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人,还是神?》序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是不仅浑浑噩噩地为族群繁衍着后代,而且对后代寄托着希望,对将来怀抱着理想:愿人之子们能够告别专制和愚昧,健康合理地做人,以进于真正的文明。

  鲁迅在彷徨和孤独中,呼喊着"救救孩子",一心想的是肩住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光明的地方去。他想望着推翻千百年来吃人的筵席,在恍如古墓的废墟上恢复一个人的世界。

  他明知"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他不忍人们在无望中沉沦,他要在如墨的夜涂抹一线熹微的亮色,为生活装点些欢容。

  但他不是冥想者,他是切切实实地足踏大地,要在无路的地方走出一条路来。

  于是我们看见荒原上过客的足迹和背影。

  于是我们看见乌鸦盘桓的坟前依稀一个花环。

  鲁迅,这个为人子、为人兄、为人夫、为人父者,这个有着正常人的喜怒哀乐却又因敏感和理性而一二三的倍增其哀乐的大智大勇者,他不能不痛苦,不能不愤怒。他面对着野蛮和残暴,虚伪和卑劣,麻木和怯懦,面对着社会的畸形和人性的病态,发出了他所能发出的最沉雄的呼吼和呐喊。

  他在路边的草莽中独自舔罢伤口,又进入壕堑了。他用借来的天火煮自己的肉,是为了营养奴隶的孩子们,成为敢想敢做敢哭敢笑敢骂敢打、搏击于时代潮流上的人。

  他为年轻时夺去了幼小者心爱的风筝而歉疚终生,他为人血馒头治不了病孩的绝症而悲悯不已。一个识破无数谎话,参透生死,何等通脱的人,却一次又一次陷入摆脱不掉的迷惘和困惑:为什么他所深爱并热望的青年中,竟又出现了投书告密、助官捕人的恶棍?又出现了他深恶痛绝的奴才、二丑、帮闲以至帮凶?

  鲁迅,生前不得不认真应付着来自四面八方也来自同一营垒中的明枪和暗箭。对来自委琐的小报文人或称小人们的诅咒和攻讦,他投以极大的蔑视,有时连眼珠也不转过去。他又从中国的常例预见到他死后会有的众生相,但他绝然想不到他所寄予希望者会把他的前半生和后半生一砍两截,把他的思想和精神肢解示众,改换商标沿街叫卖。他曾宁愿以肉身饲狮虎鹰隼,然而狮虎鹰隼何在?但有堕落的蛆虫连同蠹鱼,游走你的书中,啃吃你的思想,玷污你的名字!

  你生时是一个绕不开的存在。你死后,你的眼睛仍悬在历史的东门。你的存在对一切坏东西以及不是东西的东西,成为思想的、精神的、道德的巨大威慑,使他们如芒刺在背,寝食难安。

  你曾指斥过"诗歌之敌"。但你也不会想到,这些不断繁殖的"诗歌之敌",能使你所爱的一代又一代青年,在享有了多少人多少年用自由、伤痛以至生命换来的一点狭小空间里,浪费着他们的自由、才华和生命,甚至随时堕落下去。

  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个希望屡屡遭遇失落,却仍将燃起不灭的希望的过程。鲁迅的全部希望和绝望,悲观和乐观,全部的"上下而求索"将与我们同在。

  鲁迅指认过有数的民族的脊梁。也只有越来越多佝偻的脊梁挺直起来,奴隶的脊梁成为人的脊梁,才能形成中国的脊梁,世界的脊梁:为了人的中国,人的世界!


  2000年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