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拉韦松①的精神主义
说法国这个实证主义的发源地也是实证主义受到最坚强和最出色的批判的国家,那是太正确了。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法国思想把它最好的精力都用之于对实证主义进行攻击;它正像在这个国家里那么多的批判的和革命的运动一样,事实上只是法兰西精神不屈不挠的一贯性的另一个证据。18世纪对已经确立的宗教堡垒进行攻击的启蒙运动,本质上是人的理性和人的自由之反对教义和迷信的一次自我肯定。实证主义则把自然科学又转化为教义和迷信的一种新体系;法国哲学的复苏并对这个新堡垒进行攻击,可以再一次地把古老的口号Ecrasezl’infame〔砸烂不名誉〕②写在它的旗帜上。法兰西思想的这场新运动不像德国的新运动,它不是有意识地和公然地朝着历史学定向的。但是对它主要特征的详细检验却表明,历史的观念仍是它的指导概念之一。如果我们把历史的观念等同于精神生活或精神过程的观念,那末联系的紧密性就变得十分明显了;因为关于精神过程的观念,一直突出地成为近代法国哲学的指导观念。尽管它在某种方式上看来仿佛是自相矛盾,但法国思想的这场运动却比德国的类似运动在历史学的问题上有着更坚强的据点。因为德国的运动,不管大肆谈论了多少历史学,却总是从认识论的角度来思考它:它的真正兴趣在于历史学家主观的心灵过程;并且由于它对形而上学的普遍偏见(部分地是新康德主义的偏见,部分地是实证主义的偏见),它回避了钻研历史过程本身的客观性质这一任务。结果就像我们已经看到的,它把这个过程设想为历史学家心灵的一种单纯的景观,因而就把它转化为一种自然的过程。但是法国的心灵在其思想传统中却坚定地是形而上学的,它集中精力于把握精神过程本身的特点,结果是它从来没有提及历史这个名词,却对解决历史哲学问题有了长足的进步。
①拉韦松(1813—1900),法国哲学家。——译者
②“不名誉”指宗教迷信。——译者
我这里所要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在这一异常之丰富和多变的运动中挑选出少数几点,并指明它们对我们的主要问题有什么影响。有两个主题经常反复出现于它的全部结构中:一个是消极的,即对自然科学的批判:另一个是积极的,即对精神生活或精神过程的概念的阐述。它们是一个单一观念的正反两个方面。被实证主义提到形而上学高度的自然科学,把实在设想为是一个处处都被因果律所支配的各种过程的一个体系。一切事物之所以如此,都是因为它是由另外的某种事物所决定的。精神生活乃是一个它那实在就是它的自由或者自发性的世界;它不是一个无规律的或混乱的世界,而是这样一个世界,它那规律是由自由地在服从着这种规律的那同一个精神所自由地造成的。如果这样一个世界毕竟是存在的话,实证主义的形而上学就必定是错误的。因此之故,就必须证明这种形而上学是不健全的,并且就必须从它自身的基础上攻击它,就在这里驳倒它。换言之,必须证明,不管自然科学的方法在它们自己的领域里可能证明是多么有道理,这个领域却缺少着作为一个整体的实在的某些东西;它是一种有限的和依赖性的实在,它那存在的本身依赖于被实证主义所否定的自由和自发性。
拉韦松①在19世纪60年代对这样一种论证所采取的第一个步骤,就是提出了实在作为机械的或由有效因所支配的那种概念,作为一种形而上学的学说是不能成立的,因为它对这些原因在其中活动着的那个整体没有能做出任何阐述。为了使这个整体得以存在并且维持它自身,其中就必须不仅有连结各个部分的有效因的原则,而且还有把各个部分组织成一个整体的目的论的或最终因的原则。这是莱布尼兹的有效因和最终因的综合概念,以及也是源出于莱布尼兹的更进一步的学说,即我们关于目的论的原则的知识来源于我们关于它作为我们自己心灵的工作原则的意识。我们关于我们自身作为精神、作为一种自我创造和自我调节的生命的知识,就能使我们窥测在自然界中有一种类似的生命;而且(尽管实证主义未能看到这一点)它的各部分之间有因果关系仅只是因为大自然在目的论上是一个活着的有机体。我们在这里看到了通过把自然的实在其本身溶解为精神、从而确立精神的实在这一企图;但是从我们对后来德国思想的分析中已经知道,这样一种解决,由于否认有任何事物是真正自然的,不仅没有能公正地对待自然科学,而且由于把它等同于自然界中某种有待发现的东西还危害了关于精神的概念。危险就在于有一个既不是单纯的自然也不是真正的精神的第三者,它倾向于代替这两者。这第三者就是生命,它被设想为不是精神生活或心灵的过程,而是生物的或生理的生命,这是柏格森著作里的一个基本概念。
①《19世纪法国哲学年报》(巴黎,1867)。
二 拉希利埃的唯心主义
为了避免这种危险,就有必要坚持说精神的生命不是单纯的生命而是合理性,也就是思维的活动。看出了这一点的是拉希利埃①,他是现代法国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在他长期的教师生活期间,法国思想之受惠于他的那种身份是无可估量的;拉希利埃出版的著作很少,但是他所出版的确实是思想深刻和表达清晰的典范。他那篇《心理学和形而上学》②的简短论文就是这一论题的匠心表述:心理学作为一种自然主义的科学不可能如实地把握心灵;它只能研究意识、我们的感觉和情感的直接资料;但心灵的本质乃是它能够知道,也就是说,它不是以它本身的单纯状态而是以一个真实的世界作为它的对象。使得它能够知道的,乃是它在进行思想这一事实;而思想的活动乃是一种自由的或自我创造的过程,它之得以存在除了它本身而外并不有赖于任何别的东西。那么如果我们问思想为什么存在,唯一可能的回答就是,存在本身(无论它还可能是别的什么)就是思维的活动。这里拉希利埃的论证的中心之点乃是知识本身就是自由的一种功能这一观念;知识是可能的,只是因为精神的活动是绝对自发的,因此,自然科学并不由于未能在自然界中发现精神的实在就对它表示怀疑,或者是由于发现它在那里(这是永远做不到的)就证实它;而是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由于它本身就是科学家精神活动的产物,而证实了它。把精神生命作为既是自由又是知识(并且也是关于它自己的自由的知识)的一种生命,乃是一种没有任何科学思想能够以心理学的术语加以窥测或分析的生命,——这种明晰的概念恰恰是我们发现在德国学派那里所缺乏的。它还不是一种历史理论,但它是这样一种理论的基础。
①拉希利埃(1832—1918),法国哲学家。——译者
②《全集》第一卷,(巴黎,1933),第169—219页。
如果其他法国思想家们曾经把握住了拉希利埃的概念的话,他们就不需要追求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的法国哲学中占有那么大的地位的对于自然科学的批评了。拉希利埃的论证,实际上已经砍掉了他们一直在攻击其代表性的著作的那座结构的基础:那并不是科学本身,而是企图证明科学乃是知识唯一可能的形式,因而也就蕴涵着要把心灵归结为自然的那种哲学。所以我不需要描述布特鲁①和他的学派所做的工作,他们企图以怀疑科学知识的坚实性来证实精神生命的实在性。但是为了表明当这些批评被推进到底,并且被树立为一种建设性的哲学时,它们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就必须谈谈柏格森的著作。
①布特鲁(1845—1921),法国哲学家。——译者
三 柏格森的演化主义
柏格森头脑中最本质的建设性的特征表现为这一事实,即他的第一部书强调了我所描述的近代法国思想特征的双重主题的积极的那方面。他的《论意识的直接资料》(1913年译成英文,题名为《时间与自由意志》),是对呈现于实际经验中的我们自己心灵生活的特征的一篇阐述。这种生活是各种心灵状态的一一相续,但它是在相续这一名词的一种非常特殊意义上的相续。一种状态并不是跟随着另一种状态而来,因为当下一个状态开始时这种状态并非就不再存在了;它们是互相渗透的,过去继续活在现在之中,和现在熔合在一起,并且在它赋予现在以一种从这一熔合的事实所得到的特殊性质那种意义上而呈现出来。例如,在听一首曲调时,我们并不是分别地经验着不同的音调;我们在听每个音调的方式以及成其为聆听那种音调的精神状态,都是受到我们在听最后一个(以及确实所有此前的)音调的那种方式所影响的。听一首曲调的整个经验,因此就是一系列前进着的和不可逆转的经验,它们彼此渗透;所以那并不是许多的经验,而只是一个以一种特殊方式组织起来的经验。组织起它来的方式就是时间,而事实上这就恰好是时间之所以为时间;它们和空间不一样,乃是互相渗透的许多部分,现在就包含着过去。这种时间性的组织是意识所特有的,并且是自由的基础:因为现在在它自身之中就包含着过去,所以现在就不是被过去作为它外部的某种东西(即成为某种结果的原因)所决定的;现在是一种自由的和活着的活动,它由于它自己的行动而包括着和继续着它自己的过去。
就此而言,柏格森对意识的分析就为历史理论提供了一种有价值的贡献,尽管他没有以这种方式运用过它。我们已经看到,在任何这种理论中的一个本质的成分都必定是心灵生活作为过程的这一概念,在这个过程中过去并不是现在的一个单纯的景观,而是实际上就活在现在之中。但是柏格森所描述的过程,虽则是一个心灵的过程,却不是一个理性的过程。它不是各种思想的相续,它只是直接的感觉和感知的相续。这些感觉和感知并不是知识,我们对它们的感受纯粹是主观的而不是客观的;我们在经验它们的时候并不知道任何独立于经验之外的东西。要获得知识,我们就必须观察到我们自己以外;而当我们这样做的时候,我们就发现我们自己是在观察着一个各种事物在空间之中彼此互相分离的世界,甚至在它们的时间方面也并不互相渗透,因为它们在其中发生着变化的那种时间与内部意识之互相渗透的那种时间二者是全然不同的;它是外部世界的钟表时间(clock-time),是一种空间化了的时间,不同的时间在其中互相排斥着,正像是空间的各个部分一样。因此,科学乃是我们对于外部世界的知识,是智力的产物,它与我们的内部经验形成一幅完全的对照;智力是一项把各种事物分割成个别的和自足的单元的能力。为什么我们会具有做出一种如此之奇妙的事情来的能力呢?柏格森所做的回答是,我们为了行动的缘故而需要它。因此,自然科学并不是认识真实世界的一种方式;它的价值并不在于它的真实性而在于它的实用性;靠着科学思想我们并没有认识自然界,我们是在肢解它,为的是掌握它。
柏格森在他全部晚期的著作中从没有超出过这种最初的二元论,尽管它不断地采取新的形式。意识的生活对于他始终是一种直接经验的生活,而没有任何思想、任何反恩、任何合理性。它的意识仅仅是对它自身状态的直觉。所以它的过程,虽然就其在它的现在之中保存着它的过去而言有似于一个历史过程,却并没有能成为一种真正的历史过程,因为被保存在现在之中的过去并不是一种已知的过去;它只是这样的一种过去,它那在现在的回响是随着现在本身之被直接经验到而被直接经验到的。这些回响终于要消逝的;而当它们恰恰因为它们不再直接被经验到而且也不可能以其它的方法被经验到而消逝了的时候,它们就不可能复活。因此就不可能有历史学;因为历史学并不是直接的自我享受,它是反思,是传递,是思想。它是一种智力的劳动,其目的在于去思想心灵的生活而不是单纯地享受它而已。但是按照柏格森的哲学,这却是不可能的:凡是内部的东西都只能被享受而不能被思想;凡是思想的东西总是外部的,而外部的东西都是不真实的,都是为了行动的缘故而编造出来的。
四 近代法国的历史编纂学
因为柏格森已经享有、并且仍然享有表现出他对他那民族的心灵的分析本质上是正确的那种声誉,所以沿着这条路线进行的近代法国思想,对它本身之作为一种活着的和积极的过程就具有特别鲜明的意识,而且有着一种奇异的能力可以复活凡是吸收到那个过程之中的任何东西。凡是没有被这样吸收进来的东西,法国的心灵就把它设想为某种全然不同类型的东西,即一种单纯的机械作用,要看它是一种易于驾驭的和有用的机械作用还是一种难于驾驭的和敌对的机械作用而在行动中加以估计,但却永远都不能作为一种与它自身相似的精神生活而加以钻研或感受。这就是法国怎样在国际政治中也是以一种十足的柏格森式的方式在表明它自己的态度的。而近代法国的历史编纂学的精神也以同样的方式在工作着。法国的历史学家遵循着柏格森那条著名的法则,s’installerdanslemouvement〔立足于运动中〕,极力使自己要钻进他正在研究着的历史运动里面去,而且要感受那种运动之作为是在他自身之内所进行着的某种东西。他以一种想象的同情重行捕获这一运动的节奏之后,又能以特殊的光彩和忠实来表现它。例如,我只消提到一两部晚近法国历史著作的杰作,如迦米意·于利昂①的《高卢史》或者艾利·阿累维②先生的《哲学激进主义》或《英国人民史》等著作。一旦达到了这种同情的洞见,就很容易用短短的几页来表述这个过程的基本线索了;这就是何以法国的历史学家在写言简意赅的著作方面要胜过所有其他的人,在受人欢迎(popular)这个词汇的最好意义上,向一般读者传达了对一个时期或一场运动的特征的鲜明感受;这一点恰好是在其与事实进行斗争中肌肉紧张的德国历史学家们所做不到的事。但是法国人所做不到的事,德国人却做得如此之好;亦即以科学的精确性和超然态度来处理孤立的事实。最近法国学术界的大丑闻,即格罗泽(Glozel)的伪造事件为人广泛接受,即表明了近代法国学者们在科学技术方面的弱点,又表明了本来应该是一个纯粹技术问题的问题在他们的心目中变成了一个民族荣誉的问题的那种方式。格罗泽论战是十分荒唐的,它导致成立了一个国际委员会来解决它;当然这个委员会的调查结果并没有被人接受。
①于利昂(1859—1933),法国历史学家。——译者
②阿累维《1870—1937),法国历史学家。——译者
这样,近代法国的运动就发现它自己归根到底也陷入了和德国人一样的错误。他们各自最后都把心灵和自然混为一谈,而且未能区分历史的过程与自然的过程。但是当德国的运动试图发现历史过程是客观地存在于思想家的心灵之外时,却正因为它不在其外而未能在那里发见它;这时法国的运动则试图发现它是主观地存在于思想家的心灵之内,但也未能发见它,因为它被这样地封闭在思想家的主观性之内,就不再成为一种知识的过程而变成了一种直接经验的过程:它变成了一种纯心理的过程,一种感觉、情感和情绪的过程。在两种情况中,错误的根源是相同的。主观的和客观的被看作是两种不同的东西,它们在本质上是相异的,不管是多么密切相关。这种概念对自然科学的情况是正确的,在那里科学思想的过程就是以自然过程为其对象的一种精神的或历史的过程;但是对历史学的情况则它是错误的,在这里历史思想的过程与历史过程本身乃是相同的,两者都是思想的过程。紧紧掌握住历史思想的这种特性并把它作为一种系统的原理而加以应用的唯一的哲学运动,是由克罗齐在意大利创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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