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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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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崇拜一切交通工具,崇拜一切自己能动而且能负载着人运动的东西。
直到一九五八年,在我"出了事情"以后,在我已经发表过几个短篇并完成了一个长篇以后,在我已经早就是共青团的干部并有十年以上的革命"经验"以后,我曾经梦想从此改行到火车上做列车员。
我觉得列车员的工作是神奇的工作。他总是不停,他半夜也在奔跑。每一个车站都和前一个车站不一样,而更新的车站,更新颖的城市和乡村在前面等着他。当睡眼惺忪的旅客摇来晃去的时候,当我国的绝大多数城乡居民酣睡沉沉的时候,当检车工用大小头敲了一遍车轮和车轴以后,他--列车员,是清醒的列车的守卫者,他在暗夜中观察着山峦、河谷、道路、桥梁,观察着头顶上的星。一颗星离他越来越远了,另一颗星却正向他眨眼,迎接他的靠拢。
最主要的是他拥有比你我大几倍、几十倍、几百几千倍的空间和距离,也就有那么多倍的生活。不是至今仍然有人一辈子不出自己的村,一辈子不肯、不敢、死乞白赖地不离开自己呆着的那个城市市区吗?对于别人是远在天边的、不可思议的、令人发憷或是吃惊的那些地名,对于列车员来说,不就像是他家的房前屋后吗?
至于船,截止到八十年代,真正的船还只出现在我的梦里,爱唱的歌曲里,儿时的稚气的画里。
从前当我少年时,
鬓发未白气力壮,
朝思暮想去航海,
越过重洋漂大海,
但海风使我忧,
波浪使我愁。
啊……
我多恼故乡其水流溅溅。
我不知道这是一首谁作曲、谁作词、谁翻译的歌。这歌词显然翻译得古老而且生硬,但这首歌曾经使我多么感动啊。
解放初期我看过一部描写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长篇小说《动荡的十年》,小说结尾是改造了十年的主人公在听到这首歌的时候又蓦然心动了……这证明,他需要改造的东西还多着呢。
多有趣,这证明,这首歌确是有力量的呢。
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劳作课的作业是叠一只纸船,我叠了又叠,越想叠好就越叠不好。那船就像江南的小木船,两边各有一个篷子,为了遮雨。不知是不是鲁迅先生描写过的乌篷船。我终于没有完成我的纸船,我急出了眼泪,眼巴巴看着同学们一个个以自制的船只乘风破浪地出航,而我却造不出一只船来。
仿佛后来有一位长辈送给过我一艘高级的玩具船。船身是金属做的,漆着彩漆,用火柴把船的"发动机"点着,船就能够航行啦。
我端来一大瓦盆水,我的兴奋的心情如哥伦布将要驶往新大陆或麦哲伦将要开航绕地球一周。"发动机"终于点着了,突突突的响声持续了五秒钟,船"航行"了五厘米,噗的一响,机器坏了,从此,它便成了一艘失去了动力、不能动、连打转也不能的死船。哥伦布与麦哲伦的伟大的梦破灭了。
后来船就不见了,锈了?坏了?扔了?丢了?我记不清。
终于,我也记不清究竟这儿时的伟大航行的悲哀故事是实有其事,还是出自自己的虚构了。写小说的人也是报应,老是虚构一个一个的故事去赚取(就不说是"骗取"了吧)读者的眼泪与笑容,最后,说不定糊里糊涂地自己虚构起自己的事来了。
到建国以后,到我"出事情"以前,我的船是北海与什刹海的小游艇。我和我所"领导"的共青团员们常常在那里过团日,划船。我觉得我划船的技术很不错,可以转硬弯,可以两手同时划,两手交错划,可以两只桨划一个方向,也可以划相反方向。
去过南方的同志讥笑北海的游船是"瓜皮小艇",我听了很不服气。瓜皮小艇又怎么样呢,我们想着全中国,想着世界革命。
我的歌声飞过海洋,
爱人啊你别悲伤,
国家派我们到大海上,
要掀起惊天风浪。
这是一首苏联歌,共青团员们爱唱的。我们不再唱"海风使我忧,波浪使我愁"了,我们是将要掀起惊天巨浪的一代。
后来瓜皮小艇翻了船,果然只不过是瓜皮小艇。后来我来到了瀚海。沙漠之船的称号也是有的,那是指骆驼。新中国的瀚海里不仅有骆驼,也有牛车、马车、火车、汽车。不仅火车是可以连夜移动的,在新疆,汽车也有时连夜开,开到午夜两点半钟,司机累极了,便跳下汽车,躺在沙石戈壁上,摊开四肢,睡到天发亮,再开。当然,那是夏天。我乘过这样的车,如船在瀚海上漂游。
直到八十年代,我才和海上的、河上的,也包括陆上的(车)和天上的(飞机)船们结下了不解之缘。那时候,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这条大船,已经行驶在新的广阔得多也平稳坦荡得多的航道上了。
最难忘的是南海之旅,救生艇、运输艇、炮艇、猎潜艇和鱼雷快艇,我们和海军同志一起站立在指挥台上,高唱着刘邦的《大风歌》,劈开紫缎一样闪闪发光的南海海面,在海鸥和飞鱼的包围之中,在迎风招展的八一军旗的感召之下,环绕着南海与西沙诸岛,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航行。晕船要什么紧?呕吐要什么紧?大风大浪四十五度摇荡要什么紧?那才是爱国男儿的滚烫的生命之船,热血之船,乘风破浪的必胜之船。人站在这样的船上,全中国装在这样的船上的人的心里。
晚一点了么?在我将近五十岁的时候,我开始懂得了不像梦幻中的船那样脆弱、不像公园里的船那样旖旎和小巧、不像沙漠里的船那样拙笨和缓慢的另外一种船,巨大、坚强、英勇,踏长风、奔大海,勇敢而又沉着地前进。
而今天,是在长江的航船上。雨后初晴,春意如酒,桃红柳绿,阡陌纵横,鸥鸟飞翔,清风振荡。船上平稳、舒适、安详,这是一首成熟了的江轮进行曲。老船工告诉我,他在江轮上做工已经四十五年。
但发动机是不敢懈怠的,发动机一刻不停地、激动地、细听起来有时甚至是愤怒地工作着,掌船的人又是那么谨慎而老练,他们带动着全船向前。
1984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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