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务]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

[英]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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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黑格尔和马克思



  19世纪的历史编纂学并没有放弃黑格尔的这一信念:历史是有理性的,——放弃这种信念就会是放弃历史本身了,——但是它那目标倒更加在于完成一部具体精神的历史,坚持黑洛尔在他正式的《历史哲学》中所忽视的那些成分,并把它们组成一个坚固的整体。在他较直接的弟子里面,鲍尔专治基督教学说史,马克思专治经济活动史,而兰克①在后来则系统地应用他的历史运动概念或分期的概念作为是新教主义之类的概念或观念的实现。马克思的资本主义或兰克的新教主义乃是真正黑格尔意义上的一种“观念”:即一种思想、一种由人类自身所掌握的人生观,因而就类似于一种康德的范畴,但它是一种受历史制约的范畴;它是一种人们到了某一个时期就会用以思想的方式,而且他们就按照这种方式组织他们的全部生活,但只不过是发现了观念由于它自己的辩证法而变为另一种不同的观念,而表现它的那种生活方式并不会结合在一起反而会分裂,并使自己转化为那取代了第一种观念的第二种观念的表现形式。

  ①兰克(1795—1886),德国历史学家。——译者

  马克思的历史观点兼有黑格尔的强点和弱点:它的强点在于深入到事实背后的那些基础概念的逻辑结构里去;它的弱点在于选择了人类生活中的一个方面(在黑格尔是政治,在马克思是经济)作为其自身在这种意义上是充分合理的。马克思像黑格尔一样坚持说,人类的历史并不是若干不同而平行的历史,经济的、政治的、艺术的、宗教的等等的历史,而只是一部单一的历史。但又像黑格尔一样,他把这种统一不是设想为一种有机的统一体,其中发展过程的每一条线索都保持着它自己的连续性以及它和其他线索的密切联系,而是作为一种其中只存在着唯一一条连续线索的统一体(在黑格尔就是政治史的线索,在马克思就是经济史的线索),其他的因素都没有它们自身的连续性,而是(对马克思来说)在它们发展中的每一点上都仅仅是基本经济事实的反映。这就使马克思陷于一个悖论:如果某些人(譬如说)主张某些哲学观点,那末他们也并没有哲学上的理由要主张它们,而只有经济上的理由。建筑在这一原则上的有关政治的、艺术的、宗教的、哲学的那些历史研究,都不可能具有真正的历史价值;它们都仅只是在卖弄聪明,例如,要发现贵格派教义(Quakerism)和银行业之间的联系这一真正重要的问题,在这里就受到了压制而实际上被说成贵格教义是银行家们对于银行业的唯一思想方式。然而,马克思的悖论只是象征着一种反历史的自然主义,那感染了他大部分的思想,并且从他对黑格尔的辩证法的态度最能得到说明。

  马克思有过一句有名的自诩,说他接受了黑格尔的辩证法并“把它的头倒置过来”;但是他并没有完全意味着他所说的话。黑格尔的辩证法从思想开始,进而至于自然,并以精神而告结束。马克思并没有颠倒过来这种次序。他只提到了第一项和第二项,没有提到第三项;他的意思是,黑格尔的辩证法从思想开始,进而至于自然,而他自己的辩证法则从自然开始,进而至于思想。

  马克思并不是一个哲学上的无知者,他一刻也没有假设过,在黑格尔那里思想对自然的第一性就意味着黑格尔把自然看作是精神的一种产物。他知道黑格尔像他自己一样,把精神看作是自然的一种产物(一种辩证的产物)。

  他知道“思想”一词,在黑格尔把逻辑学叫做“思想的科学”那种意义上,所指的井非是什么在思想,而是它所思想的是什么。对黑格尔来说,逻辑学并不是一门“我们如何思想”的科学,它是一门有关柏拉图式的形式的,即有关抽象的实体或“理念”的科学;——假如我们还记得要认真看待黑格尔本人的警告,即我们一定不要假设观念仅只存在于人们的头脑里。那会是“主观唯心主义”,是黑格尔所厌恶的东西。按照他的说法,它们进入人的头脑里,只是因为人是能够思想的;而且如果“观念”并不曾独立于人们对它们的思想之外的话,那么就不会有任何人、也确实不会有任何自然世界存在了;因为这些“观念”就是逻辑的架子,唯有在那里面,一个自然的和人的世界、不能思想的生物和能思想的生物的世界,才是可能的。

  这些“观念”不仅为自然制定了一个架子,它们也为历史制定了一个架子。历史,作为人在其中表现了自己思想的行为,便由一些条件预先为它奠定了它那结构的一般轮廓,唯有在那些条件之下思维活动、精神才能够存在。在这些条件之中包括以下两条:首先,精神应该出现在一个自然世界之内,而且继续停留在其中;第二,它应当通过领会处于自然背后的那些必然性而工作。因而人类的历史活动,作为发生着的或进行着的活动,就是在一个自然的环境里发生着的或进行着的,而不能以其他的方式进行。但是它们的“内容”,亦即人们具体所想的和人们所藉以表现这种思想具体所做的,却不是被自然、而是被“观念”即逻辑学所研究的必然性所决定的。因此,逻辑学在如下的意义上就是历史学的钥匙,即历史学所研究的那些人们的思想和行为都在遵循着一个模式,那个模式就是由逻辑学已经以黑白勾好了模式的一个彩色套版。

  这就是当马克思说他已经把黑格尔的辩证法颠倒过来时,所想的东西。

  他在做出这一声明时,他心目之中的那种东西就是历史,也许历史是马克思所极感兴趣的唯一事物。他的话的要点就是:对于黑格尔来说,因为逻辑先干自然,所以就要由逻辑来决定历史所据以工作的那种模式,而自然则仅仅是决定历史在其中工作着的环境;而对于马克思本人来说,自然就不止于是历史环境而已,它是得出历史模式来的根源。他认为从逻辑中为历史抽出模式来是无用的,如像著名的黑格尔关于自由的三个阶段的模式:“对东方世界来说,一个人是自由的;对希腊罗马世界来说,有些人是自由的;对近代世界来说,人人都是自由的”。更好的办法是从自然世界中抽出模式来,就像马克思所做的同样有名的模式:“原始共产主义、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在这里,名词的意义据说不是来自“观念”,而是来自自然的事实。

  马克思所做的事乃是要重申18世纪历史自然主义的基本原则,即历史事件都有自然的原因这一原则。他无疑地是以一种不同的态度重申了这一原则的。他的思想谱系中那黑格尔的一面,使它有权在自己的怀抱里拥有“辩证”这个名词。他如此强烈地坚持的那种唯物主义并不是通常18世纪的唯物主义,它是“辩证唯物主义”。这种差别并非是不关重要的;但是它也一定不能加以夸大。辩证唯物主义仍然是唯物主义。因而马克思就是在变黑格尔辩证法的魔术,其全部的要点是这样的:黑格尔已经和18世纪的历史自然主义宣告决裂了,而且确乎是除了以部分的方式而外并不曾成就过、但是无论如何却曾要求过有一部自律的历史(因为一部除了逻辑必然性的权威而外不承认有任何权威的历史,便可以无愧于要求自律这一称号);而马克思却又回到这种要求上来,并且把黑格尔已经宣布从自然科学的管辖之下解放出来了的历史学,又一次隶属于自然科学的管辖之下。

  马克思采取的步骤是一种倒退的步骤。但是也像其他许多的倒退步骤一样,它在表面上的倒退更甚于它在实际上的倒退;因为他所撤出的那个领域,乃是从未曾有效地加以占领过的领域。黑格尔曾经要求一部自律的历史,但事实上他并没有完成它。他已经看到,——仿佛是预言般的,——历史学在原则上应当从它对自然科学的学徒地位中解放出来;但是在他自己实际的历史学思想中,却从未充分达到那种解放。那就是说,就他通常所称之为历史的那种东西而言,亦即就政治史和经济史而言,它还没有达到;黑格尔在这方面并不是一位大师,而且在这方面他主要地是使自己满足于剪贴方法。然而在他的哲学史中,而且也只是在这里,他的确是对于一个历史的领域进行了有效的占领;而且正是在这里,他一定曾使他自己确信,正如他曾使许许多多的读者所确信的那样,他对于历史学思想的自律性这一要求在原则上是有道理的。那也就是何以辩证唯物主义一直总是在政治史和经济史方面得到它最大的成功、而在哲学史方面却得到它最大的失败的一个原因。

  如果说马克思颠倒了黑格尔的辩证法是一个后退的步骤,那末它也是前进的一个序幕。这种前进奠基于黑格尔所留下来给他的弟子们的那种实际情况,特别是它导致在处理那种特殊的历史即经济史上的一场巨大的前进;在这方面黑格尔是软弱无力的,而在这方面马克思则是分外地强而有力的。如果说一切近代有关哲学史的研究都得回到黑格尔这位这一专题的近代大师那里去,那末一切近代有关经济史的研究在同样的意义上就都得回到马克思那里去。然而,今天的研究实践却不能再停留在黑格尔为哲学史所留下来的地方,或者是马克思为经济史所留下来的地方了;正如历史理论不能停留在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所留下来的地方,或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所留下来的地方一样。这些都是权宜的手段,从而使尚未超出剪贴阶段的那种类型的历史学可以试图采用非历史的方法来掩饰那种阶段所固有的缺点。它们属于历史学思想的胚胎学。证明它们是有道理的、而且确乎是必不可少的条件,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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