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看到卡曼亚卡的滕格尔之后,我才真正算看到了残暴的人。
他乘坐金色的帆船从盘古河来,但是我和马迪亚斯一起站在那里等着看他。
是约拿旦派我来的。他希望我能看看滕格尔。
“因为这样你才能更好地理解为什么这个山谷里的人受奴役、忍饥挨饿或者死去都有一个唯一的愿望和梦想——看到自己的山谷重新解放。”
在盘古山的山顶,滕格尔有自己的城堡。他住在那里。约拿旦说,他只是偶尔坐船来蔷薇谷,目的是恫吓人民,使任何人都不能忘记他是谁或者梦想更多的自由。
开始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前面站了很多滕格尔士兵。他在蔷薇谷时,有长排的士兵保卫他。我认为他很害怕从后边的某个地方射来一只箭。约拿旦说过,暴君总是害怕的。而滕格尔是所有暴君中最坏的一个。
啊,开始我们几乎什么也没看到,不管是马迪亚斯还是我都是这样。
但是后来我想好了我应该怎么办。滕格尔的士兵都叉着腿雄赳赳地站着。如果我趴在他们后边,我就可以从他们的腿中间看过去。
但是我无法使马迪亚斯照办。
“主要是你看,”他说,“你永远也不要忘记今天看到的一切。”
我看着。一条美丽镀金的大船逐渐靠近,船上的桨旁边站着很多穿黑衣服的人。船桨很多,我数都数不过来,每次它们被举出水面时,都在阳光下闪亮。水手们吃力地工作着。强大的水流冲击着帆船。在河的下游可能有瀑布,它有力地吸着船,我听到远处大水在奔腾咆哮。
“你听到的是卡尔玛瀑布,”当我问马迪亚斯时他说,“卡尔玛瀑布之歌是蔷薇谷的摇篮曲,当孩子要睡觉时,他们躺着听。”
我想到了蔷薇谷的孩子们。过去他们在河边跑呀,做游戏或玩水,十分快乐。现在他们不能玩了。因为围墙的原因,那个残酷的墙把各处都圈了起来。整个围墙只有两个门,一个是我走过的——叫大门——另一个在码头外边的河岸上,滕格尔的帆船正停在那里,这个门因为滕格尔的原因已经打开,通过门洞和几个士兵的腿我看见了码头和等着滕格尔的黑色马匹,金的马鞍和金的笼头闪闪发光。我看见他从船上下来,骑到马背上,经过大门走过来,突然就到我身旁了,所以我能看清楚他残暴的面孔和他残暴的眼睛。约拿旦说,他残暴得像条毒蛇,他看起来整个人都残暴和嗜血成性。他的衣服像血一样红,他的头盔就像在血中浸过一样。他的眼睛旁若无人似的向前看着,好象这个世界除了卡曼亚卡的滕格尔以外没有人存在,啊,他残酷无情。
蔷薇谷所有的人都接到来村广场的命令。滕格尔将给他们训话。
马迪亚斯和我当然也去了。
这是一个美丽的小广场,周围坐落着美丽的老式房屋。就像滕格尔命令的那样,蔷薇谷所有的人都到了他那里。他们默默地站在那里,只是等待,但是,啊,人们怎么能了解他们的痛苦和悲伤呢!同样在这个广场,他们昔日有过快乐。夏季的夜晚他们在这里跳舞、演戏和唱歌,或者坐在酒馆外面的长凳上,或者在椴树底下聊天。
两棵古老的椴树还长在那里,滕格尔骑着马来到这两棵树之间站住。
他坐在马背上,凝视着广场和人群,但是他谁也没有看见,这一点我保证。他旁边有一个顾问,是一个高傲自大的人,他叫皮尤格,这是马迪亚斯告诉我的。皮尤格有一匹白马,和滕格尔的黑马差不多一样好,他们像两个太上皇那样骑在马背上,直视前方。他们站在那里很长时间。
他们周围站着士兵警卫,滕格尔的士兵头戴黑头盔,身披黑斗篷,手执宝剑。人们看得见他们在流汗,因为太阳高照,天气很热。
“你认为滕格尔会说些什么?”我问马迪亚斯。
“他对我们不满意,”马迪亚斯说,“别的他还能说什么。”
还有,滕格尔不亲自讲话,他不能屈尊和奴隶讲话。他只跟皮尤格讲,再由皮尤格转述,滕格尔怎么样对蔷薇谷的人民不满意。他们的活儿干得很糟,他们保护滕格尔的敌人。
“狮心至今未被发现,”皮尤格说,“我们尊敬的陛下对此很不满意。”“对,这我知道,这我知道。”我听见紧靠我身旁的一个人小声说。
他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穷汉,一个头发蓬乱,长着花白胡子的小老头。
“我们尊敬的陛下的忍耐是有限度的,”皮尤格说,“他将严厉和无情地惩罚蔷薇谷。”
“对,他做得对,他做得对。”我旁边的老头附和着。我知道他一定是个疯子,一个很不聪明的疯子。
“但是,”皮尤格说,“出于大慈大悲,我们尊敬的陛下等一小会儿再使用血腥惩罚,他还发布悬赏。谁要是为他捉住狮心,就赏谁二十匹白马。”
“那就让我抓到那只狐狸,”老头一边说,一边从后边推了我一下,“那时候我就可以从我们尊敬的陛下那里得到二十匹白马,哎呀,为这样一只小狐狸付的报酬真不错。”
我气得真想打他一顿。就算他是疯子,他也不应该讲这些蠢话。
“你知道害羞吗?”我小声说,这时候他大笑起来。
“不知道,没什么可害羞的。”他说。这时候他直盯着我的脸,我看清了他的眼睛。只有约拿旦才有这样美丽、明亮的眼睛。
说得对,他的确没有什么可害羞的!他怎么能来到滕格尔的眼皮底下呢!尽管确实没有人能认出他来,也不该这样做。马迪亚斯也没认出他来。直到约拿旦抚摸着他的脊背说:“老人家,我们以前没有见过吗?”
约拿旦喜欢化装。他经常晚上在厨房里为我演戏。我是指我们生活在人间的时候。他装神弄鬼,演得特别有意思。有时候我笑得肚子都痛了。但是此时此刻,在滕格尔面前,就没有意思了。
“我也得看看将发生什么事。”他小声说,不过他没有笑。这里也没有什么值得笑的东西。
滕格尔让蔷薇谷所有的男人在他面前站成行,他用残酷的手指点到谁,谁就将被从河上送到卡曼亚卡国去。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约拿旦对我讲过。滕格尔点名送走的人没有一个能生还。他们将到卡曼亚卡当奴隶,到山上运石头。滕格尔让人们为他在盘古山顶建造一座大型的城堡。城堡将建造得固若金汤,滕格尔想永生永世地在那里进行罪恶统治,而不必有后顾之忧。但是建造这样的城堡需要很多奴隶,他们要在那里从事奴隶性劳动,直到断气为止。
“那时候卡特拉将管制他们。”约拿旦曾这样说过。一想起这件事,在太阳下我都打颤。对我来说卡特拉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名字,没有任何其他意义。
滕格尔挑人的时候,广场上鸦雀无声。只是一只小鸟站在他头顶的树枝上欢快地叫着。它肯定不知道椴树下的滕格尔正作孽。
不过那里还有哭声。听到他们的哭声真叫人难过,所有的女人都将失去丈夫,所有的孩子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亲。大家都哭了,我也一样。滕格尔,他没有听见哭声。他骑在马背上,用手指呀,指呀,每指一次他手上的钻石戒指都要闪一次光,都意味着有一个人要丧命。
太可怕了,只要他用手一指,就算给人定了死罪!
但是有一个被指的人,当他听见自己孩子的哭泣时,他真的发疯了。
他突然冲出队列,在士兵们还没来得及阻拦他时,他已经冲到滕格尔身边。
“暴君!”他喊叫着,“你一定不得好死,你想过吗?”
然后他就往滕格尔脸上吐口水。
滕格尔不动声色。他只作了个手势,身边的士兵就举起了宝剑。我看见宝剑怎么样在阳光下闪亮,不过在同一瞬间约拿旦抱住我的脖子,把我搂进他的怀里。他藏住我的脸,免得我再多看。但是我感到,或者可能我听到他的内心哭泣。我们回家以后,他哭了。他轻易不掉泪。
那天整个蔷薇谷都很忧伤。除了滕格尔的士兵以外,大家都很伤心。
每一次滕格尔来蔷薇谷,他的士兵们都很高兴,因为滕格尔一来,就为自己的士兵大摆宴席。在广场上被处死的人的鲜血还没干,他们就大碗喝酒,大块吃烤整猪,蔷薇谷上空臭气冲天。所有滕格尔的士兵大吃大喝,吹嘘让他们挥霍无度的滕格尔。
“但是他们吃的是蔷薇谷的猪,”马迪亚斯说,“他们喝的是蔷薇谷的酒,这帮土匪!”
滕格尔本人没有参加什么宴席。他挑完人,就坐船回去了。
“现在他可能满意地坐在自己的城堡里,相信他已经把蔷薇谷吓住了,”当我们回到家里以后,约拿旦说,“他肯定认为这里只有被吓破胆的奴隶,不会有其他人。”
“这不过是痴心妄想,”马迪亚斯说,“滕格尔不会明白,他永远也无法征服为了自由而战斗和像我们这样团结一致的人。”
我们经过一栋周围长着苹果树的小房子,马迪亚斯说:“刚才被处死的人就住在这里。”
在房子外面的台阶上坐着一位女人。我认出了我在广场上看见过的这位女人,我记得当滕格尔挑中她的丈夫时,她是怎样地尖叫。她现在坐在那里,手里拿着剪刀,正在剪自己长长的浅色头发。
“你在做什么,安托尼娅?”马迪亚斯问,“你弄自己头发干吗?”
“做弓弦。”安托尼娅说。
别的她什么也没有说。但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讲话时眼睛的样子。
约拿旦说过,蔷薇谷有很多人被处死。但是最危险的是拥有武器,武器被列为禁物之首。滕格尔的士兵在房子里和各处庄园搜寻隐藏的弓箭、宝剑和长矛,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然而约拿旦说,没有一栋房子,没有一座庄园,没有藏着武器或者制造武器,以便投入最后一定到来的战斗。滕格尔曾设白马悬赏,奖励那些告密者。
“痴心妄想,”马迪亚斯说,“难道他真的相信蔷薇谷会有叛徒?”
“不会有,只有樱桃谷出了一个。”约拿旦悲伤地说。啊,我知道是约拿旦走在我身边,但是很难记清楚,他戴着假胡子,穿着破衣服是什么样子。
“尤西没有看到过我们看到过的残暴和压迫,”马迪亚斯说,“否则他永远也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我不知道索菲娅怎么样了,”约拿旦说,“我非常想知道,比安卡是否能活着回来。”
“我们衷心希望它能,”马迪亚斯说,“也衷心希望索菲娅现在已经制止了尤西的活动。”
当我们回到马迪亚斯庄园的时候,我们看到胖子都迪克趴在草丛中与另外三个滕格尔士兵掷骰子。我想他们可能在休假,因为他们在蔷薇丛中趴了整整一个下午,我们从厨房的窗子可以看见他们。他们掷骰子,吃肉、喝酒,他们从广场带回来的桶里装满了各种吃的东西。他们渐渐无力掷骰子了。这时候他们只是吃肉喝酒,到后来吃也不吃了,喝也不喝了,他们像甲虫一样一个挨一个地躺在蔷薇丛中。最后四个人全睡着了。
他们把头盔、斗篷都脱下来,扔在草丛中。没有人能在这样热的日子里披着很厚的毛斗篷喝酒。
“但是如果滕格尔知道了,他肯定会惩罚他们。”约拿旦说。
然后他溜出了大门,我还没来得及担心,他已经拿着一个头盔和一个斗篷回来了。
“你拿这些破烂货干吗?”马迪亚斯说。
“我也不知道,”约拿旦说,“不过将来肯定有用。”
“你将来可能也为此付出代价。”马迪亚斯说。
但是约拿旦脱掉破衣服和假胡子,穿上斗篷,戴上头盔,站在那里跟滕格尔士兵一模一样,真让人恶心。马迪亚斯吓得直发抖,他请求说,看在上帝份上赶紧把这些破烂东西藏起来。
约拿旦照他说的那样做了。
然后我们躺下睡觉,因此我不知道,当胖子都迪克和他的伙伴醒来以后,怎样发现丢了斗篷和头盔以及谁的这些东西丢了。
马迪亚斯也睡着了,不过他醒过一次,他后来说,他听见外面蔷薇丛中有人喊叫和骂人。
夜里我们继续挖地道。
“还要三个夜晚,时间不会更长了。”约拿旦说。
“然后怎么办?”我问。
“然后做我来这里要做的事情,”约拿旦说,“也许会失败,但是我仍然要竭尽全力去解救奥尔瓦。”
“不能不要我,”我说,“你不能再一次丢下我,我要跟着你到那里去。”这时候他久久地注视着我,然后他笑了。
“好吧,如果你真想去,我就同意。”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