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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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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候,我似乎颇有几分感伤。
上小学当儿,喜欢养蚕。那时北京的桑树也多,上树或者连树也不用上,就立在树下,可以够下很好的桑叶来,把桑叶洗净,擦干,喂蚕。眼看着蚕从蚂蚁状的小虫变白,一次蜕变又一次蜕变,吃桑叶吃得这么香,这么快,这么多,真令人高兴。只是觉得它们生活得太紧张,争分夺秒,未有稍懈。
最后蚕变得肥壮透明,遍体有绿,于是它吐丝了。扬头摆头吐丝怕也是很累的吧。
它变成了蛹,觉得令人难过,觉得它是把生命收缩起来了。变成蛾子,更令人痛惜。我有多少次想喂蛾子吃点东西啊,馒头也行,白糖也行,当然桑叶也行。可是它们根本不考虑维持生命了。它们忙着交尾,甩子,干巴枯萎,匆匆结束了一个轮回。第二年虽然有许多的蚕,已经没有原来的蚕了。
桑叶呢?所有的树叶呢?多虽多矣,却也是谁都不能替代谁的。一片树叶枯萎了,落地了,被采摘走了,对于这一片树叶来说,它就不再存在了。
所以春天繁花的盛开在使我惊叹的同时也使我觉得匆促。我常常觉得与春天失之交臂。我常常觉得这盛开的繁花是凋零的预兆。我常常觉得春天最令人惋惜,最令人无可奈何,还不如没有春天。
甚至当我把一个木片、一个纸片扔到流水里去的时候也有一种依依思念:这木片会冲向何方?这纸片将沉向何处?这一切都不是我们所能知道的。
夏天,我特别心疼那些被捉住的蜻蜓,它们扑着翅膀却飞不出去。我也心疼黄昏的蝙蝠与夜间的萤火虫,因为它们寂寞,它们不出声,我总觉得它们的生涯太缺乏乐趣。
还有中天的月亮,是那样的遥远。还有婴儿的哭声,是那样的无助。还有算命的盲人吹笛子的声音,他们的步履是何等艰难。还有各式各样的民乐小曲,那里面总是饱含着悲凉。还有初秋第一次发现躺到床上已不那么暑热的时候,又是一个季节,又是一个年头。甚至还有春天时燃放的鞭炮,砰砰叭叭,然后,烟消声散,遍地纸屑……
哪儿来的这些感伤呢?
后来革命了。革命是最有力的事业。后来深知这种感伤的不健康,并笼统地称之为"小资产情调"。其实真正的小资产者--如卖袜子与开餐馆的个体户,未必是感伤的。
后来碰到了真正的挫折和坎坷,感伤反而愈来愈少了。后来都说我豁达、乐观、潇洒乃至精明。反正绝不感伤了。
感伤究竟是什么?是一种幼稚天真?是对心劳力拙的计算争斗的一种补充?是一种轻微的心理的疾患?是一种天赋?是一种享受?是一条通向文学的小径?据说外国人也认为,"感伤"早已经"过时"了。
那就老老实实承认吧,我有过,现在也还有过了时的那点叫感伤的东西。活到老改造到老吧,路还长着呢。
1991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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