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汤姆醒来时,不知道为什么心情特别愉快,他后来才想起来,是因为发现了那个花园。大厅里见到的那些东西看来完全不可能存在,但是,他在后门口看到的花园里的景色却历历在目,现在他开始觉得,到那个花园去不象昨天夜里想的那么容易了。姨父姨妈一定会竭力阻止他去花园里玩,要不他们为什么一直瞒着他呢?想到这里,汤姆对姨父姨妈很不满意,决定当场戳穿他们。不过得十分谨慎,假装问一些天真的问题,用婉转的办法,让他们知道自己想上花园去玩。
吃早饭时,汤姆开始执行计划。
“你们说,撒谎对不对?”汤姆对姨父姨妈说。
“当然不对,汤姆,”姨妈大声回答说,“撒谎都是错的!”
“我是说,你们是否认为有些时候撒谎是对的?”
“撒谎还有对的时候?”阿伦姨父在讨论问题时喜欢反问,他把手里的报纸叠好,清了清嗓子说道:“我猜你是指那些通常被称为无恶意的谎言,是不是?”
“不完全是这样,”汤姆说,“我是说,有一个人不知道他喜爱的东西在什么地方,因为别人不告诉他。别人居然对他说根本没有那个东西,目的是不想让他使用这个东西,免得麻烦。”
格温姨妈听了摸不着头脑,问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使得某些人不愿意让另一些人知道也不愿意让他们使用呢?”
“是另一个人,而不是另一些人。”汤姆纠正她说,“那件东西嘛,那是……”
“热水瓶?”格温姨妈猜道。
“不是。”汤姆想找出一个介于热水瓶和花园之间的东西,
“更象一张很大的户外用长沙发。”
“我好象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东西哩!格温姨妈说,“很大的户外用长沙发?”
“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关系不大,格温,”阿伦姨父有点不耐烦了。“如果我听明白了汤姆的意思的话,他的问题是某个人或某些人为了自己的方便而撒谎,损害了另一个人或另一些人的利益。是不是这个意思,汤姆?”
“是的,”汤姆说,“我在想,你们是否认为这类谎话可能是正确的。我只是想想而已。”
“在各种谎话中,”阿伦姨父说。“你指的那种谎话当然是最不正确的,显然是完全错误的。”他严肃地看着汤姆。“汤姆,你竟然怀疑这一点,使我很惊讶。”说完他收拾一下报纸和邮件就上班去了。
“别介意,汤姆。”格温姨妈说,“阿伦姨父是非观念很强,他自己也这么说。我相信等你长大了,你也会这样是非分明的。”
“我现在对是非很分明,”汤姆生气地说。“是有些人不分明。”
除了阿伦姨父之外,汤姆不想去顶撞格温姨妈,那样做未免气量太小。但是,宽宏大量的想法往往会因为受了一点委屈而被抛之九霄云外。汤姆现在心里就很委屈:他明明是对的,却被说成是错的,而那些批评他的人正好是做了错事的人。
汤姆帮姨妈收拾完桌子,跟她走到厨房的水池边,他沉着睑,慢慢地擦着盘子。
“格温姨妈!”
“汤姆,什么事?”
“谢谢你在我来之前就在我的卧室里放了鲜花。”
“汤姆,亲爱的,没想到你还注意到了。”
“花是买来的吗?”
“是的,不过要不了多少钱。”
“要是能从自己的花园里采来那就方便多了。”
“是啊,可是这座公寓楼没有花园。”
“真没有吗?”
“汤姆,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太可惜了!要是在屋后有一个花园,里面有一块草坪,有树木,花草,花房,那该多好啊!是吗,姨妈?”
“汤姆,要是我们长着一对翅膀,能自由飞翔,不是更好吗?”
“格温姨妈,要是你现在就下楼走出大楼的后门,到花坛旁摘一些风信子花,你觉得怎么样?格温姨妈你说呢?”
汤姆差不多把他所了解的有关花园的情况全都告诉了格温姨妈,还顶撞她了。
可是,格温姨妈既没有惊慌失措,也不羞愧。而是哈哈大笑起来。她说:“不说别的,汤姆,如果你现在能在户外任何地方摘一朵风信子花回来,那我真要大吃一惊了。”
“真的?”
“现在这个季节风信子在户外已不开花了。现在是夏天,风信子开花的季节已经过了。看你胡思乱想到了什么程度!”
“就是现在这季节,我在户外看……见风信子开……开花了。汤姆慌了,结结巴巴地说。
“不会的,汤姆。风信子开花的季节早就过去了。”
汤姆放下未擦干的盘子和餐具说:“格温姨妈,我可以下楼去一下吗?”
“去干什么,汤姆?”
“下去走走,不会干坏事的。”
“现在别下去,巴塞洛缪太太总是每天上午这个时候下楼给大座钟上发条的。”
姨妈不让他下楼,反而使他更急着要下楼。汤姆暗自思忖:她又在找借口阻止我去花园了。汤姆还老担着心事,倒不是怕撞见巴塞洛缪太太,而是怕昨夜看到的花园不见了。
汤姆三步并作两步从楼上跑下来,还说昨夜看见风信子花,那向后卷的花瓣和沁人肺腑的芳香。这些都是自己昨夜亲眼见到的,现在也一定能看到。只要打好后门,就可以再次看到整个花园的景致了。
他走到后门口,转动把手,发现门锁上了。他象昨天在里那样找到了插销。可是插销并没有插上。插销周围毛毛路路,长满了铁绣,不象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汤姆想转动一下插销,摇销毫无动静,它已经锈死好多年了。现在装在门上的是一把人们常用的圆筒锁。汤姆转动锁柄,正要开门又犹豫起来。他心里很紧张,好象嗓子里哽了一块东西。也许他应该上楼躺在床上,觉得头有点晕,身上发冷。
汤姆突然对自己发起火来,大声责备自己:“别傻了!我告诉你花园就在那儿!还在老地方!”他猛地一下把门推开,早晨的阳光刺得他眯起了眼睛。
后院不大,地上铺着石砖,周围有一圈木栅栏,有一个出口。通向马路院子里有五个垃圾箱,旁边停着一辆旧汽车。从汽车下面伸出两条穿着长裤的大腿。一团报纸在院子里被风吹得滚来滚去。院子里散发着阳光烘烤石头和金属的气味,还夹杂着新漆在木栅栏上的油漆味。
那个趴在车下的人听见开门的声音就钻了出来。那人长着短短的姜黄胡子。
“喂!”他喊住汤姆,“你是谁?”
汤姆没有回答。那人又接着说道:
“哦,我知道了你是住在二楼临街的那一家——基特森家的孩子。怎么样,在这里有点闷得慌吧?”
“是的。”汤姆说,“你是住在底层靠院子的那一家吗?”
“对哇!”姜黄胡子答道。他好奇地打量着汤姆,觉得这孩子说话的声音有点特别。
“你家有一个女仆给你们生火吗?”
“什么?”
“你们没有——也没有花园?”
汤姆站在门口,说着说着眼泪扑簌扑簌掉了下来,姜黄胡子被弄糊涂了。
“哎,怎么回事?”
“别管我!”汤姆转过身,急匆匆地朝楼里走去。
“等一等!别走!”姜黄胡子话音中带有几分命令的口气,“听着!”
汤姆停住脚,忍住了孤独的眼泪。
“是的,我没有花园。”那人轻轻说道。
沉静中,他们听见楼里大座钟的滴答声和有人拖沓着步子下楼的声音。
“巴塞洛缪太太下楼给她的宝贝座钟上发条来了。”姜黄胡子悄悄说,“你可别撞见她。这幢楼从来没有小孩,也许她不喜欢孩子。”
汤姆躲在门后,用一条手臂遮住脸生怕别人看见他的泪水。可是他又慢慢地睁大眼睛,从手臂上偷偷望出去。
蹒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巴塞洛缪太太的身影出现了。她老态龙钟,身材矮小,驼背,穿着一身黑衣服。
巴塞洛缪太太走到大座钟旁,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把钥匙,用它打开了大座钟钟摆盒子的门。她从盒子里面拿出一个擦得很亮的小东西,样子有点象玩具汽车的摇手柄。她把手伸进盒子上部,可能揿了一下座钟玻璃门的门栓,门一下子就开了。她把那个很小的摇手柄插进座钟钟面右边的一个小孔里转呀,转呀,座钟发出轻轻的兹兹声。她上完右边的发条又上左边的。上完发条,她关上钟门,把上发条的钥匙放回到钟摆的盒子,再把盒子锁上然后就慢吞吞地上楼,渐渐她的脚步声消失了。
汤姆在看巴塞洛缪太太给钟上发条的时候,心情逐渐平静下来,他开始想花园的事。的确,今天上午花园不见了,但是,昨天夜里看见花园是千真万确的,里面有风信子和各种花草。他又回到后院仔细观察了外面的环境,努力寻找昨夜的花园和今天的后院之间的联系在后院栅栏的外边,是一小块一小块的花园,属于隔壁一幢幢红砖小洋房的。有一家的花园里种着一棵老紫杉树。这棵树当年一定修剪过。
汤姆带着某种希望久久地望着这棵紫杉。
“你又怎么啦?”黄胡子说。
“没什么,”汤姆回答说,“谢谢你告诉我巴塞洛缪太太下楼的事。再见!”
汤姆若有所思地慢慢走回大厅。那棵树也许跟昨夜的花园有关系,可是它是在人家的花园里。进不去这座楼房当然也跟昨夜的花园有关系,但楼房是不会说话的,不会告诉他任何情况。他刚转弯要上楼,听见了大座钟的滴答声,他猛地想起:大座钟跟花园也有关系。
他转身走到大座钟旁,开始仔细研究起来。座钟的外壳很普通,钟面上有十二个数字。但上面的图画引起了汤姆的注意,觉得它很特别,也很有意思。在钟面上边的半圆形木框上,画着一个男人样的怪物,长着巨大的翅膀,身上缠着白色丝绸,圆圆的脸上涂着金色,两只脚也是金色的。一左一右地叉开着。一只脚踩在一块草地上,另一只脚踩在海里,脚边还画了鱼和海藻。一只手里拿了一本打开着的书。
钟上的图画究竟是什么意思,汤姆搞不清楚。因此,他的思想又转到后院栅栏外的那棵紫杉树上了。他自言自语道:“看来那个栅栏很容易爬过去。”
这一天汤姆一直在酝酿自己的计划。他给彼得写了一封信
——这是他写的一系列重要报告的第一部分。他尽量详细地向彼得描述了昨夜发生的事情,还告诉彼得今夜的打算。他想问过栅栏到邻居的花园里去看那棵紫杉树,他想这一定是昨夜花园里看见的许多树中的一棵,他要好好看一看那棵树,还要爬上去,一定要找到线索。
汤姆写完信,在信纸上端写了“阅后销毁”几个字。从现在起,汤姆在所有给彼得的信上都写了这四个字,只有那张伊利大教堂尖塔的明信片没写,所以没有销毁。
这天晚上。汤姆跟往常一样按时上床。他十分注意四周的动静怎么搞的,今晚姨父姨妈老不上床睡觉。汤姆有两次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后来突然惊醒,他起来走到门口向外张望,旁边卧室门下面还是有灯光透出来。他第三次起来时,发现灯光已经熄灭。为了保险,他又等了一会儿,然后象上次那样,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来到楼下大厅里。他听见大座钟开始敲起来,估计是半夜十二点了。
“但愿月亮已经升得高高的了,”汤姆心里暗暗祈祷着,“我需要月光照明才能穿过后院。要是在黑暗中被垃圾箱汽车什么的绊倒,发出声音,那就糟糕了。”
他走到后门口正摸锁的把手时大座钟敲了第十三下。他摸来摸去摸不到把手,白天见到的圆筒锁已经不见了。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就摸插销,发现门插销是插上的。他心想:我现在明白了,明白了!他用激动得发抖的手去拉插销,插销上过油,非常滑润。
大座钟不停地敲着,楼上阿伦·基特森被吵醒了,他翻了一个身,弓起背,气呼呼地说:“真是乱弹琴,现在是十二点,那个鬼钟敲个什么呀!”
他的妻子没有回答。
“真见鬼,敲个没完,把巴塞洛缪太太吵醒才好哩!”
阿伦·基特森这时要是能看见巴塞洛缪太太,一定会感到失望的。她正安然地躺在床上,床边一个盛水的玻璃杯里,泡着她的一副假牙,在月光下仿佛是一张正在怪笑的嘴巴。但是她那干瘪的嘴巴却微微向上翘着,她正在甜美的梦里微笑。她正梦见自己的童年时代。
大座钟还在敲着,好象它已经忘记是什么时间了。汤姆兴高采烈地拉开了门上的插销,转动门把手,打开了后门,走进他的花园,他知道,花园正等着他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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