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关照鲑鱼当心那个恶毒的老獭,鲑鱼就向上游游去了。汤姆也向下游游来,不过游得很慢,很小心,大都沿着岸上游。他游了好多天,因为离大海有好多英里的路程。虽然他看不见仙人美丽的脸,也感觉不到她们温柔的手,那些仙人却在暗中给他引路。要不是这样,他也许永远游不到呢。
汤姆在路上碰到一件奇事。那是九月里一个美妙的夜晚,月光照得水里通明,汤姆尽管紧紧闭上眼睛,但是仍然睡不着。最后只好跑到水面上,坐在一小块石头上,望着那个大淡黄月亮,盘算着月亮是什么东西,同时觉得月亮也在望着他。这时河上微波荡漾,从枞树上望去一片漆黑,草地上像铺上一层银霜。猫头鹰呜呜地叫,鹬鸟嘶鸣,狐狸叫唤,水獭在笑。桦木发出清香,还有远处沼地里传来一阵阵石楠的甜香。汤姆一面赏月,一面赏玩眼前这些景色,非常开心,可是说不出所以然来。如果叫你在九月里这样一个夜间,身上一丝不挂而且湿淋淋地坐在那里,你一定觉得很冷。可是汤姆是个水孩子,所以跟鱼一样,一点不觉得冷。
忽然间,他看见一个美丽的景象。是一团明亮的红光沿着河边动着,在水里映出一片灿烂的火焰来。汤姆本来是好奇的小捣蛋鬼,当然非去看看是什么不可。他向岸边游去,那光恰巧在一块矮石沿上停下来,石头下面的河水很浅。就在火光下面,有五六条鲑鱼停着,张着大眼睛望着火焰,还摆动着尾巴,好像非常喜欢似的。
汤姆浮到水面上,好就近看一下这种奇景,但即刻就钻进水里去。
他耳朵里听见一个声音说:“那是一个美人呢。”
汤姆不懂得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是声音听来很熟悉,而且好像还知道说话的是谁。他望见岸上是三个两条腿的东西,里面一个拿着火,烧得哔哔剥剥的,另一个拿着长竿子。汤姆知道他们是人,心里非常害怕,就爬进一个石洞里去,从洞口可以望得见外面的事情。
那个拿火把的人弯腰望着水,向水里仔仔细细瞧了一会,然后说:“捉那个大家伙,小伙子。它总有十五磅以上。手稳一点。”
汤姆觉得要有祸事来了。那些愚蠢的鲑鱼像着了魔似的,老是张着眼睛望那火光,汤姆真想警告它们一下。可是汤姆还来不及拿定主意,那根长竿子就穿进水里去。水里起了一阵可怕的激荡声和挣扎声。汤姆望时,那条可怜的鲑鱼已经给戳穿身体,被人提出水面了。
接着后面就另有三人向这三个人扑来;随着是叫喊声和打斗声,还有许多辱骂的话。那些话汤姆觉得从前也好像听见过。现在他觉得这些话听来又陌生,又丑恶,又不大对劲,听了非常刺耳,而且非常厌恶。过去的事情现在全想起来了。这些都是人,他们正在打架,就像汤姆过去看见无数次的一样,你打来,我打去,打得又野蛮,又不要命。
汤姆把两只耳朵塞起,真想游开去。他很庆幸自己是个水孩子;这些下流的人们,身上穿着肮脏的衣服,嘴里讲些肮脏的话,他总算跟他们没有什么相干了。可是他不敢跑出洞去,因为那些管园子的和偷盗的人正在上头厮拚,把石头踏得震震的。忽然间,水里哗啦一声,声音可怕之极,接着咝的一声,后来一切都静了下来。原来里面一个人掉到水里了,就在汤姆附近,就是那个拿火把的人。河水很急,那人在河流里沉了下去,身子翻了又翻。汤姆听见上面的人沿岸跑去,好像在寻找他,可是那人漂到河底一个深洞里,一动不动在那里躺着,所以那些人找他不到。汤姆等了很久的时间,直到一切都静了下来。后来他从洞口向外面窥看,望见那人就躺在那里。他终于鼓起勇气,泅到那人跟前。他想,“也许河水使他睡觉了,就像我从前碰见的那样。”
他又泅近一点,他心里愈来愈感觉好奇,自己也不懂什么道理。他一定要过去看看那个人。当然动作要轻,不要惊醒他,所以汤姆就绕着那人游来游去。愈游愈近;看见那人并不动弹,就靠近去看看那人的脸。
月光照得非常亮,所以汤姆把那人的脸看得很清楚。当他望着时,他一点一滴地想起来了。这人就是他当初的那个师傅葛林。
汤姆转身就溜,游得飞快。
“天呐!”他想,“现在他也要变做水孩子了。这多讨厌,多麻烦啊,他这个人!他可能找到我,又打起我来。”
这样一想,汤姆就重新向上流游了一段路,在一棵赤杨树的树根下面过了夜,可是等到早上,他又想起到下面水潭那儿,看看葛林先生有没有变做水孩子。他一路上非常小心,时常躲在那些石头后面张望,或者把身子藏在树根下面。
葛林先生仍旧躺在那里,他并没有变做水孩子。下午汤姆又跑去了,他要弄明白葛林先生的结局才放心。可是这一次葛林先生却不见了。汤姆肯定他一定变做水孩子走了。可怜的小东西,他很可以放心了。葛林先生并没有变做水孩子,也没有变做任何东西。可是汤姆一直不放心,所以很久都担心会在一处深潭里迎头撞见葛林。他决没有料到那些仙人已经把葛林带走了。凡是掉在水里的东西仙人都有个地方安插,葛林先生也恰恰就放在这种地方。不过,你可知道,葛林先生碰上这件事情,对他倒有好处,因为他再不会偷人家的鲑鱼了。的确,一个人成为彻头彻尾的窃贼的时候,唯一救他的办法就是把他在水里浸上二十四小时,就像对待葛林这样,所以,等你长大成人之后,你的所作所为务必要像所有的诚实人一样,不要去偷人家河里的鱼或者庄园里的野味,连碰也不要去碰它。那样的话,人家就会说你是正派人,也会以正派人对待你。也许还会招待你游玩一番,决不会把你打落在河里,或者称你是偷东西的坏蛋。
汤姆害怕靠近葛林,所以就向下河游去。他这一次走去,只见山谷中都显出凄凉的景象来。红叶和黄叶纷纷落在河里,苍蝇和甲虫全都死光。秋天的寒雾低低笼罩着山顶,有时候甚至降落到河面上来,密密层层使汤姆望不见方向。但是汤姆虽然望不见,却能顺着河流的方向摸索前进。他一天天就这样过去,经过许多大桥,许多船舶,又经过那座大城市,和城外的码头、磨坊以及冒烟的烟囱和在河中下锚的船只。有时候汤姆撞在这些船的锚缆上,弄不清是什么,就伸出头来张望。等到他望见船上有些水手在游荡着,抽着烟头,就赶忙又钻进水里去,深怕被人捉到,把他重又变做一个扫烟囱的。汤姆并不知道他身边一直有仙人守护着,遮着那些水手的眼睛,不让他们瞧见他。仙人而且把他从水车沟、阴沟出口和一切肮脏而危险的东西前面引开。可怜的小家伙,在他这真是一次闷气的旅行啊。他不止一次想起要回凡谷去,和那些鳟鱼在夏天明朗的日光中玩耍。可是这是不可能的。过去的事情不会再来。人一生中只能作一次水孩子,也只能作一次水孩子。
可是汤姆是一个勇敢坚毅的孩子,他从来不知道失败。他坚持着前进,终于有一天远远从雾中望见水上一个红色的浮标。他随即发现水流转过头来,向陆地的方向流去,这使他诧异之极。
这当然是潮水引起的,可是汤姆就不知道什么是潮水。他只知道在一分钟内,他周围原来的淡水忽然变咸了。接着他觉得自己起了变化,变得强壮、轻快、神清气爽,好像脉管里流的全是香槟酒一样。他连纵带跳,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一个筋斗就跃出水面有两三英尺高,那种派头就像鲑鱼第一次碰见名贵富饶的咸水时一样。据有些哲人告诉我们,海里的咸水原是一切生物的母亲啊。
汤姆这时已经把阻挡他的潮水全然不放在心上。那个红浮标已经望得见了,就在大海里跳荡着。他要上浮标那里去,他立刻就去了。路上走过大群的鳘鱼和鰡鱼,在那里蹦蹦跳跳地追逐小虾。汤姆不大理会它们,那些鱼也不理会他。有一次他撞见一头乌黑发亮的海豹,正在追着那些鰡鱼吃。海豹把头和肩膀探出水面,瞪眼望着他,那样子非常像一个油头垢面的胖黑人。汤姆一点不害怕,反而说:“你好,先生。这海是多么美丽的地方啊!”那只老海豹也不打算咬他;它用温和而带瞌睡的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汤姆,说:“你好,小朋友。你是寻找你的哥哥姐姐吗?他们全在外面玩耍,我刚才经过他们面前的。”
“哦,那么我总算找到游伴了!”汤姆说。他游到浮标跟前,爬了上去(他这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坐在上面,四面寻找别的水孩子。可是一个水孩子也看不见。
清新的海风随着潮水吹来,把浓雾吹散。微波围着老浮标跳舞,老浮标也随着波浪跳舞。一块块云影在明蓝的海湾上奔驰着,然而这一个从来不追上那一个。海浪欢腾地向着广阔的滩地涌去,跳过石头,想看看石头后面青绿的田野是什么样子。可是它跌了一跤,把自己跌得粉碎,但是一点不以为然,自己收拾残余,重新又跳起来。黑头白身的燕鸥在汤姆头上盘旋,望去就像许多大蜻蜓。还有海鸥的鸣声就像许多女孩子在嘻笑着。还有海鹊,红嘴红腿,沿海岸来回飞翔,鸣声又奔放又悦耳。汤姆看了又看,听了又听。这时他只要能看得见水孩子,他就会十分快乐了。后来潮水退去,他下了浮标,在周围游来游去,寻找有没有水孩子,可是丝毫没有找到。有时候他认为自己听到了他们的笑声,可是那只是波浪的笑声。有时候他当作自己看见他们在水底下,却原来是些白贝壳和淡红的贝壳。有一次,他断定自己找到一个,因为他看见沙里有两只眼睛向外窥望。他立刻钻进水里,用手把沙扒开,一面喊:“不要躲起来;我急于想找一个人一起玩呢!”忽然一条大比目鱼跳了出来,眼睛多难看,嘴也是歪的,沿着水底扑通扑通跑了,还把汤姆绊了一跤。汤姆在海底坐下,失望之极,流了许多咸眼泪。
可怜,跑了这么远的路,遇到这么多的苦难,仍旧找不到一个水孩子!多苦啊!苦的确是苦,可是人要达到自己的愿望,一定要等待,而且一定要努力一番,小孩子也一样。这个道理,小朋友,有一天你会懂得。
汤姆就这样在浮标上坐了许多天,许多星期,望着海,盘算着那些水孩子到底几时回来。可是那些水孩子永远不回来。
海里有各式各样奇怪的东西,所以汤姆就向他们打听,问它们可见过水孩子。有些说见过,有些说一个也没见过。
后来来了一大群紫色的海螺,每一只海螺背上都骑着一块满是泡沫的海绵浮来。汤姆说:“请问你们这些美丽的海螺从哪里来的?你们可曾见过水孩子吗?”那些海螺答道:“我们从哪里来的自己也不知道;我们往哪里去,有哪个说得了?我们一生中在大海里漂浮着,头上晒的温暖的太阳,下面淌的温暖的海流,这在我们已经满足了。是啊,也许我们看见过水孩子。我们一路漂过来,看见过多少新奇的东西呢。”海螺说完又漂走了,一个个上了沙滩,他们真是些快乐的蠢物啊!后来又来了一条懒惰的大翻车鱼,就有半只肥猪那样大,而且的的确确就像身体切成一半,而且放在衣服夹板里夹扁了那样。可是它身体和鳍虽然一样大,一张嘴却长得很小,就像兔子嘴,比汤姆的嘴大不了多少。汤姆向他打听时,它回答的声音又细又尖。“我敢说我不知道,我迷失了路了。我本来打算上齐撒比克湾(在美国维基尼亚州——译注)去的,恐怕我已经有点弄错了。天呐,这都是随着那道舒服温暖的海流弄成这样的。我敢说我迷失了路了。”
等到汤姆再问它时,它只能回答:“我迷失路了。不要跟我讲话,我要开动脑筋呢。”可是跟其他许多人一样,它越打算开动脑筋,就越发开动不了。汤姆望见它整天都在东闯闯西撞撞,最后那些在海边守卫的人望见它的大鳍漂在水上,就划船出来,一根鱼叉戳进它身体,把它带走了。他们把它带到大城市里,人看一看要一个便士,一天功夫就赚了不少钱。不过汤姆当然不知道。
下面来了一大群海豚,一面游一面翻滚。爸爸、妈妈、孩子一大堆,全都油光刷亮,原来那些仙人天天早上都要给它们身上打蜡呢。它们游过时,都轻声地叹息,汤姆因此大胆上前问话。可是它们只回答:“嘘,嘘,嘘。”原来它们只学会说这一句话。
随后又来了一群晒太阳的鲨鱼,有些有一条船那样长,汤姆见了很害怕。可是这些鲨鱼都是懒虫,脾气很好,和白鲨鱼、青鲨鱼、地鲨鱼、吃人的锤头鲨全然不同;和那些锯鲛、长尾鲨、冰鲨也不同。它们过来,拿自己两肋去挨擦那浮标,把背鳍露出水面晒太阳。它们向汤姆眨着眼睛,可是汤姆没法子逗它们说话,原来它们吃的鲱鱼太多了,变得非常痴呆。后来一只装煤炭的二桅帆船驶来,把鲨鱼全吓跑了,这使汤姆很开心,因为这些鲨鱼非常腥臭,它们在这里时,汤姆一直紧紧掩着鼻子。
后来又来了一个美丽的东西,形状就像一根纯银的丝带,尖头长牙,可是神气好像十分憔悴。它有时侧着身滚动,一点力气都没有;随即又像火光一闪窜出老远,接着又像病得没有气力的样子躺着不动。
“你从哪里来的?”汤姆问,“为什么你这样没精打采的?”
“我是从温暖的南卡罗来纳州(在美国南部——译注)来的,那边沿沙滩全长的松树。潮水来时,那些大鸱魟在潮水上纵跳得就同大蝙蝠一样。可是我老是向北方游荡,不知不觉受了温暖海流的骗,终于碰上浮在大洋中心的寒冷冰山。我在冰山中间迷失了路,而且被冰山的寒气冻僵了。可是那些水孩子把我从冰山中间救了出来。现在我一天天好起来了,不过精神力气还是没有。我恐怕再也回不了家和那些鸱魟玩耍了。”
“哦!”汤姆叫出来,“你见过水孩子吗?你在这儿附近可见过没有?”
“见过。昨天晚上他们还救了我,不然的话,我就会被一条大黑海豚吃掉了。”
多恼人啊!水孩子就在他的附近,然而他一个都找不到。
汤姆随后就离开浮标,时常沿沙滩,或者在礁石的四周寻找。有时候他就坐在一块石尖上,周围是发亮的海枣和十月的低潮水,哭哭啼啼叫唤着水孩子,可是永远没有人回答他。他这样啼哭烦恼,人就一天天憔悴起来。
可是有一天,他在礁石中间找到一个伴侣。可惜不是个水孩子,而是一只龙虾,然而是只很出色的龙虾,两只螯上都沾着活的螺蛳。这在虾族中是个大大受人重视的事,就跟一颗好良心一样,不是金钱买得到的。
汤姆从来没有见过龙虾,所以看见这只龙虾觉得非常好玩,认为是他有生以来见到的最古怪最可笑的动物。在这一点上,汤姆的看法也还差不离。像龙虾这样古怪,这样可笑的东西,你就是把世界上所有的科学家、所有富于丰富幻想的人的智慧全融合在一起,也还是创造不了呢。这龙虾的一只螯长满了瘤节,另一只螯上满是锯齿。汤姆最喜欢看它吃食的派头;它用长瘤节的螯夹着海藻,用锯齿的螯把海藻切开,就像猴子一般,先拿来闻闻,然后放进嘴里。每次它这样做时,螯上的螺蛳都要张开自己的渔网在水里捞一下,这样不论捞到些什么,螺蛳的午饭也到嘴了。可是最使汤姆诧异的,是看它把自己身子射出去,卜的一声,向后一跳。它这种轻身功夫的确了不起,因为,如果它要跳进十码外一条狭石缝里,你想它该怎么办呢?如果头先进去,肯定它转不过身来,所以它总是把尾巴朝着石缝,把两根长触须放平,身子伸直对准方向,两只眼睛扭起来向后看,扭得几乎从眼窝里突出来,然后是预备,起跳,卜,身子就离地而起进入石缝,两只眼睛从石缝里向外窥望着,一面捻着胡须,那意思好像说:“你决计做不到。”
汤姆向它打听水孩子的事。它说:“见到过的。”它时常见到他们,不过不大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们都是些爱管闲事的小东西,常常去帮助那些受困的鱼和贝壳。拿它来说,这些身上连个壳都没有的的小软体动物,要他们来帮助自己,真是羞死人了。它在世界上活的年头也不少了,总还照顾得了自己。
这个老龙虾很是自命不凡,对汤姆也不大礼貌。下面还要说到一桩令它十分懊悔的失败的事,这是所有自高自大的人一般的下场。不过在目前,因为它样子很可笑,而汤姆又寂寞,所以汤姆也不便跟它吵架。因此他们时常坐在石穴里,聊上大半天。就在这时候,汤姆遇到一件祸事。事情非常古怪,而且和汤姆的关系非常大。可以说这祸事几乎使他永远不能和水孩子见面。我敢说,如果这样的话,你也会难受的。
我想你到目前为止,大概还没有忘记那位穿白衣服的小姑娘。这也不去管它,总之她这时来了,就像她平时一样,和她往后一样,穿得又白又干净,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那时已是十二月天气,白天很短,一连好多天都刮着西南风,一直要到圣诞节的时候,老天才会在大地上铺上大白桌布,让小弟弟小妹妹们拿面包请鸟雀吃晚餐。目前,在这十二月的舒服日子里,约翰爵爷,成天都忙着打猎,家里人连跟他讲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他一个星期要有四天打猎,玩得十分开心。另外两天他上法庭去当法官,开慈善救济会。回到家里,五点钟就吃晚饭。吃完晚饭就去睡觉。
约翰爵爷就是这样每天打猎,每天五点钟吃晚饭,吃完晚饭就去睡觉。他打鼾打得非常响,连哈特荷佛府的窗子都震得摇摇的,烟囱里的煤灰都震得落下来。那位爵爷太太整天跟他谈不上一句话,就像死夜莺唱不出歌曲一样。她决定出门一趟,任凭约翰爵爷去,所以带着全部儿女上海边去了。
不过她上哪儿去可不能给人知道,怕的是万一说出来,年轻的姑娘们都会想象那地方有水孩子,这样她们就会千方百计去找,把水孩子养在水族馆里,就像古时候那些庞贝城的贵妇人把爱神养在笼子里一样。可是那些贵妇人从没有听说把爱神饿死或者糟踏死过,而我们英国的小姑娘却时常把海里的水族饿死或者糟蹋死。因此爵爷太太去的海边还是不要给人知道的好。把水孩子糟踏死就跟捣碎禽鸟的蛋一样是不好的行为,原因是世界上这两种东西虽然有千千万万,可是并不嫌多啊。
有一天那位小姑娘爱丽正在海边散步,和她走在一起的还有一位老教授,就在汤姆和他的朋友龙虾坐的礁石上面走着。这位老教授是个伟大的博物学家,可也是个仁慈忠厚的老先生,非常喜欢儿童,而且只要人家对他没有什么过不去,他跟人家很好。他只有一个毛病,这也是雄知更雀的一个毛病。你从你的卧室窗口就可以望见,雄知更雀只要看见人家寻着一只稀奇的虫儿,就会围着人家跳跃,啄人家,竖起尾巴,耸起羽毛,硬说自己是第一个找到这虫儿的,说这是它的虫儿。
这位老教授是在某一处地方碰到约翰爵爷的。他和约翰爵爷成为朋友,而且很喜欢他的孩子。真的,约翰爵爷根本就不懂得海鸟之类的事情,只要鱼贩子能够打到好鱼送给他吃,他也不想知道。爵爷太太更是不懂得,可是她觉得孩子们应该知道一点。当时,小爱丽和老教授在礁石上散步,老教授就指给她看海边的各种各样美丽的东西,其实也不过是海边能见到的千万分之一罢了。可是小爱丽对这些东西都不中意。她要和活的孩子玩,甚至于宁愿和她的玩偶玩,至少她可以假装玩偶是活的。终于她说了老实话来:“这些东西我都不喜欢,因为它们不能同我一起玩,或者跟我谈话。如果现在水里有水孩子的话,就像古时候那样,而且我能够看得见,那我就喜欢了。”
“水里有水孩子?你真是个古怪的小丫头。”老教授说。
“水里有的,”爱丽说,“我知道从前水里就有孩子,还有美人鱼,还有男人鱼。我在家里的画上面见到过一个美丽的女子坐在海豚驾的车子里,许多孩子环绕着她飞,膝上还坐着一个。美人鱼在水里游着,嬉戏着,男人站在贝壳上吹号角,这张画叫做什么《嘉于蒂亚的胜利》(古希腊神话,嘉于蒂亚和阿昔斯相爱。阿昔斯被巨人用石头砸死,嘉于蒂亚投海化为美人鱼。十七世纪画家卡罗·马里蒂有一张名画,就是画的这个故事——译注),背景还画了一座火山。这画就挂在大楼梯上面的墙上,我做小孩时时常看它,而且幻想了无数次。这画太美了,因此画上的事情准是真事。”
可是老教授一点不同意。他认为世界上只有人类是理性的动物,除此以外,什么天使、仙人、魔鬼、美人鱼,全是胡说八道。
不过爱丽想必是个笨孩子,所以老教授的话不但不能使她信服,反而重又向他提出同样的问题。
“可是为什么世界上没有水孩子呢?”
我敢说,老教授这时候脚底刚好踩上一片尖壳,把他脚上的老茧戳得生痛,所以他的话回答得非常生硬,说:“就因为没有。”
他把渔网放在海藻里用力乱捞一阵,真是无巧不巧,可怜的小汤姆竟然被他捞着了。老教授觉得网子很沉重,赶快举了起来,汤姆就裹在网里。
“天啊!”老教授叫出来,“好大的红海参啊,还有手呢!一定跟肉参有亲属关系。”
他把汤姆取了出来。
“真还有眼睛呢!”他叫,“怎么,一定是个乌贼属!真是稀罕之致!”
“不,我不是乌贼!”汤姆鼓足喉咙叫。他原来不愿意人家给他起坏名字。
“是个水孩子呀!”爱丽叫。这话当然是对的。
“水孩子个屁,乖乖!”老教授说,猛然转过身去。
他无法否认这是一个水孩子,但是他刚才说过没有,所以怎么下台呢?
当然,他很想把汤姆放在一只木桶里带回去。他不会用酒精把他浸起来,这当然不会。他会把汤姆养着,抚弄着玩(因为他是个好心肠的老人),而且写一本书叙述汤姆,而且给他起两个多长多长的名字。第一个名字是关于汤姆,第二个名字全是表明他自己,因为现在生物学家全逼得非用长名字不可。短名字全被他们用光了。他们要把一种东西分为九类,哪有那许多名字给他们用呢?不过他跟爱丽怎样交代得过呢,他不是刚告诉她,没有水孩子吗?
其实,如果老教授跟爱丽说:“对了,乖乖,是一个水孩子啊,而且真是新奇的东西呢。这显得我对自然界的神奇知道得太少了。尽管四十年辛辛苦苦地工作,还是知道太少。我刚才告诉你没有水孩子这样东西,可是你看,这里就来了一个,证明我多么愚妄啊。”我想,老教授如果这样说,小爱丽一定会比以前更加佩服他,更加敬重他,更加爱他。可是老教授不这样想。他迟疑了一下。他渴望留下汤姆,然而又恨不得自己没有捉到汤姆。终于,他巴不得能去掉汤姆。因此他转过身去,因为无可奈何,就用指头捣了汤姆一下,随口说,“亲爱的小姑娘,你一定是昨天晚上梦见水孩子了,所以脑子里装的全是水孩子。”
汤姆这时吓得非常厉害,简直无法形容,所以不管人叫他海参或者乌贼,都闷声不响。他的小脑子里面一直有一种固定的想法,认为自己只要被穿衣服的人捉着,就一定也要被人穿上衣服,把他又变做一个肮脏乌黑的扫烟囱小孩。可是当老教授捣他一下时,他实在忍受不住了。他弄得又害怕又生气,于是像一只老鼠逼得走投无路时那样,勇敢地反扑过来,一口把老教授的指头咬得血流了出来。
“啊呀呀!”老教授叫出来。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一个去掉汤姆的借口,所以他就把汤姆扔在海藻里。汤姆纵身跳进水里,一下子就不见了。
“可是这是个水孩子呀,我听见他说话呢!”小爱丽叫,“唉,跑了!”她跳下礁石,想在汤姆溜到海里之前捉着他。
已经太迟了。更糟糕的是,她跳下礁石时脚下滑了一跤,跌下六英尺远,头撞上一块尖石头,就躺着一动不动。老教授想把她抱起来,想法子唤醒她,喊她,哭她,因为他是很爱她的,可是简直唤不醒她。老教授只好把她托在臂上,抱到她的保姆那里去,一同回去。小爱丽被人放在床上,睡着一动不动,有时候醒来一下,嘴里还喊着水孩子。可是没有人懂得她是什么意思。老教授懂得也不肯说,因为他不好意思说。
一个星期后,在一个月明之夜,那些仙人从窗子里飞进来,给爱丽带来一双翅膀。爱丽一见就忍不住把翅膀装上。她飞出窗子,飞过陆地,飞到白云上面。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知道她的一点消息或者踪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