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慎——从“范进中举”谈《儒林外史》的讽刺艺术




  《儒林外史》是我国清代一部杰出的讽刺小说。作者吴敬梓生活的时代,是 18 世纪的上半期,与《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大体相同而略早。那时,中 国封建社会已经走向末期,濒于总崩溃前夕,表面上的繁荣和稳定,已掩藏 不住内里的黑暗和腐朽,尖锐复杂的社会矛盾,日益明显地暴露出来。在这 样的时代,产生像《红楼梦》和《儒林外史》这样深刻地揭露社会现实的批 判现实主义杰作,不是偶然的。
  跟《红楼梦》从一个典型的贵族大家庭的衰败过程来揭示封建社会的必 然灭亡不同,《儒林外史》是以揭露和批判科举考试制度为中心,描绘出一 幅封建社会末期腐朽、黑暗和丑恶的真实图画。清代统治者为了加强思想统 治,一方面大兴文字狱,一方面又以科举考试为诱饵,吸引和收买知识分子 来为他们服务。科举考试是当时一般封建士子追求功名利禄、富贵荣华的阶 梯,而孔孟之道、程朱理学和八股文,则成了束缚人们思想的精神枷锁。热 衷功名富贵成为一种社会风气,不但封建士子的灵魂普遍空虚堕落,而且世 风日下,整个社会处处都散发出一种庸俗腐朽的气息。
  吴敬梓出身在一个科第仕宦的家庭,他的祖辈有好几代都是通过科举考 试而做了大官,到父亲一辈才开始中落。这样的家庭,加上他自己身处儒林 的地位,使得他对科举制度的腐败和封建知识分子的生活非常熟悉,尤其对 那些科场和宦场人物的言行与内心世界,简直是洞察幽微,了如指掌。吴敬 梓跟曹雪芹一样,以他自己的生活经验为基础,用锐利冷峻的现实主义眼光, 通过艺术的典型概括,真实深刻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社会生活。犹如医生用 锋利的解剖刀,这两位现实主义作家从不同的角度,在不同的部位下刀,对 那个腐烂的肌体进行剖析,将它的真实面貌展示在人们的面前。
  《范进中举》是《儒林外史》中著名的故事,见于小说第三回,是最能代表全书思想艺术特色的精彩章节之一。《儒林外史》在结构上跟一般的长 篇小说不同,它没有贯穿全书的中心人物和中心事件,而是各以一个或几个 人物的活动为中心,构成若干相对独立的故事情节,用批判和抨击科举制度 的中心思想加以贯穿,形式上衔接过渡,前后勾连,构成一部有着内在联系 的完整的长卷。范进这个人物的活动不止见于第三回,但以第三回为最集中、 最突出,也最见精彩。《范进中举》本身,在结构上自成首尾,简直可以当 作一篇独立的短篇小说来读。
  这段脍炙人口的故事,说起来情节非常简单:范进从 20 多岁开始应考,前后考了 20 多次,直到 54 岁,头须都花白了,好容易才考中了一个秀才。 他认定“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又接着去参加乡试,出乎意外地竟考中了举 人。捷报传来,范进喜欢得发了疯。于是人们抢救、贺喜、巴结、奉承,什 么东西都送上门来。本来穷到了极点的范进,转瞬之间,田产、房屋、钱、 米、银镶杯盘、绫罗绸锻,乃至奴仆、丫鬟,总之,凡富贵人家所有的东西, 几乎是应有尽有了。
  但是,吴敬梓写的并不是一篇简单的范进发家史,而是描绘出一幅对于 丑恶现实的绝妙的讽刺图画。《儒林外史》在艺术上的一个杰出成就,是长 于刻画人物。作者对科举考试制度的揭露和批判,是通过创造一系列栩栩如 生的人物形象来完成的。他善于通过对人物言语行动的逼真描绘,不但使人 物的声容神态跃然纸上,而且能烛幽索隐,将他们的内心世界毫无讳饰地展
  示在读者的面前。在人物描写上,吴敬梓可以说是一个勾魂摄魄的作家。这 是《儒林外史》作为一部讽刺小说在艺术上最突出的特色,在《范进中举》 中表现得非常鲜明。
  顺着故事读下来,我们最先接触的是录取范进做秀才的新任学道周进。 周进在举业上吃过几十年苦头,曾经在贡院里撞号板,差一点把老命也送掉。 这回书本来的回目是《周学道校士拔真才,胡屠户行凶闹捷报》。作者安排 同样有一段伤心史的周进来选拔范进这位命乖运蹇的“真才”,是别具深意 和富于讽刺意味的。作者极善于从人物关系来写人物,他通过周进来写范进, 又通过范进来写周进,一笔画出两个人物。写范进出场,是通过周进的眼睛 来落笔:“落后点进一个童生来,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 广东虽是地气温暖,这时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还穿着麻布直裰,冻得乞 乞缩缩。”范进交卷时,作者再次从周进眼里描写:“只见那穿麻布的童生 上来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烂了,在号里又扯破了几块。周学道看看自己身上, 绯袍金带,何等辉煌。”粗粗几笔,就勾画出人物活生生的形象来,就肖像 描写说,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但是这段描写的意义和出色之处,又不止于生 动地写出了人物的外形。由于着眼于人物关系,便形成了带有感情色彩的鲜 明对比,通过衣着形貌,表现出两个人物潦倒悲苦和飞黄腾达两种截然不同 的命运。这样,便含而不露地揭示出在科举制度影响下,封建知识分子的一 种共同的社会心理。范进耗几十年时间、精力,把头发胡子一齐熬白,在举 业上仍不肯懈怠罢休,那“百折不挠”的原因,在这里,作者就已经非常巧 妙地给我们透露出一点消息来了。
  作为一个主持考试的学道,作者还着意刻画了周进的迂腐、愚钝和荒唐。
  因为他曾在举业上吃过苦头,便警诫自己不要“屈了真才”。他将范进的卷 子前后看了三遍:第一遍觉得很不好;第二遍觉得有些意思;第三遍竟看出 “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这当然不是写范进的文章真的做得好, 而是表现考官衡文判卷的毫无凭准,荒唐可笑。但是更可笑的还在他一本正 经、煞有介事地大发感慨:“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殊不 知“屈才”可以表现出考官的糊涂,“拔才”也同样可以表现出考官的糊涂。 自诩清明公正的周进对范进的选拔,正是属于后一种。其间又插入一段他训 斥童生魏好古的谈话,将汉唐以来的诗词歌赋一概抹倒,要魏好古“用心举 业,休学杂览”。原来这位学道大老爷的胸中,除了能够换取功名富贵的八 股墨卷,竟是一无所有。不用说,糊里糊涂的考官,只能选拔出同样糊里糊 涂的秀才、举人。周进和范进都是几十年不曾考中,而有朝一日又都突然莫 名其妙地登榜,其间的奥秘,经过吴敬梓这番富于机趣的描写,我们是多少 体味到一些了。这就通过形象,从一个侧面向我们揭示了科举考试制度的不 合理。正因为写出了这样的背景,后面的情节,才能像风行水上而成纹那样 自然地展开、推进,使得那场令人捧腹、滑稽可笑的讽刺剧的演出,显得那 样的荒唐而又合乎逻辑。
  为这幕讽刺剧增色添彩的,要算是范进的丈人胡屠户。这是一个庸俗不 堪、令人作呕的势利小人,是整段故事中最生动活跃的一个人物。他虚伪, 却也诚实。“言为心声”,他说的无一不是他的心里话。他是毫不掩饰、老 老实实地讲出了他对于功名富贵崇拜向往的由衷之情。那是他的性格、气质 和内心世界的自然流露,是非常真实的。这个人物很有典型意义,它反映出 在那个时代,科举考试制度所造成的“功名富贵热”,就像病毒在整个社会上流传扩散一样,是怎样毒化了人们的灵魂,毒化了社会的空气,不仅出入 科场的封建士子,就连操刀宰猪的屠户,也都中毒很深。
  在科举时代,一个知识分子社会地位的高低,决定于他在科场上的成败。 所谓“一进龙门,身价十倍”,是千真万确的。这一点,犹如温度计的水银 柱能够试测温差一样,胡屠户对范进态度的冷热喜怒之间,就灵敏而准确地 反映出范进因科举考试而发生的每一点变化。你看,范进中了秀才,他一边 带酒来祝贺,一边骂他是“现世宝穷鬼”,还说范进能中相公,是靠他“积 了什么德”。他居高临下地“教导”范进:中了相公就要有相公的身分,虽 然还不能在像他这样“正经有脸面的人”面前“妆大”,但对那些“做田的, 扒粪的”“平头百姓”,可就再不能“拱手作揖、平起平坐”了。否则就是 有失“体统”,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他脸上也觉无光。范进同他商量 筹划盘费去参加乡试,他把范进“骂了一个狗血喷头”,说他是“癞虾蟆想 吃天鹅肉”。而范进一中了举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一下子就从地下升到 了天上,成了下凡的“文曲星”,于是毕恭毕敬,低声下气,连称呼也不再 是“现世宝穷鬼”,而改为“贤婿老爷”了。给钱也不再说是拿去“丢在水 里”,而是说送上门也“只怕姑老爷还不希罕”了。当初只配“撒泡尿自己 照照”的“尖嘴猴腮”,如今却在众人面前被夸说成“才学又高,品貌又好”。 这同一个胡屠户,为何前后相较,判若两人?秘密就在他的一句话:“姑老 爷今非昔比”了!这“今非昔比”四个字,一下子就深刻地挖掘出了人物的 灵魂。
  吴敬梓在人物的配置和刻画上,是有主有次、点面结合的。如果说胡屠户是作者着力描写的重点,那么,那些连姓名都不知道的众邻居就是面上的 烘托和渲染了。这些在这幕讽刺剧中跑龙套的角色,作者对他们出场的安排, 独具匠心。在故事的前半段,范进中举以前,他们一个也未露面,读者甚至 根本想不到范进竟还会有那么多的邻居。你看,范进进城去乡试,家里饿了 两三天,出榜那日,连早饭米也没有,在最需要热心人来赒济照顾的时候, 连一个人都不见。可是,中举的喜报一到,这群像是被导演藏在后台的人物, 便一齐蜂拥而出,登台表演:看热闹、贺喜(在这里等于是趋附的同义语), 抢救发疯的举人老爷,劝慰伤心哭泣的老太太,还主动拿出鸡、蛋、酒、米 来款待报喜的人,就连范进发疯时跑丢的那只鞋,也有人去找回来替他穿上。 这里,作者以一种辛辣的嘲讽笔调,描绘了当时恶浊的世风,在科举制度的 背景下,写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作者是怀着更强烈的憎恶,来刻画张静斋这个形象的。这是另一种类型的人物。如果说,作者对于胡屠户和众邻居主要是尖刻的嘲讽,那么,对于 张静斋就是无情的鞭挞了。他读书、中举、当官、发财,顺顺当当地走完这 条路,在捞足了银子之后回到乡里来做一个体面威风的绅士。范进中举以后, 这位“头戴纱帽,身穿葵花色圆领,金带、皂靴”的阔气乡绅,也主动登门 来“攀谈”了。他进门第一句话是:“与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亲近。” 范进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无缘,不曾拜会。”这一问一答,颇堪玩 味。既是“同在桑梓”,为什么又“一向有失亲近”呢?范进答话中“无缘” “拜会”的“缘”字透露了秘密:此“缘”就在举业,举业败即无缘,举业 成便有缘。范进中了举人,岂止是登门拜访,见面有缘,而且又是送银子, 又是送房子,一下子变成了“年谊世好,就如至亲骨肉一般”了。张静斋老 练圆滑,毕竟是很有眼光,他抓住范进眼下的“清贫”,馈赠丰厚,却着眼于将来,将来荣华富贵,是断不了有“当事(即官宦权贵)拜往”的。透过 这令人肉麻的亲热,读者从他那诚挚、亲切、慷慨的背后,不难看出那虚伪、 奸诈和鄙陋的丑恶本质来。
  范进是这段故事的中心人物。作者如果只是孤立地、静止地写他,即使 花很大的力气,其中心地位和中心作用也未必能显现出来。作者在艺术表现 上非常高明,他对这个人物没有(也无须)作太多直接和正面的描写,而着 重从周围人物的种种活动、反应,以及跟他的相互关系上,就描绘出他的生 动形象,并且置之于全篇非常突出的位置上了。显而易见,围绕着范进中举 一事而展开活动的各种人物,他们对功名富贵的态度,表现出当时社会上一 种污浊的气氛和无形的力量,引诱着范进,也挤压着范进,支配着他不能不 舍身忘命、不顾一切地要去追求举业的成功。这就将范进热衷功名富贵,以 及中举发疯的病态心理和病态表现,归结为由科举考试制度造成的社会环 境。这种从人物关系和社会环境着眼去揭示人物思想性格的写法,表现了《儒 林外史》现实主义艺术描写的深度。
  对范进这个人物的具体描写,概括起来说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是他辛酸 悲苦的命运,二是他卑怯屈辱的性格。这两方面是相互联系的、统一的,都 同他热衷功名富贵却又长期落第的生活经历分不开。他穷得绝粮断炊,连老 婆和老母亲都不能养活,这便招致包括丈人胡屠户在内的周围人们的轻蔑和 嘲笑;而这种遭人白眼的境遇,又造成了他诸如对周进磕头下跪、感激涕零, 对胡屠户逆来顺受、“唯唯连声”那样怯懦、卑微和屈辱的性格。他每一次 赴试都充满着希望和幻想,而每一次的结果则是无例外地失望而归,积数十 年的痛苦经验,他差不多已完全陷入了绝望的境地,虽然并未死心,仍然热 切地盼望着高中,但实际上又几乎完全不相信会真的考中。作者通过生动的 细节,将这种由生活经验里产生的、交织着希望和失望的复杂矛盾的心理状 态,描写得细致入微,生动逼真。捷报传来,范进正在集上卖鸡,邻居找来 向他贺喜,小说是这样写的:“范进道是哄他,只装不听见,低着头,往前 走。”邻居无法,只好去夺他的鸡,再次告诉他已经中了,叫他赶快回家打 发报子,他还是不相信,说:“高邻,你晓得我今日没有米,要卖这鸡去救 命,为什么拿这话来混我?”那身姿、神情、言语,全都惟妙惟肖,非常真 实地表现出那从长期的痛苦经历里产生出来的绝望、羞愧和怕人奚落的心理 状态。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东西突然到来,反而不敢相信,这种看似反常 的现象其实非常正常,非常符合生活的逻辑。正由于此,当他对着那张实实 在在并非幻觉的高中喜报,证实了那本来以为不可能到来的东西真的到来 时,这从天而降的大喜就变成为一种巨大的冲击力量,范进那颗因饱经折磨 而变得老弱的心灵,便承受不住这强烈的刺激。于是,他“看了一遍,又念 了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便 发了疯。作者从几十年的辛酸悲苦,来写这极度欢乐兴奋的一瞬,从而深刻 地展示出人物的内心世界。联想到他在考场上那副冻得乞乞缩缩的可怜相, 这六个字——从痛苦与欢乐凝聚在一起的灵魂深处迸发而出的六个字,真是 具有一种令人颤栗的力量。这里作者写得是何等的夸张,又是何等的真实! 这就是《儒林外史》使人沦肌浃髓的讽刺艺术。
  《儒林外史》描写人物,作者从不站出来直接说好说坏,但是人物的好 坏和作者的态度,都表现得非常鲜明。他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就是尊重并且 充分地发挥文学作品的特征:用形象说话。他通过真实的、从生活里提炼出来因而是具有典型意义的细节描写,让人物用自己的言语行动,各自显现其 真伪、善恶、美丑的本来面目。就具体的描写手法来说,大体有两种情况, 各得其宜,都能很好地表现人物,传达出作者的爱憎褒贬。一种是,采用漫 画似的夸张,有意张大其词,以显现人物的可笑和可鄙,揭露其丑恶和庸俗。 例如写范进发疯,一出门就让他“一脚踹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 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便是故意让这位新举人大出洋相,从他那 痰(由功名富贵化成的)迷心窍的逼真如画的疯态里,表现出作者对他的辛 辣尖刻的嘲讽。又如,胡屠户一个嘴巴把范进打得“昏倒于地”(虽然小心, 还是手重,毕竟是屠户身分),写“众邻居一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 舞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这个“舞”字,用在这里也带有明显的夸张意 味:手舞足蹈,漫无章法,哪里是正经救人,作者分明是在有意渲染他们的 谄媚奉迎,殷勤作态。在从集上回家的路上,胡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绉 了许多,一路上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这只是简单的一笔,但从这夸大 的动作里,却非常真实地表现了胡屠户一种难以言传的微妙心理。这些地方, 就像鲁迅先生谈到讽刺时所说的那样,是起到了一种放大镜的作用,把一些 本来隐而未显的东西,放大几十倍,让人们看得清清楚楚,令被讽者无处躲藏。
  另一种是,平实道来,不作夸张,但从客观冷静的描写里,同样很好地 刻画出人物的性格,表现出作者的爱憎。例如,范进醒过来,众人跟他一起 回家,是这样写的:“范举人先走,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这自然平淡得 很,但如果我们没有忘记前面胡屠户教训女婿不能跟“平头百姓”“平起平 坐”等有关“体统”和规矩的“教导”,作者写他们的这种走法就大有讲究, 这“后”“先”顺序的安排,意在表现屠户和邻居在举人老爷面前都很懂得 “礼分”。又例如,写范进为周学道送行:“学道轿子,一拥而去。范进立 着,直望见门枪影子抹过前山,看不见了,方才回到下处。”只是如实地拍 下一个镜头,而两个人物的关系以及范进恭谨的神态和感恩戴德的心情,都 被揭示得非常充分。写范进卑怯,写胡屠户势利,通篇不作抽象的说明,不 用“卑怯”和“势利”这几个字,但人物的卑怯之态,势利之心,无不跃然 纸上。《儒林外史》艺术描写的经验,是很值得我们一些在艺术上穷于应付, 依靠发议论和贴标签来弥补不足的创作家们学习的。
  在通过人物自身的言语行动刻画人物、表现思想方面,就本篇来说,对比手法的运用也是很值得注意的。范进中举,是引起人情世态千奇百怪变化 的契机,中举前后的种种情形,恰成了强烈鲜明的对比。这对比,从范进本 人的遭际看,是穷和富;从周围的人们对他的态度看,是冷和热。范进考中 秀才回家时,作者特意交代他“家里住着一间草屋,一厦披子,门外是个茅 草棚。”对于这个茅草棚,后文连续四次提到。第一次,是范进中秀才,胡 屠户来贺喜,范进“叫浑家把肠子煮了,荡起酒来,在茅草棚下坐着。”第 二次,是范进中了举人,第一批报喜的“三个人下了马,把马拴在茅草棚上。” 第三次,是“二报、三报到了,挤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满了。”第 四次,是范进发了疯,众邻居拿来鸡蛋酒米,“娘子哭哭啼啼,在厨下收拾 齐了,拿在草棚下。”这几处,都是本可以不必写到茅草棚而有意加以点染 的,目的就是为了跟后文张静斋主动送来一座三进三间的新房形成对比。更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胡屠户从集上把范进接回来,到家门便高声叫道:“老 爷回府了!”张静斋来送房子,也说:“这华居,其实住不得,将来当事拜往,俱不甚便。”照旧是那间寒酸的茅草棚,只因为主人中了举,叫法马上 就跟着变,改称为“府”和“华居”了。这些地方,作者只是毫不经意地在 某些细微之处作一点染,对于人情世态的描摹,就收到传神写照、剔肤见骨 的效果。
  又如胡屠户和范进,这翁婿两人之间的关系,可以概括为一个字,就是 “怕”。不过,中举前是女婿怕丈人,中举后则是屠户怕老爷。地覆天翻, 位置恰好颠倒过来。这里单说“平头百姓”怕举人老爷这一面。打嘴巴为范 进治痰疯一节,跟前面对女婿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形成对照,将屠户怕举人的 心理,渲染得淋漓尽致。先是不敢打,说是“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拿 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推托不过了,动手以前还得“连斟两碗 酒喝了,壮一壮胆。”打的时候虽然大着胆子,那手到底还是“早颤起来”。 打完之后,不幸而被他言中,那只手竟“隐隐的疼将起来”,于是立即后悔 不该打这天上下凡的“文曲星”,“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中国古典小说 中很少静态的、剖析性质的心理描写,但却不乏通过带心理特征的行动描写 来揭示人物精神面貌的例子。这可以说,是我国传统小说艺术中带有民族特 色的人物心理刻画。《儒林外史》一书中,不少这样精彩的例子,此即其一。 有时候不是简单的怕,但那心理特征比怕还难写。胡屠户两次贺喜,是 令人忍俊不禁的例子。第一次贺喜,是范进中了秀才,他拿“一副大肠和一 瓶酒”,到了便对范进兜头一顿痛骂训斥,随后是自己将带来的礼品吃光, 便“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那高傲自得的神情,跃然纸上。第二次 贺喜,是范进中了举人,他“提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钱”,后面还“跟着一 个烧汤的二汉”,说尽了讨好奉承的甜言蜜语,在得了六两雪白的赏银之后, “千恩万谢,低着头,笑迷迷的去了。”那心满意足和卑躬谄媚的表情,如 在目前。同为屠户身分(手里提着大肠和肉),同为贺喜,但那礼品的规格 和送礼时人物的身姿意态,却因秀才举人之别而迥不相同。穷形尽相,入木
  三分,《儒林外史》刻画人物,其用笔之锐利尖刻有如此。
  冷和热的对比,这热的一面,除刻画人们态度的殷勤外,还着意渲染宾 客盈门、人声鼎沸的热闹气氛。报子来报喜,是“一片声的锣响”,“一片 声的叫道”;胡屠户刚到,是“外边人一片声请胡老爹说话”;写要喜钱和 贺喜的人多,用“簇拥”,用“挤了一屋”、“地下都坐满了”、“挤着看”、 “拥着他说话”等等,跟先前的孤寂冷清对比起来,确乎可以说是“今非昔 比”了。
  从上面的引例我们已经看到,《儒林外史》在文学语言的提炼上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准确、精炼、形象,蕴含着丰富的生活内容,有浓厚的生 活气息。作者如果没有驾驭语言的高度熟练的技巧,就绝不可能将人物刻画 得如此生动活跳。这里要特别提一提人物的对话,不仅切合人物的身分、地 位,而且能表现出不同的性格和思想。精彩之处,往往一语传神。例如,胡 屠户兴冲冲来贺喜,一进门却听说范进发了疯,便诧异道:“难道这等没福!” 这“没福”两个字,此时此境从胡屠户嘴里脱口而出,实在是能使人洞见市 侩的心肝。在胡屠户心里,中举就是得福,福就是钱。诚如他所说:“我那 里还杀猪,有我这贤婿,还怕后半世靠不着也怎的?”因此,在他的心中, 这“贤婿老爷”的生死本不值得记挂,最怕的只是这从天而降的“福”眼见 得就要因此而化为乌有。后文写他夸自己挑女婿有好眼力,说是很早就觉得 “女儿好像有些福气的”,就证明了他眼底心中确实只有一个“福”字。一个嘴巴把范进打得醒了过来,他赶快上前陪小心:“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 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这里不说“打”,也不说“治 病”,而说成是“劝”。如此“劝”法,亘古未有,真是妙不可言。一位邻 居调侃他:“胡老爹刚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其实岂止打的亲切,这个“劝” 字用的也亲切,而“亲切”二字又最生动、最恰当不过地概括了这翁婿之间 建立在“福”字之上的新关系。前人评论胡屠户形象的塑造说:“如此铸鼎 象物,魑魅魍魉,毛发毕现。”这种效果的取得,跟精炼传神的人物对话是 分不开的。
  卧闲草堂本《儒林外史》的卷首,载有一篇署名闲斋老人写的序文,其 中说:“其书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此评可称确当。《范进中举》正是 围绕着人物对功名富贵的态度,通过范进中举这件事,非常集中地写出了不 同类型、各具面目、却患了同一种社会流行病——“功名富贵热”的一群人, 刻画了他们那可笑、可憎或可悲的形象,从而生动地描绘出那个腐朽时代的 社会世相,有力地揭露和抨击了科举考试制度。作者的高明之处表现在,他 写范进这个人,但又不止着眼于一个人,而是着眼于整个社会环境和人物关 系。正因为他从围绕着范进的众多人物活动中,充分地揭示出范进发疯的社 会的和心理的依据,因而,尽管他采用的是近于漫画的极度夸张的手法,但 我们读起来仍然觉得合情合理,非常真实。也因为如此,他对那个心灵和性 格都被社会扭曲了的范进,既作了无情的尖刻的嘲讽,又表示了深切的哀怜 和同情。《范进中举》与其说是一出喜剧,毋宁说是一出悲剧,或者更准确 地说,是一出亦悲亦喜、悲喜交集的讽刺剧。作者寓庄于谐,寓悲愤于嬉笑 怒骂之中。行文诙谐幽默,妙趣横生,而字里行间却时时流露出作者内心深 沉的愤懑与哀痛。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对《儒林外史》有极高的 评价,精辟地概括出它的讽刺艺术的风格特色是“戚而能谐,婉而多讽”。 对于这一点,我们读了《范进中举》,当能有具体而深切的感受。
  (原载《北京大学学报》1980 年第 5 期,收入本书时作者有所删改)