存在),而是通过这一活动可能变成为我们的思想的一种对象。

  因而,历史学家关于他的题材的图画,——无论那题材是各种事件的一个系列,还是各种事物的过去状态,——就都表现为一幅想象构造的网,它是在他的权威们的陈述所提供的某些固定点之间展开的。如果这些点出现得足够频繁,而且从一个点到下一个点的线索都是小心翼翼地由先验的想象、而从不是由纯属任意的幻想所织就的;那末整个图象就经常可以由诉之于这些数据而加以证实,并且不会冒与它所表现的现实有脱离联系的危险。

  实际上,当常识理论不再能使我们满足,而我们已经察觉到在历史学的工作中构造性的想象所起的作用时,那就大致确实是我们在思想着历史的工作了。但是这样一种概念在某种方式上却是严重错误的:它忽视了批评所起的同样重要的作用。我们认为我们所构造的网可以说是拴在权威们所陈述的事实之上的,我们把这些事实看作是构造工作的数据或固定点。但是这样想的时候,我们就又倒退滑进了我们现在知道它是错误的那种理论里面去了,即真理就是这些陈述所给予我们的现成的东西。我们知道,要获得真理并不是靠生吞活剥我们的权威们所告诉我们的东西,而是要靠批判它;因此,历史的想象在其间结网的那些假定的固定点就不是现成地赐给我们的,它们必须是靠批判的思维来获得的。

  除了历史思想本身之外,并没有任何东西是可以用来证实它的结论的。

  一部侦探小说中的英雄就正象一个历史学家那样在思想,他要从各种各样的迹象中对于罪行是怎样犯的和是谁犯的,构造出一幅想象的画面。最初,这只不过是一种有待于证实的理论,证实必须是来自外部。对侦探来说,幸亏有那种文学形式的习惯要求,当他的构造完成的时候,它还要清清楚楚地被罪犯的口供所约束;在这样的情形下就可以假定它的真实性是不成问题的。历史学家却不那么幸运了。如果由于研究已有的证据而使他自己相信培根写了莎士比亚的剧本,或者亨利第七在伦敦塔谋杀了王子之后,他居然又找到了供认那件事实的一份亲笔文件,那末他也绝不会就证实了他的结论;新的文件远没有结束那种探讨,却只是由于提出了新问题,即它自身的可靠性的问题,而变得复杂化了。

  我要从考虑这样的一种理论而开始,按照这种理论,每件事物都是给定的;亦即按照这种理论,一切真理,只要是历史学家可以得到的任何真理,都是在他的权威们的现成陈述中所现成提供给他的。然后我又看出,有很多他认为是真确的东西都不是以这种方式给定的,而是由他的先验的想象所构造的;但是我却仍然幻想着,这种想象是根据同样意义所给定的固定点而推论出来的。我现在就只好被迫承认,对于历史思想并没有什么这样给定的固定点;换言之,在历史学中正象严格说来并没什么权威一样,严格说来也并没有什么数据。

  历史学家们一定认为他们自己是在根据数据进行工作的;在这里他们所说的数据,就是指出某项历史研究工作一开始时由他们所现成占有的历史事实。这样一种数据,如果涉及到伯罗奔尼撒战争,就会把例如修昔底德的某种陈述当作实质上是真实的而加以接受。但是当我们问是什么给了历史思想这种数据时;回答是明显的:是历史思想把它给了自己,因此就历史思想整个而论,它就不是一种数据而是一种结果或成就。只有我们的历史知识才告诉我们,纸上这些稀奇古怪的符号是希腊字母;它们所形成的文字在雅典的方言中有着某种意义;这一节是修昔底德的原文,而不是一种羼入或窜改;在这个场合修昔底德知道他正在谈的是什么,并且在力图述说真相。脱离了这一切,这一节就只不过是白纸黑字的一张模版;它根本就不是什么历史事实,而只是此时此地存在着的某种东西,被历史学家所知觉而已。当历史学家把某些历史事实描述为他的数据的时候,他所指的一切就只是:对于某一项特殊的工作,就有某些与之相关的历史问题是他目前准备看作是已经确定了的;尽管如果这些问题是已经确定了的,那也只是因为历史思维在过去已经确定了它们,并且它们就始终是这样被确定的,直到他或某个别人决定重新提出它们为止。

  所以,他的想象所构造的那张网,就不可能是由于被约束在某些给定的事实上(正象我起初描写它的那样)而得出它的有效性的。这种说法表现了一种要免除他对他的织造品的关节点负责的企图,同时却承认他要对他在那些关节点之间所构造出来的东西负责。而在事实上,他对这一个要负责,就正象他对那一个要负责一样。无论他接受还是拒绝、修改还是重新解释他的所谓权威们所告诉他的东西,终究还是他要对他在恰当地批评了它们之后所做的陈述负责。证明他有理由做出那一陈述的标准,决不可能因为那是由一个权威所给予他的这一事实。

  这就使我回到了这个问题:这一标准是什么?在这一点上,可以给出一种片面的暂时性的回答。想象的构造那张网,乃是比我们迄今所认识到的要坚固得多、有力得多的某种东西。远不是它的有效性要靠给定事实来支持,它实际上是充当了我们用以决定所声称的事实是否真实的试金石。苏埃托尼乌斯①告诉我,尼禄曾打算撤离不列颠。我拒绝他的陈述,并不是因为有任何更好的权威断然与它相矛盾,当然也并没有人这样做;而是因为我根据塔西佗而重行构造出来的尼罗的政策,不能允许我认为苏埃托尼乌斯是正确的。如果有人向我说,这只不过是说我偏爱塔西佗有甚于苏埃托尼乌斯而已,那末我承认我是这样;但我之所以是这样,正因为我发现我自己能把塔西佗告诉我的东西纳入我自己的一幅连续一贯的图画里,而对苏埃托尼乌斯却做不到这一点。

  ①苏埃托尼乌斯(公元二世纪)罗马历史学家。——译者

  因此,证明它那构造中所使用的资料的合理性的,就必须是历史学家对过去的图画,亦即他自己的apriori〔先验的〕想象的产物。这些资料成为资料,也就是说它们得到信任,就只因为它们是以这种方式被证明是正确的。因为任何资料都有可能受到损害:这个作者有偏见,那个作者的信息错误;这块铭文被一个拙劣的碑铭研究者读错了,那一块被一个粗心的石匠刻锗了;这一块陶片被一个无能的发掘者、那一块又被一只无可谴责的野兔弄错了位置。批判的历史学家必须发现并纠正这一切以及许多其它的作伪。他是通过考虑证据所引导他得出那幅过去的图画究竟是不是一幅连续一贯的图画、一幅有意义的图画而在这样做的,并且只能是这样做。进行历史构造工作的那种apriori〔先验的〕想象,就提供了历史批评的手段。

  摆脱了它对于外部所提供的那些固定点的依赖之后,历史学家对过去的图画因而在每个细节上就都是一幅想象的图画,而其必然性在每一点上就都是一种先验的想象的必然性。凡是进入其中的任何东西之所以进入其中,都不是因为他的想象消极地接受它,而是因为他的想象积极地需要它。

  我已经谈到过的历史学家和小说家之间的相似性,在这里就达到了它的高峰。他们各自都把构造出一幅图画当作是自己的事业,这幅图画部分地是叙述事件,部分地是描写情境、展示动机、分析人物。他们各自的目的都是要使自己的画面成为一个一贯的整体,在那里面每个人物和每种情境都和其余的是那么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以致于在这种情况下的这个人物就不能不以这种方式而行动,而且我们也不可能想象他是以别的方式而行动。小说和历史学两者都必须是有意义的;除了必然的东西而外,两者都不能容许有任何别的东西,而对这种必然性的判断者在两种情况下都是想象。小说和历史学这二者都是自我-解释的、自我证明为合理的,是一种自律的或自我-授权的活动的产物;在两种情况下这种活动都是apriori〔先验的〕想象。

  作为想象的作品,历史学家的作品和小说家的作品并没有不同。它们的不同之处是,历史学家的画面要力求真实。小说家只有单纯的一项任务:要构造一幅一贯的画面、一幅有意义的画面。历史学家则有双重的任务:他不仅必须做到这一点,而且还必须构造一幅事物的画面(象是它们实际存在的那样)和事件的画面(象是它们实际发生的那样)。这种更进一步的必要性就迫使他要服从三种方法的规则,而小说家或艺术家一般说来却不受它们的约束。

  第一,他的画面必须在空间和时间中定位。艺术家的画面则并不需要;本质上,艺术家所想象的事物是被想象为不是在某个地点或某个日期发生的。关于《呼啸山庄》①人们说得好,说它那背景是在地狱里,尽管地名都是英国的;为了避免在应该成为一个纯粹想象的世界中在地志学事实方面的不调协,就有一种确切的本能引导着另一位大小说家用基督大教堂来代替牛津,用阿尔弗雷德斯顿来代替万蒂奇,用马利亚教堂来代替福莱。

  ①《呼啸山庄》为英国小说家艾·布朗蒂(1818—1848)所作的小说。——译者

  第二,一切历史都必须与它自己相一致。纯粹想象的各种世界是不可能有冲突的,也不需要一致;它们各自都是一个自己的世界。但却只有一个历史的世界,而且其中每一件事物都必定和其他每一件事物处于某种关系之中,哪怕这种关系仅仅是地志学上的和年代学上的。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历史学家的图画与叫做证据的某种东西处于一种特殊的关系之中。历史学家或其他任何人所能借以判断(哪怕是尝试着)其真理的唯一方式,就是要靠考虑这种关系;实际上,我们问一项历史陈述是否真实,也就是指它能否诉之于证据来加以证明。因为一个不能这样加以证明的真理,对于历史学家就是一桩毫无兴趣的事。这种叫做证据的东西是什么呢,它和已经写成的历史著作又是什么关系呢?

  我们已经知道了证据不是什么;它不是被历史学家的心灵所吞噬和反刍的现成历史知识。每件事物都是证据,是历史学家能够用来作为证据的。但什么是他能够这样加以使用的呢?它就必须是此时此地他可以知觉到的某种东西:这页写着的字、这段说过的话、这座建筑、这个指纹,等等。而在所有他可以知觉到的事物之中,没有一种是他不能设想用来作为某个问题的证据的,——如果他心中是带着正确的问题接触到它的话。历史知识的扩大,主要就是通过寻求如何使用迄今被历史学家们一直认为是无用的这种或那种可知觉的事实作为证据而实现的。

  因此,整个可知觉的世界就都潜在地和在原则上,是历史学家的证据。

  只要他能利用它,它就变成了实际的证据。而且除非他以正确的那种历史知识去接触它,否则他就不可能利用它。我们占有的历史知识越多,我们从任何一件给定的证据中所能学到的也就越多;如果我们没有历史知识,我们就什么也学不到。只是到了有人历史地思索它时,证据才成为证据。否则它就仅仅是被知觉到的事实而已,而在历史上却是沉默无言的。由此可见,历史知识只能由历史知识产生;换句话说,历史思维是人类心灵创造性的基本活动,或者象笛卡尔可能会说的那样,对过去的观念乃是一种“内在的”的观念。

  历史的思维是一种想象的活动,我们力图通过它来向这种内在的观念提供详细的内容。我们是用现在作为它自己过去的证据而做到这一点的。每个现在都有它自己的过去,而任何对过去在想象中的重建,其目的都在于重建这个现在的过去,——即正在其中进行着想象的活动的这个现在的过去,——正象这个现在在此时此地被知觉到的那样。在原则上,任何这种活动的目的都是要把全部此时此地可知觉的东西用来作为全部过去的证据,只有通过这一过程它才得以出现。在实践上,则这个目的是永远不可能达到的。此时此地所可知觉的,就它的全体而言是永远不可能被知觉的,更不可能被解释;而且过去的时间的无限过程也决不可能作为一个整体来观察。但是在原则上所企图的和在实践上所成就的二者之间的这种分离乃是人类的命运,而不是历史思维的一种特色。它在这里之被发见的这一事实,只是表明了这里面也有着历史学,正如同这里面有着艺术、科学、哲学、对善的追求和对幸福的寻求等等一样。

  由于同样的理由,在历史学中正象在一切严肃的问题上一样,任何成就都不是最终的。可以用来解决任何给定问题的证据,都是随着历史方法的每一个变化和历史学家们的能力的每一种变动而在改变着的。用以解释这种证据的原则也在变化着;因为对证据进行解释乃是一个人必须运用他所知道的全部事物的一项工作,包括历史知识、对于自然和人的知识、数学知识、哲学知识等等;并且不仅要有知识,而且还要有所有各种心灵的习惯和财富;而其中没有一样是不变化的。因为有这些永不停止的变化(无论在那些目光短浅的观察者们看来可能是多么缓慢),所以每个新的一代都必须以其自己的方式重写历史;每一位新的历史学家不满足于对老的问题作出新的回答,就必须修改这些问题本身;而且——既然历史的思想是一条没有人能两次踏进去的河流,——甚至于一位从事一般特定时期的一个单独题目的历史学家,在其试图重新考虑一个老问题时,也会发现那个问题已经改变了。

  这并非是一种拥护历史怀疑论的论证。它只不过是发现了历史思想的第二维,即历史学的历史:亦即发见了历史学家本身以及形成了他可以运用的证据总体的那个此时此地,都是他正在研究的那个过程的一部分,他在那种过程中有他自己的地位,而且只有从他在目前这个时刻在其中所享有的那种观点才能观察它。

  但无论是有关历史知识的原始材料,即在知觉中向他给定的此时此地的细节,还是可以帮助他解释这种证据的各种才能,都不能向历史学家提供他的有关历史真理的标准。那个标准乃是历史观念本身,即关于过去的一幅想象的画面这一观念。这种观念用笛卡尔的语言说,就是内在的;用康德的语言说,就是apriori〔先验的〕。它不是心理原因的一种偶然的产物:它是每个人作为自己心灵装备的一部分都会具有的观念,而且是只要他意识到什么是具有一个心灵,就会发见为他自己所具有的那种观念。正象其它同类的观念一样,它是一个并没有任何经验的事实恰好与之相符合的观念。历史学家,不管他是怎样长期而忠实地工作着,都永远不能说自己的工作,哪怕是在最粗糙的轮廓上和在这种或那种最小的细节上,是一劳永逸地完成了。他永远不能说,他关于过去的图画在任何一点上都是适合于他关于它应当是个什么样子的观念的。但是,不管他的工作结果可能是多么支离破碎和错误,支配它那进程的观念却是清楚的、合理的和普遍的。它乃是历史想象之作为自我-依赖的、自我-决定的和自我-证实的思想形式的一种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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