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希罗多德作为历史学之父被放到一个包括希腊思想一般倾向的背景之下的时候,他的伟大是显得极为突出的。正像我已经论述过的,这些思想中占主导地位的乃是反历史的,因为它包含着只有成其为不变的东西才能被人认识的这一立场。所以历史学就是一种徒然的希望,是企图知道由于瞬息即逝而成为不可知的一切。但是我们已经看到,希罗多德由于善于提问,是能够从报道者的〔意见〕中抽出〔知识〕来的,因而也就能够在希腊人认为是不可能的领域中获得知识。
他的成功必然会使我们想起他的一位同时代的人,一位无论在战争中以及在哲学上都不怕从事于徒然的希望的人。苏格拉底坚持说他自己一无所知,并且创造了一种通过善于提问而在其他像他自己一样无知的人的头脑之中可能产生出知识来的技术,从而把哲学从天上带到地上。是什么知识呢?是有关人事的知识,特别是有关指导人类行为的道德观念的知识。
这两个人的工作并驾齐驱是如此之惊人,以致于我要把希罗多德和苏格拉底并列作为公元前5世纪伟大的创新天才之一。但是他的成就又与希腊思想的潮流背道而驰得那么厉害,以致于它没有能在它的创造者的身后长存。苏格拉底毕竟与希腊思想的传统一脉相承,这就是何以他的著作为柏拉图和其他许多门徒所接受并发展的缘故。希罗多德却不是这样。希罗多德没有任可后继者。
即使我向反对者让步,承认修昔底德当之无愧地继承了希罗多德的传统,但问题却仍然存在:当修昔底德结束它的时候,又由谁来把它传下去呢?唯一的答案是:没有人把它传下去。这些公元前5世纪的巨匠们,并没有任何一个公元前4世纪的继承人能有哪一点和他们的高大形象相媲美。希腊的艺术从公元前5世纪末期起就已经衰落,这是无可否认的;但是它不包含希腊科学的衰落。希腊哲学仍然有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出现。自然科学仍然还有一个悠久而光辉的生命。如果历史学是一门科学,为什么历史学就与艺术共命运,而不是与其它的科学共命运呢?为什么柏拉图写作起来就仿佛是希罗多德从来也没有存在过似的呢?
答案是:希腊的精神在其反历史的倾向上趋于僵化而束缚了它自己。希罗多德的天才战胜了这种倾向,然而在他以后对于知识的永恒不变的对象的追求却逐渐窒息了历史意识,并且迫使人们放弃了希罗多德式的对人类过去活动获得科学知识的希望。
这并不是纯属猜测。我们可以看到这种事情的发生。它就发生在修昔底德这个人的身上。
希罗多德的科学见解与修昔底德的科学见解之间的差别之引人注目,并不亚于两人文学风格之间的差别。希罗多德的风格是平易、流畅而有说服力的。修昔底德的风格是粗糙、造作而令人反感的。在阅读修昔底德的著作时,我就问自己:这个人是怎么回事,竟写得像那样子?我答道:他有一种内疚。他一直试图通过把历史写成某种不是历史的东西,来为自己终究是在写历史而辩护。柯克兰先生在其《修昔底德和历史科学》(伦敦,1929年)一书中论证说,——我以为是正确的,——对修昔底德的主要影响是希波克拉底医学的影响。希波克拉底不仅是医学之父,而且也是心理学之父;他的影响之显著不仅表现在像是修昔底德对瘟疫的描写这样的事情上,而且也表现在像是对病态心理学这样的研究上,如描写一般的战争神经病及其表现在科尔西拉①革命和梅洛斯②对话中的那些特殊事例。希罗多德可以是历史学之父,但修昔底德则是心理历史学之父。
①科尔西拉(Corcyra),古希腊的一部分,事见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三卷,第十章。——译者
②梅洛斯(Melos),古希腊一部分,事见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撤战争史》第四卷,第十七章。——译音
然则,什么是心理历史学呢?它根本不是历史学,而是一种特殊的自然科学。它不是为叙述事实而叙述事实。它的主要目的是要证实规律,即心理学的规律。心理学的规律既不是事件,又不是事件的复合体;它是支配各个事件之间的关系的不变法则。当我谈到希罗多德感兴趣的主要是事件本身,而修昔底德感兴趣的主要是事件发生时所依据的规律时;我认为,凡是了解这两位作者的人都会同意我的见解的。但是这些规律恰恰是这样一些永恒不变的形式,它们按照希腊思想的主要趋向来说乃是唯一可认识的事物。
修昔底德在史学思想上并不是希罗多德的继承人,而是一个把希罗多德的历史思想掩盖并窒息在反历史的动机之下的人。这是只要指出修昔底德方法中一个人所熟知的特征就可以说明的一个论点。请看他那演说。习惯已经把我们的感受性弄得麻木了;但是让我们自问一下:一个具有真正历史头脑的正直的人,能允许自己使用那样一套程式吗?首先来考虑一下它们的文风。从历史上说,使所有那些非常之不同的人物都用同一种方式在讲话,这难道不是粗暴吗?在一次战斗之前对军队讲话时或者在为被征服者乞求活命时,没有任何人是能用那种方式来讲话的。这种文风暴露出对某某人在某某场台之下确实说过些什么话的这个问题缺乏兴趣,这难道不是很清楚的吗?第二,再考虑一下它们的内容。无论它们的文风是多么地非历史的,但它们的实质却是历史的,我们能这样说吗?这个问题可以有各种不同的答案。修昔底德确实说过(i、22):他“尽可能紧紧地”保持实际上所说过的话的总的意义;但它有多么紧呢?他并没有自称它是非常之紧密的,因为他补充说,他已大致写出了说话的人适宜于那种场合所会说的话;而当我们就其行文来考虑演说本文时,却很难以反对如下这个结论,即“什么是适宜的”的审判官就是修昔底德本人。格罗特很久以前①就论证说,梅洛斯对话包括有比历史更多的想象,而我看不到对他这个论证有任何有说服力的反驳。在我看来,这些演说似乎本质上并不是历史学而是修昔底德对演说人行动的评论,是修昔底德对演说人的动机和意图的重建。即使这一点被否定了的话,关于这个问题的争论本身也可以看作是修昔底德的演说在文风和内容上都具有它的作者所特有的一套程式的证据;——作者的头脑不能完全集中在事件本身上,而是不断在脱离事件并走到隐藏在它们背后的某种教训里去,走到某种永恒不变的真理里去,用柏拉图的说法,事件只不过是真理的〔模型〕或〔复制品〕而已。
①见《希腊史》第五卷,伦敦,1862年,第95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