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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华 1933年出生。北京人。著有散文集《晨光集》,长篇小说《暖睛》等。 我的童年,是在祖国的春天到来之前度过的。我儿时的记忆上,总是蒙着霜,披着雪,凝结着冰凌。 是的,严寒的冬季,是我的记忆的摇篮。所以,一提起童年,小朋友啊,我只能给你讲几个冬天的故事…… 面前,摆着一张照片,一张仿佛落了层灰蒙蒙的尘埃似的照片。 照片上,几只骆驼,悠着铃挡,走着;拉骆驼的,拖着沉沉的步子,走着——扯缰绳的手,低低地垂下。那缰绳,长长的,一头儿系在骆驼鼻孔里横插着的小木楔子上;另一头儿,松松地搭在拉骆驼的手里,拖得弯下来,眼看就要擦着石头市路了……望着这张照片,我仿佛听到了那阵阵驼铃,沉闷,凄凉;又简直感觉到了那塞外风沙追着这骆驼队,直逼到我跟前——甚至感觉到了那尘沙随着刺骨的风,迎面扑了过来…… 哦!我并不是在描述塞外沙漠的荒寒。请看照片上这石头市路吧。这是哪儿?雨路尽头,高大的建筑物是什么所在?拉萨河边的喇嘛庙,还是大青山下的佛寺?不,都不是。认不出了?也难怪。这尘沙中的高台、大殿,轮廓都模糊了;何况,它只映衬着步履艰难的骆驼队,在照片上不过是灰沉沉的背景罢了。 这,就是三十多年前的天安门…… 记得就是在三十二三年前,一个残冬的黄昏,我下学路过天安门,亲眼见过一串双峰骆驼。驼峰间,搭着煤驮子;驼峰上,冻了一层残阳的光。那骆驼队,从西长安街,顺金水河,慢吞吞地挪到了西华表附近。那末了儿一只骆驼,走着走着,“噗”地泄了一大泡粪。那粪,落到冰冷的石头市路上,还冒着热气儿……猛地,一个小男孩儿,矮矮的,瘦瘦的,挎着个破荆条儿筐子,由西华表栏杆那儿,向甬路上跑去。两只小脚丫儿,虽说套着双鞋,可一跑,通红的脚心就都亮了出来——那两只鞋底子都磨透了大半儿,鞋帮子就“耍了圈儿”了。瞧,许是跑得太猛啦,从他挎的筐子里颠出了几块煤核儿。他也顾不得捡了,跑上去,就把两只脚都渥到了那摊冒着热气儿的骆驼粪里——啊!透过风沙,我当时似乎看见那个比我小好几岁的男孩儿,脸上漾出了一丝笑纹儿…… 如果有人问我,天安门留给我最初的记忆是什么?我就说,是——风沙,落日,石头市路,慢吞吞挪着的骆驼队;还有,一摊冒着热气儿的骆驼粪里握着的一双通红通红的、鞋帮子耍了圈儿的小脚丫儿……而那一切,都像我眼前这张从一本什么旧杂志上剪下来的照片一样,透过灰暗的风尘,在记忆中却越来越清晰了……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北京这古城总是灰蒙蒙的。可也有些东西冲破了迷茫的灰暗,曾在我的生活里闪过光。比方说,这古城街头叫卖的黄里透红的海棠果儿蘸着的冰糖葫芦儿,洒上了各色果子汁儿的雪花儿刨冰什么的,就是。 可北京解放前一二年,老百姓的日子简直一天不如一天了。原来,那些小康之家的孩子们,手里常攥着些零钱,是可以买点儿什么小吃食的。比如,三伏天,西单、东四一带,就常有卖雪花儿刨冰的——名字好听,用的可差不多都是从什刹海里凿出来、在冰窖里答了小半年的河泡子冰。不过,在孩子眼里,那一小碟儿、一小碟儿的冰花儿上,浇着些桔子黄的、樱桃红的或是苹果绿的果子汁儿,就是看那么一眼,也够凉快一阵儿的。还有,一上冬,大点儿的十字路口上,每到天傍黑儿,就摆出了挑子或是挎篮儿,上头插着各式各样儿的、蘸了一层透明糖皮儿的葫芦儿——有红果儿的、山药的、荸荠的……在小电石灯底下一照,闪着诱人的光。其中,最对我口味的,是海棠葫芦儿。不但酸甜可口,就是看一看,黄里透红,也挺醒目。何况那一串海棠果儿当中的顶头儿一个,总选的是大个儿的,还总留着那根蒂把儿,活像个梳着冲天辫儿的娃娃脸儿呢……可那两年,就连这些并不算尊贵的零食,孩子们也越来越难于到口了。 大概是1947年深冬,一个刮着小北风、干冷干冷的晚上。我凑足了一串儿糖葫芦儿钱,跑到街上。一抬头,见大街拐角儿摆着个挎篮儿,里头插着一串儿一串儿的葫芦儿;篮子提梁上,绑着盏小电石灯,在夜色里晃悠着。到了跟前,我蹲下身去,问了价钱,仔细挑了串儿海棠的。刚站起身来,要走,这才见那看摊儿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儿——头上裹了条旧围巾,顶心一根辫子,大半儿卧在围巾里;脸,黄黄的,两颊却微微泛红。不知是伤心,还是落下迎风流泪的症候,脸上挂着泪珠儿。就在她接钱、收钱的一会儿,泪珠仿佛已经冻在了小脸儿上……啊,一恍惚,我觉得那黄中泛红的脸颊,好像是个……冻海棠!我一转身,就往回跑。一路只想着:她爸呢,她妈呢……回到院子里,借着屋里的灯亮儿,凝望手里的葫芦儿——那上面闪光的东西,竟像是冻在脸上的泪……我默默地绕到了房后,把那串葫芦儿悄悄地插在了后窗户框上的裂缝里。直到过了正月,也没敢……没敢去再看上一眼…… 至于那浇着各色果子汁儿的刨浆,后来,竟也同它告别了。那缘由么,还得从北京解放前夕说起…… 1948年初冬季节,我已经上了初中。记得有位教历史的老师,讲孙中山晚年来北京治病,还坚持联俄、联共、扶助工农的三大政策;讲“五四”运动中,陈独秀、李大钊、鲁迅在北京的活动……有一回,这位老师还告诉我们,在德胜门桥头附近,有个晓市儿。起个大早几,去一趟,有时候能碰见地摊儿上摆着好书,连鲁迅的书都有。说着,他举起一本薄薄的小书,封面微微发褐,可那三个题笺的字,却醒目得很:《二心集》。然后,他微微一笑,并不把举着书的手放下来,只轻声说:“晓市儿,是‘破晓’的‘晓’啊,到那儿去转转吧,也许会带回些光明来的……” 于是,我悄悄约上两个要好的同学,一连几个星期日,起了大早儿,带上各人的全部积蓄,到晓市儿去了。 所谓晓市儿,不过就是临时摆下的一长溜儿地摊儿。出售的,几乎都是等着米下锅,或是盼着药救命的贫寒人家自用的衣物杂品。而我们仁,只顾的是旧书。谁知,去了两三次,竟一无所获。有个同伴儿泄了气,就再也不去了。 记得是人冬以后,下了头场雪的那个凌晨,我跟另一个同学赶到了晓市上。市上摊儿不多。转了一圈儿,还是没什么发现。我正就近蹲在了一个小摊儿旁边,有些失望的时候,那个同伴却盯上了一个似乎也是逛晓市儿的人。其实,那人就站在离我只一两步的地方。借着昏暗的路灯,我抬眼一看,见那人比我那个同学略高一些;年纪也超不过十五六岁。穿着件黑里发灰的旧棉袄,一条蓝中透灰的学生裤;裤脚儿,扎着麻绳儿。再一看,脚上是两只不成对儿的鞋——一只似乎是土黄帆布面胶底儿的;另一只,是黑粗布面布底儿的。我又一抬眼,见他手里捧着本旧书,正低着头,眯着眼,嘴唇微微嚅动,吃力地,喃喃地念着;我那个同伴呢,盯着的,正是他手上的那本书!大概是觉察出有人关注着他了,那小伙子……不,回想起来,当时他还只是个大孩子,连忙抱歉似的,猫腰把那书轻轻儿放回到原地儿去;然后,向那地摊的主人,一个五十来岁,满面忧愁的妇女点点头,又朝我的伙伴儿笑了笑。这时候,我正站起身来,几乎跟他打了个照面儿——啊,他一笑之前,露出了一对儿虎牙…… 结果么,一本“民国二十六年二月出版”,“发行者”署为“青年书店”的鲁迅遗著《半夏小集》,成了我和我那个好同伴儿的共同财富。当时,我们高兴得没顾上跟那位老妇人讲价还价,交了钱,拿起书就走。还是我那个同学细心,想找找刚才就站在这儿的那位尊敬鲁迅的读者,大概是想跟他说几句什么。可他哪去了? 噢,在那儿,桥头那儿的路灯底下,聚着一伙人,蹲的蹲,站的站,仿佛都在等待着什么似的。那个小伙子,已经随着几个人,踏着积雪,向桥南走去了。 等我们跑到历史老师家的时候——他就独自住在什刹海岸边的一个小胡同里,老师一面为我们来得这样早而有些吃惊,一面接过那本书,只翻了翻,就捧着书,严肃地说:“这是鲁迅逝世纪念版!”谈话立刻就热烈了起来。这中间,我们也提到了那个小伙子,谈到了桥头旁边那一大群似乎有所期待的人。老师听了,一时没说话;好一会儿,才告诉我们,那路灯底下聚着人的地方,就是“人市”!那是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贱价出卖劳力的人们自我拍卖的、人的市场! 又一个星期日,我和我的同伴又去了趟晓市儿。心中不仅期望着好书,还惦着那“人市”,惦着那个从“人市”走下桥头去的小伙子。可那天,想要的书,一无所得,想见的人,也没遇上……意外的是,在“人市”那儿,遇见个满头白发的老奶奶。她,摊开两只手,不住声地念叨着: “七天啦,他还没回家!我孙子,没爹没妈的,出来揽活计来了。为我,都是为我呀!下头场雪那天,半夜里出的家门儿!脚上穿着一样儿一只的鞋……哪位善人看见我孙子了,赏给我老婆子一个喜信儿吧……” 听着,听着,我们赶紧转过脸,一口气跑下了德胜门桥头…… 没多久,那首有名的《解放区的天》就唱遍了北京城。北京的天,真的破晓了。 记得那是在北京解放后的头一个正月。我们几个同学去看望那位历史老师。赶到老师家,屋门上却扣着锁。我们就想到对面什刹海上先去打会儿冰溜儿。才到岸边,却见一棵大柳树底下围着不少人。挤进去一看,三四个拿着长矛似的冰镩子的人,刚把凿出的一大块冰蛇子撬上岸来。我知道,这是给冰窖凿冰的工人。往年,夏天卖的刨冰,多半就用的是这海子里的冰。可这些人怎么都不出声儿,光这么站着? 人们又沉默了好一阵子。 “许是个年关前头,寻了短见的吧。”人群中有人低声试探着问了一句。 “不一定,”一个二十出头的凿冰工人搭言了,“许是卖了一天苦力气,挣下几张随风儿缩的‘法币’忙着奔家,图近便,才从海子冰面儿上抄道儿插过去。可万没想到……瞧,刚才我这最末一镩子,差点儿伤着他的脚……” 噢,可不——那大冰坨子,一头儿真的留着几道子冰镩凿下的深痕。透过那新凿开的冰碴,我隐约看见了睡在冰里的那个人的两只脚:一只,穿的是土黄胶底鞋;另一只,是黑布鞋…… “唉!”人群中有个年长的,深深叹了口气,“没熬过这个‘三九’天来呀。家里的亲人,许还盼着他呢……” 猛地,在我眼前,一个露着两颗虎牙的年轻人的笑脸儿,跟一个白发苍苍、正呼唤着孙儿的老奶奶的愁容,汇合在一起了…… 是的,北京破晓了。这古城,仿佛从一个千百年长的灰沉沉的梦里醒了过来。 如今,三十年过去了。生活的色彩么,也美好了,丰富了。近两年,别的且不说,就连长期停产的一些北京风味儿小吃,也恢复了。冰糖葫芦儿的品种正在增多。倒是那种浇着各色果汁儿的刨冰,却一直也没见上市。其实,解放以后,刨冰用的早就改成洁净的机制冰了。那雪花儿似的冰末儿,再加上各种果汁儿,什么桔子黄的,樱桃红的,苹果绿的,显得比昔日更引人了。可我,只要是冰,无论是天然的,机制的,大块儿的,小末末儿的,我竟还是连多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啊,三十年来,每次回忆童年,回忆往事,我几乎总要想:当年:那个把一双小脚门上握在骆驼粪里的拣煤核儿的小男孩儿,那个守着糖葫芦摊子、脸上冻着泪痕的小姑娘,他们,可曾参加了1949年10月1日在天安门前举行的开国大典?他们,可曾投人了1976年清明时节在天安门前掀起的决战?嗯,那大典,他们参加了;那决战,他们也一定投人了——不知为什么,凭了一种孩子般的想象,我心里总难免这样固执地肯定着。可……只有他,只有那个背着苦难却还那么温和、那么知礼的小伙子,只有那个穿着两只不成对儿的旧鞋,匆匆走完了自己人生道路的大孩子,只有他,任凭我怎样想象,也只得承认:他既没能参加那旷古未闻的盛会,也没能投人那史无前例的斗争——因为,他的呼吸,他的愿望,连同他年轻的生命,早已被无情的严寒永远封冻在那块大冰坨子里了。 啊,回顾那漫长的寒冬,祖国曾经背着多么沉重的负担啊。她的步履艰难,似乎只能应和着驼铃的节拍,那是可以理解的。可我还是要说,在几千年的漫漫长途中,如果历史只加快一小步,那么,那个一笑露出两颗虎牙的大孩子,也许就不至于被活活封闭在那口冰棺材里了…… 让那个在天安门前缓缓挪动着骆驼队的时代,让那种以驼铃的节奏当作生活节奏的慢吞吞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吧——这就是我每当回忆这些往事的时候所要说的话。 哦,小朋友,提起童年,就请原谅我只能给你讲这么几个冬天的故事吧;因为,寒冬是我的记忆的摇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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